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经过姚亮推荐,陆高成了这支小队伍的队长,姚亮甘当副 手。结果是四个人各司其职,都弄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穷布 是向导,老作家是当然的顾问。他们动身前每人借了一枝长枪, 这样三枝半自动加上穷布的火枪组成了一股很强的火力。按计 划他们带了两部相机十几个胶卷,另有两桶军需品压缩干粮。
走前他们再三商量了各种可能性。诸如多少时间;如果发 现线索怎样;看到它(他?)是否射击;怎样拍照;打死了怎样处 置;照片怎样收藏等等。到了后来简直那个它已经放在他们前 面了,想象可以带来十倍的热情。他们也商讨了遇险的可能性, 陆高姚亮都给家里写信讲清了情况。还有什么没考虑到?
三天后他们到了穷布所在的县,到了穷布遭遇野人的山脚 下那个牧村。穷布为他们借了顶帐篷。他们以这个牧村为站脚 点,转了附近几十里山谷。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天。
其间两个内地来的年轻人知道了老作家和穷布相识的一段 故事。他们没有机会和野人遭遇,因为各自的工作和其他一些 原因,他们在第五天走上了归途。看上去他们毫无沮丧。那是 穷布们的生活,强巴和央金们的生活。那四天里经历的一切足 够他们三个人各自写整本书的。老作家和两个年轻作家的书不 久就会问世的。在这之外,陆高还写了个关于说唱艺人的真实 故事。那故事里虽然没有讲到野人和羊角龙,仍然使巨脉冈底 斯山充满了诱惑。
故事就发生在他们驻脚的农村。
十
是他们过份乐观了。
拖拉机已经到火堆跟前停下了,机器没有熄灭,继续轰响 着。北京吉普在后面大约三百米左右慢慢地跟近。可以看到火 堆周围有一些人影活动。小何有点拿不定主意。
“就把车停这吧,前面太陡了。”
“你是不是害怕啦?拖拉机上得去北京吉普上不去?你怎 么这么…… ”
“得得,我上就是了。”
山路的确很陡,小何用低档大油门爬坡。
迎面来人了,正冲着汽车气势汹汹吼着。小何踩住刹车,陆 高下车了。对方大约40岁,用汉话问陆高要介绍信,陆高看出 这是个藏族同胞。陆高耐心地问什么介绍信,对方忽然动气了, 大声嚷着要自治区公安局的介绍信。陆高一下明白了。他们不 要人看,特别不要外来的人看。陆高还是耐心地说只是在远处 看一看,不会影响他们的工作。他更生气了,直接用藏话对着陆 高的脸吵。看这样子也说不通,陆高进车里让小何调头开回去 了。
车驶离刚才停留的地方有一里远,小何锁了车门,三个人徒 步往上去。这时南面有来回跳闪的亮光向这里移动,可以看出 是袖珍手电的亮光。同时可以看到朦胧的拿手电的人影。姚亮 猜是那批港客到了。他们三个人站下,等港客过来结伴往半山 的火堆方向去。
“大家一齐去,人多;他们人不多。”
他们差不多全湿透了,有几个女的冻得脸色青里泛白。当 时是名副其实的毛毛雨,小何刚下车就开始喊冷了。港客看来知道不让看,他们并不急于向前靠近,有五个人干脆绕过火堆从 侧面爬山。从高处鸟瞰也不失是个办法,陆高他们三个也跟着 那五个人向上爬。
天色渐白,细雨仍然下个不停。从高处看这伙人简直像,像 什么呢?犹豫,畏缩,又贼心不死。由于能见度好了一点,火堆 那边也可以看得清楚些了。 一台解放卡车,和后来的拖拉机;火 堆周围人也不少,大约有十来个吧。
有人熄灭了火堆,坐着的人站起来在两台车周围活动,现在 六点半了。这里距下面的人们有二三百米,这里可以隐约看到 离熄灭的火堆不远一块巨大的有水平面的石阶,看来那就是天 葬台了。天葬台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样在山顶,它只是半山的 一块巨大的石头台。
这里毕竟离得太远,几乎就看不清下面活动着的人们在干 什么。也许在抬死者?也许已经开始肢解?陆高决定再靠近 些;别人似乎也都这么想,也在向前蠕动。没有事先约定,可是 谁都不说话;这使姚亮想到去陵园墓地的时候,那种时候即使是 爱说爱笑的姑娘们也都自觉缄口。是什么因素促使人们一下变 得沉默?是对死者的敬慕?并不完全如此。姚亮以为还有别 的。 一定还有别的。比如设想生命和死亡之间该有一条界;通 常这界限在人们感觉中太飘乎,而到这种时候就具体了。肯定 是人们到此便清晰地感觉到这条界,说句玩笑叫一脚门里一脚 门外,跨在界上。
