马 原
当然,信不信都由你们,打猎的 故事本来是不能强要人相信的。
我知道这么晚来找你你要骂 我,要骂你就骂吧。这次我是非来 不可,知道要挨骂我还是来了,我说 你到底开不开门?啊?!下雨呢,我 不骗你,你到窗前来听听。不是我 局尿, 一泡尿哪有这么长久的?哎 哎,起来嘛。真的有要紧事,天字第 一号重要的大事,是世界最大的事。 快开门,我都给淋透了,我打哆嗦 呢。别装睡了,我停自行车你才关
灯的,你知道我又来找你了。不是扰你,是真有事,真的。
我是刚刚听说,听了就睡不着了,我激动得心里一个劲儿 发抖。这事太重大了,我不能站在雨地里隔着门板告诉你,隔墙 有耳。谁故弄玄虚?!骗你是那个。哎呀!我三十来岁的人跟 你起誓还想怎么的?我直说了吧,是叫你参加我的探险队,我是 组织者也是队长,还有个顾问。我们需要几条枪,两架好一点的 照相机,几个有胆子的汉子。你是我头一个想到也头一个来相 邀的。我知道你是个有种的。我看过关于你和你弟弟的那篇传 奇故事,陆高是那些血性男儿的偶像- 你看我在当面捧你了, 本来我讨厌这样。我们认识十年,时间不算很短了,我没有当面 说过你一句好听的。现在我来找你,你不开门我才说了这句话。 也许你以为我也是个姚亮吧。是又怎么样呢?虽然我不是。姚 亮讲了关于你和陆二的故事,姚亮使我们知道了你,为了这一点 我感谢姚亮。
可我一直闹不清楚,姚亮为什么要说
《海边也是一个世界》呢?我不明白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莫非姚亮早知道陆高将来要上大学?知道你大学毕业要到西 藏?知道注定还有一个关于陆高的故事:
《西部是一个世界》?不然为什么姚亮要说:海边(东部)也 是个世界呢?姚亮肯定知道一切。天呐,姚亮是谁?
这是穷布。穷布不会说汉话,而你们不会说藏话。你们喝 茶。晚上我刚把这件事讲给姚亮(为什么又是姚亮),他就向我 讲了你和你那条狗的故事,那是个很动人的故事。我们还是谈 眼前这件事。你们连夜来了,说明你们很激动,我也一样。我五十岁,常言道已经是知命之年。我是老十八军的,五零年进藏,不用细算你们也知道有三十三年了。进藏的时候我还是个小 鬼,刚穿上军装,穷布你喝茶。不,我不想回去。第二次内调名 额就有我,我不打算回去,我要求留下了。我有胃病,没有老伴 儿,我没结婚。你们看,头发也快掉光啦,说好听一点要叫谢顶, 其实我知道人家背后叫我什么。大秃瓢。人到这个年纪叫什么 也没有关系。我在这习惯了,这里安静,可以完全不受干扰地看 书写东西。我知道你们笑我,笑我是个徒有虚名的作家。是的, 我有很多年拿不出作品了,我的剧都是五十年代的,用你们的话 说是唱颂歌的。我文化水平很低,当兵前只读过三年私塾,当兵 以后又补了补文化课。我也是穷人家出身,是共产党把我教育 成人,我当然要为共产党唱颂歌。这是心里话。喝茶。
我不抽烟,也没预备烟来招待你们。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 都抽烟。刚才扯远啦。在自治区里,我也算个所谓老作家了。 是年龄老了,作品可不多。开始在部队文化工作队编节目,相声 快板书都搞过,是关于部队生活的。后来搞过一个独幕剧,得了 军区文艺汇演二等奖。转业以后就留在自治区文化局当创作 员,也完成了一个三幕剧,那是五七年的事。七百年谷子八百年 糠,都是老仓底子。这些年,除了日记我什么都没写过,说来你 们也许不信,我连信都没写过。没有人好写,小时候爹妈就都死 了,还有个姥姥不识字,我从小跟姥姥长大。你们看,这些年写 了十三本日记,没有社会上的大事,都是我个人的琐碎事。我不 愿意找麻烦,谁知道哪次运动搞到我头上,抄家给抄去可就不是 闹着玩的了。
前年我收拾旧东西,找出张国华军长和我们文工队的合影 照片,也找出那张奖状,我觉得该写点东西了。我这些年白吃了 人民的粮了。我又开始写东西,可是不知道写什么,我过去写的 是剧本。我还是想写剧本。那不,搞了两年还没有眉目。我写 了七遍稿,连自己也不满意,也许还要写七遍。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力争写好它。我写的是强曲坚赞,是历史剧, 我很喜欢这个藏民族的英雄。他是元朝皇帝册封的大司徒。这 些年我惟一的收获是学会了藏语藏文,接触了藏族各阶层的人, 大贵族、热巴艺人、农民、牧民、商人。我在各阶层人士中都有朋 友。穷布是我猎人中的朋友,是个典型的西部硬汉。我征求了 穷布的意见,他同意我把这件事讲给几个可以信赖的青年朋友。 姚亮是队长,穷布是第一个队员。
你就生在那山里。山势多半是平缓的,只有地衣和矮棵的 几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是标志季节变化的自然色彩。平缓的山 坡覆满地衣。每当六月份地衣开始泛绿,山也就变成一派青翠。 过了十月地衣重又变得褐黄,山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谷地 是碱土,既然是碱土作物就不能愉快地生长,所以小片草地是不 能养活大群牲畜的。你和父亲一样靠山吃山。草地上最多的是 老鼠,老鼠洞一个挨一个,你肩着枪走过草地,老鼠们一个个缩 进洞子向你挤眉弄眼儿。你从不因此生它们的气,你和它们一 样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你们自然相安无事。
草地和不长草的碱滩通常给一些弯弯曲曲的涓流分割开, 谷地因此逐渐丰饶。是流水洗涤了土里的碱,使碱地逐渐变成 草地因而养育了牲畜。你常在两道溪水之间和野兔遭遇,你的 火枪从来都是斜挎在左肩,你只对它们会意地吹吹口哨。
更多的时候你逆流而上,在黄褐或者青绿的山岗缓慢地踱 步。你当然不是陶醉在高地的景色当中,你是冈底斯山的猎人, 你是山的儿子。你不是不知道麝香很值钱,可以卖好多钱换好 多子弹,可是你为什么看着那只漂亮的雄獐在你近处疑神疑鬼 地走过,你甚至连枪也不碰一下?你的火枪从来都是装满火药和铁霰弹的。你对雄獐肚脐这块珍贵的药材完全不感兴趣吗? 山坡是一直向上的,看上去覆盖雪顶的山巅并不算高,像就在前 面不远处。你知道那只是由于这里空气稀薄能见度太好的缘 故。你是这山的儿子,你从来不曾到过这山最高处,从来没有人 到过。那块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所在远着呢,而且其间充满凶 险和神秘,特异的气候和雪崩,还有深不可测的冰川裂缝。你知 道这些,这是座神山,这是冈底斯主脉上的一座。在这块地球上 最高也是最大的高地上,虽然没有葱茏繁茂的森林草地,却同样 生息着更有活力的生物。人是其中最聪明的,也有小动物和各 种猛兽。你是猛兽的天敌正如你父亲一样- 然而你父亲还是 死在他斗了一辈子的猞猁的爪下。你从小就记下了你父亲的 话,“有棕熊和雪豹,有最凶恶最狡诈的猞猁,那些小家伙们已经 够难的了。我们不要再去打扰它们,我们还是来对付棕熊雪豹 和猞猁吧。”你因此在接过你父亲的枪成为一个正式猎手之后没 打过任何小动物,那怕是人们讨厌的狐狸。对狼你是不客气的, 但你更有兴致的是更凶残的熊豹猞猁这些猛兽。那些远在拉萨 的皮毛贩子以及更远的来自尼泊尔、印度的商人都知道你,都来 到这大山里找神猎手穷布。
三百颗火枪弹壳等于一张老棕熊皮, 一个熊胆是一对象牙 手镯,四只熊掌换三大把铁霰弹。你腰上那柄镂花银鞘藏刀是 刚刚咽气的黑花白底大尾巴雪豹。那豹子是你平生见过的最大 的一个。当它从十几步远的一块石头向你迎头扑下,你沉住气 完全不躲闪,对准它两条前腿中间的又软又白的长毛扣了扳机。 它在空中毙命,在死时也仍然是斗势扑下来,死豹的前爪击伤了 你的额头,使你脸上留下大块标志勇气的伤疤。那个早讲好价 的贩子就在村子里等你。那把刀实在太漂亮了,你心里说要两 头豹子我也答应。你不知道,那贩子可以用豹骨去换三把同样 的刀子,不要说还有豹皮豹肉了。那是头像虎一样大的雪豹呵!