得寸进尺是一句成语,与贪心不足蛇吞象意思差不多。也 许他们老实待在原地就不会惹出这场麻烦了。酸苹果总比没有 苹果好,这道理虽然明了透彻,真正理解也并不那么容易。都是 得寸进尺的心理作崇。当他们被赶开后,他们才开始懂得前面 那句格言的意义。
天葬师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三个带大围裙的汉子朝漫在附近山岗的人们发狠地叫着,虽然语言不通但可以猜出是在骂人。 向前蠕动的人们都停下了,静候事态发展。这时候他们如果聪 明,最好自己乖乖离去,人们都知道被激怒的人是不可通融的, 聪明人对此不该抱幻想。事实他们这些人都不聪明,都在作 梦。
太阳还没出来,现在是作梦的时候。
他们的蜷伏进一步使天葬师恼恨,他们开始用石头朝最近 的人砸。石头不飞向空中,可以看出只是吓吓,无意伤人。
胆小的已经在撤了。小何撤在最前面。现在可以看到北京 吉普停在山下的石滩,陆高心里有点急,大声叫小何回车上去。 天葬师象赶羊似的赶着这群人,陆高姚亮和一个粗胖的港客小 伙子走在最后。姚亮不甘心, 一再回头停下脚,结果到底给一块 石头砸在腿上。
姚亮试图讲理,对方不说汉话只是用藏话恶狠狠地对他吵, 并且又一次弯腰捡石头。这下稍在前面一点的港客们放开步子 跑下山。两个天葬师也就往回走了,只有那个年龄稍大的(也就 是用石头打姚亮的)还跟在人群后面。
坡路很滑,泥泞不堪,后撤的人们脚步跌跌撞撞。陆高 狠狠打了个寒噤,外衣水淋淋的抖动了一下。姚亮跟在他后 面。
那个天葬师放慢步子,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姚亮捅一下 陆高。
“就这么回去?!”
陆高也站下,回头看天葬师站在上面。
天葬师见他们不走了,便又嚷着追下来。姚亮跺一下脚,压 着嗓子向对方吆喝。
“你要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对方终于又叫汉话了。
“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
说着把石头朝姚亮飞过来,这次石头是要打人的,石头离姚 亮的头只有二尺远。姚亮低头也捡起两块石头;天葬师用藏话 大喊,远处天葬台跟前的人们都站起来了,往回走的两个天葬师 又回转身朝这边跑。陆高使劲拉了姚亮一把,他们也快跑起来。 陆高跑着向坐在车里的小何挥手,小何知道这是让他先走别砸 了车,开动汽车先向前去了。
陆高姚亮快跑着,还要提防后面飞来的石子。港客们 都站下了。他俩跑过他们后回头,看追赶的天葬师不理睬港客们 只向他俩追过来。天葬师跑得不是很快,他俩也就放慢速 度。
“尽找麻烦。”
“我气坏了。”
“那也不能动手。’
“我只想吓吓他。’
“别忘了这是民族地区。”
“今天真晦气透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离远点在山上看了。 看不清楚也比看不见强呵。”
“别跑啦,他不追了。你不该捡石头。”
酸苹果总比没有苹果好。
真的如此吗?陆高不以为如此。姚亮说过的话说过就过去 了;可是陆高到现在一直不能够断定,拖拉机里(或解放牌卡车 里)的是不是她。当然陆高也知道追悼会今天开,回去问一下就 知道她是否今天早上天葬,可是现在陆高不知道。他希望知道。 这时陆高发现自己是很希望看到这个姑娘的天葬的,并不像他 在来时车上想的那样 -如果是她就不再看。
天已经亮啦,然而乌云荫蔽,而且下着绵密的毛毛雨。姚亮 脸色铁青,陆高想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他们的毛衣也都透湿,上下牙齿碰得格格响。小何在前面等他们。上到车里也仍然禁不 住打颤,姚亮又在抱怨。小何问陆高:
“回去嘛?”