我不说你猎熊的故事,有那么多好作家讲过猎熊的故事。 美国人福克纳,瑞典人拉格洛孚,还有一部写猎熊老人的日本影
片。可是村里人,邻村人都不会忘了你是怎样治服了那头使百 底
里震慑的山地之王。那是你一生最辉煌的时刻。那张熊皮你留 下了,盖满你石砌的小屋整整一面墙壁。你不会忘了两个伙伴 给它拍成肉团,你不会忘了二十天追击的疲惫和放松。我说了 我不说你猎熊的故事。
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你父亲一生和猞猁打交道,而你似乎更 喜欢熊。你没有继承父亲那熊一样硕大的体魄,也许因此你喜 欢熊。你深知这些看上去笨拙的巨兽其实聪颖灵巧,这次你开 始以为还是一头棕熊。只有熊才这样;你这样认为,那些喊你来 的牧民也这样认为。他们是把你当作猎熊人请来的。
“这头熊好大,有这么高。”
说话的人用手臂高扬起比划着,唯恐不能说清熊的高度又 翘起脚跟。他是很老实的牧牛人,他给熊吓坏啦。你这么想。
“它很瘦,可是力气特别大,手掌也大;”
他是给吓坏啦。你比他更清楚熊和熊掌。
“开始我听见牛群发惊,我心里也突然害怕了。我从地上拿 起火枪往四下看。等我看到它已经晚啦,它从老远的地方不知 怎么一下就到了我跟前,我的枪口还没抬起来就被它抢去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手指比我手指长这么多;喏,有这么长。”
他用自己的手比量着,说那熊的手指有他手指两倍那么长; 他是吓坏了,这个老实人。
“它跑得太快啦,从老远一下就到跟前了- 我完全来不及 把枪口抬起来瞄准。”
他是怕别的牧羊牧牛的伙伴们笑他胆小,他吓坏啦,也难怪 他。你比这些牧人更知道熊是怎么跑的,追击的时候和被追击 的时候。
“它力气真大,把我的火枪像一根干树枝似的折断了枪柄, 连枪管也弄弯啦。”
你不想要他把折断枪柄的火枪拿来看看,你知道他没有,他 会说给那长着长手指的熊扔掉了,你知道他准会这么说。然而 他返身到帐篷里把折断了枪柄弄弯了枪管的火枪拿给你,当时 你的确惊愕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你是个有经验的猎熊人, 你马上找到的解释说明你是有经验的。是熊把火枪在石上砸断 的,熊最恨火枪。你没有把这解释给他听,你不想使他脸红。并 不是每个人都不怕熊的,害怕不是什么过错,是他自己觉得见不 得人才编出这许多神话的。你知道熊,你从心里宽宥了他。
他也讲了那熊奇怪地没有伤害他。
“它不再理会我,转身冲进牛群,抓过我最大的一头牦牛的 角。那牛角又粗又长,那头牛哞叫着用力挣扭着牛头,我心里想 它也许会顶穿那熊的肚皮。可是我当时几乎吓死啦!它一扭索 性把牛扭倒了,它显然动了气。这次它干脆拽住牛的两支角用 力掰,它居然把整个牛头掰成两半!白花花的脑子和血掺在一 起顺着脖子淌下来, 一个有小拳头那么大的眼珠也挤出来啦,我 简直吓死啦,我就一边站着看着。”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编排这些话讲给人们,这是你认识的牧 人里最多话的一个。他看上去很老实,牧人一般都不多话。
“那牛有六七百斤,我肯定有六七百斤。它拽过两条后腿往 身上一搭就背走了,掰成两半的牛头牛角垂在它屁股后面,血和 脑子滴滴嗒嗒往下淌,它一点也不在乎。
“半个月以后,平措在一个崖下看到那个掰成两半的带角的 头骨,看到脊骨腿骨都给弄断了,骨油也给吃干净了。”
你不是他找来的,他讲的也都是前两个月的事。他是作为 目击者讲这头又瘦又高长着长手指的熊。据他说它从不爬行, 一直都是直立着行走的,而且奔走起来连看都来不及。他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在这以后两个月里看到这熊的有四个人。
“就是像他说的,那熊跑起来真快,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跟前 啦,真的真快。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它一下抢过我手里赶羊的 棍子就折断啦。它像来时一样一眨眼就去了;它有那么高,直着 身子, 一下就不见啦。”
“过去这地方也闹熊,就没看过这么瘦的熊,又瘦又高,还长 着那么长的手指头。开始年青人说,我没信他们。这一辈子熊 我见多啦,我要不是亲眼看着说什么也不会信的。那天半夜狗 突然乱叫成一团,我听声音不对,就出去了。快七十岁的人我什 么也不怕,我知道准是又闹熊啦。那天有月亮,熊就在羊栏跟 前。透着月亮我看到它伸出长指头,我就没看过长着长指头的 熊,就像大手似的。它也看见我出来了,它抓起羊就走啦, 一点 也不着急,不像他们说的跑得那么快。它太瘦啦,准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