姚亮抢着说走吧走吧。他们往回去了。
陆高听到什么声音,回头见是那个天葬师朝汽车摆手,他让 小何停车。看到车停下来,天葬师又朝他们走过来, 一面摆手说 着什么。姚亮让快开车,别把车给砸啦;陆高说不像,说他像有 什么事,也许是搭车回城里去。姚亮还是催促小何把车开动了, 姚亮说即使是要搭车也不必冒这份险,万一车给砸了……陆高 想自己下去,姚亮不同意不让小何停车,还说侵犯了他们的风俗 习惯,他们会打死你的。
车终于上了公路,天葬师还在后面挥手。车加速了,他们不 再回头: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是陆姚探险队的第一次探 险。他们要在这里工作几年,来日方长。我们已经知道他们 的第二次探险是去寻访野人。两次探险都以没有结果而告结 束。
我们也知道他们在第二次探险后各写了一部关于冈底斯山 的故事,那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我们还知道在这之外陆高另 写了一篇关于说唱艺人的真实故事。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先讲 一下离开天葬台后的一个意外的小小插曲。
“那时候我还在部队汽车连开车。有次刹车失灵肇事了,撞 伤了一个藏族男孩。当时我被男孩父亲揪住头往车前挡泥板上 撞。我当时十八岁,个子又小。我吓坏了。
“连长从前面折回来。我求救地看着连长,希望他能替我说 情。连长是我同县的老乡,平时待我像自己弟弟一样。藏胞们对解放军首长向来是尊重的。连长没替我说一句好话。他到跟 前时,男孩父亲停下手放开我。
“我万万没想到,连长到我跟前狠狠地给我一个耳光,我一 下给打倒了,也给打情了。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黑着脸;平时他 甚至有一点婆婆妈妈的。别的同志把车开走了,连长和我留下 来,连长和镇里的派出所警察一道把我送到公安局。”
小何低头看了看仪表盘。
“糟糕!没油了。”
“也许能凑和开回去?”
“不行啦。加不上油啦。我昨天晚上就忘了看看油表,到这 个院里去借点吧。”
这是郊外的一个什么工厂。
“现在要是天葬师追上来就糟啦。”
“这里的车库在哪?”
院里出来的一个人指了指方向,小何锁上车,三个人到车库 去借油。
姚亮异想天开说这时候有碗热粥就好啦。
真是天从人愿。陆高居然从一个房子里出来的人脸上找到 了这碗热粥。这是陆高同车进藏的一个大学生,分在厂里做助 理工程师;而且当时刚好是早饭时间。他和陆高热情地相互问 候,然后让三个冻坏了的人在电炉旁烤火;他熬了粥,让他们暖 了身子,又到隔壁借了一瓶白酒,开启了两听罐头。小何说要开 车不能喝,主人陪陆高姚亮喝了几杯。然后主人去找司机要了 些汽油。这里离市区不到十里路了。主人挥手喊着一路顺风回 去了。真够惬意的,虽然湿衣服还在身上,心里可暖和多 啦。
他们把车开出院子,这时坐在后排的姚亮看到通往天葬台 方向的路上那群港客正朝这走。
“应该问问他们,他们到底看到没有?”
“问问天葬师挥手到底有什么事。”
他们的香港话(也许是广东话,粤语)什么也搞不清,不过从 他们沮丧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们没有接近天葬台。那个粗胖的小 伙子像要跟小何商量什么事情,他指着一个抱肩发抖的姑娘大 约是要小何搭她回去。她上了车坐在后排,姚亮看到她鸡肠一 样的细腿,知道她给冻坏了。跟这些港客比,他们境遇总要好 些。
她向她的伙伴们挥挥手;姚亮催促小何。
“后来呢?”
“后来男孩的父母都赶到公安局来。男孩已经咽气了。他 们守到他咽气后都赶来了。”
“真糟透了!”
“母亲找到交警中队长,找到连长。”
“‘放了他吧。我儿子死啦。放了他吧。’”
“母亲是哭着对他们说的。”
“‘求求你们啦。放了他吧。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求 求你们啦。放了他吧。’”
“我就这样给放回来啦,驾驶执照吊销了五个月。后来连长 告诉我,说藏族是真心向善的,他们对佛祈祷的都是心里话。她 说已经死了一个,再不能死另一个了。她怕要我去为她儿子抵 命。”
小何把她一直送到旅游局招待所,她下去以后用不熟练的 普通话说了声“谢谢你们”。
姚亮也给送回学校,姚亮自认晦气。
车里只剩陆高小何两个人。
“你应该给那个母亲做干儿子。”
“我是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