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1985
达朗示意两个儿子放下枪,自己也垂下了枪口,他们人多, 武器精良。只有那两条戴着毛绒绒红色颈圈的凶悍的獒犬眦咧 着尖牙朝这群陌生人疯狂地咆哮,它们被铁链拴住,愤怒得上窜 下跳,在地上刨出了两个深坑。
一个山下的农民站在穿黄衣裤背手枪人的身边当翻译,竭 力消除达朗一家人的敌意和紧张,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为 了帮助和解救受苦的人们而来的。向导说了很多,最后拿出一 封信给达朗,里面有张照片,是扎西尼玛,他穿着跟眼前这些人 一样的衣服,威武英俊。这张照片顿时消除了对眼前这些人的 敌意,达朗把他们请进了帐篷,他们受到了牧人尊敬的接待。扎 西达瓦和罗布次旦两兄弟你争我抢地看着照片,他们对兄弟扎 西尼玛的面容能印在这光亮的纸片上很感兴趣。他们把次仁吉 姆叫来,你说你从来不知还有别的什么人,难道你忘记了扎西尼 玛?你不是一同跟他下山的吗?向护法僧三宝起誓我真的不认 识这上面的人,我怎么会呢?次仁吉姆急得流出了泪。哦哦,没 关系,不认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是有一个兄弟,我们三人在一 个母亲的怀里长大, 一见这张画,过去的许多东西都能够回想起 来。次仁吉姆不认识这个人,没关系,可是,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算了,你快去给客人们敬茶。
信上说:他下山不久参加了革命,还立了功,马上要和妻子 次仁吉姆一同去内地上学读书,懂得更多的知识,生活往后会变 得美好的。他时刻想念山上父母和兄弟,信中最后写道。
解放军是来发放农贷的,给牧人一家送了一些银元,还赠送一张锦缎剌绣像,他叫毛泽东,他们指着那上面告诉达朗。
达朗对这张像细细琢磨了一个下午,这时,扎西达瓦跑来告 诉他,外面有两头牛同时要生产了。达朗欢欢喜喜跑出去,很顺 利地接生下两只牛犊。这是一个吉兆,他回到帐篷再看看那像, 认定是它给牧人带来了好福气,便把这像端端正正挂在了供台 上。他称呼这些军人叫菩萨兵,他们很惊奇,许多藏族人都不约 而同地这样称呼他们,他们说。
大儿子扎西达瓦很想跟这些人下山。他们征求达朗的意 见。达朗一言不发。山下有女人吗?扎西达瓦问。有!他们困 窘了一阵,山下有的是漂亮健壮的农家姑娘。扎西达瓦决定让 弟弟和次仁吉姆留在山上与年迈的父母一同过日子,他对父亲 说他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就住在山下邦堆村里,他会常来看望家 人。达朗默许了。生活 ……,哲拉山顶不会再像几十年前那样 空无一人,孙子们正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搂着比他们还高大的牧 狗在玩耍。
廓康这些年常有人来,他们发现这里住着一个穿著奇特的 孤老太婆,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大堆石块和一堆木材,很是不 解,几次说服老太婆搬下山去。如今山下的人再也不会支差和 交税了,日子过得很好,你下山会得到乡政府的帮助,他们说。 次仁吉姆感激地接受了他们带来的东西,却谢绝了他们好心的 劝告。
扎西达瓦当了邦堆村的贫协主任,他上廓康来的次数最多, 每次都要呆呆地凝视这条穿过廓康流下山底的溪水。这溪水被 山上一道道滚圆的石堆所分割,它们在中间巧妙弯曲穿过后又 汇集成一股,左右旋绕过横在中间的岩石,时而在松软苔藓平地 上绵绵舒展,时而从悬崖上飞泻而下,跃入峡谷,撞到乱石上飞 溅起白雪般的泡沫,清脆的急流在幽暗的谷底深涧变成了低沉 的轰鸣。流过廓康这片平坦的青草滩时徜徉般回旋,潺潺轻漫,涟漪荡漾,流过草滩又径直而下,高高地坠入另一个深潭。 不知扎西达瓦在琢磨什么?
“原来,从山顶上能看见廓康。”他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 藏
每天跑到那顶上坐地一阵。”
“谁在上面?”次仁吉姆问。
“我爸爸,达朗。”
“你是达朗的儿子?”
“是的。”
“哦…… ”
“阿妈啦,你…… ”
“他老了,我也老了。”次仁吉姆合上眼皮,“可这水呀,谁也
不知道流了多少年月,以前所有的日子都跟着这水流走了。” “阿妈啦,你不知道我心里所想的,这水呀…… ”
“别说了,孩子,别说了,这水证实了廓康以前是有人住的。
你不知道,唉!”次仁吉姆知道,她会永远在这里生活,直到有一 天她悄悄离开人间。因为多少个春夏秋冬,她从岩石小洞里取 出的茶壶和皮囊袋都是空空的。她命中注定今生要尽力供奉隐 居的高僧。三十多年前那个空中显出奇峰异石般黑云的深夜, 洞中的尊师结束了一切神秘的仪式后说了如下的一段话:“从今 往后,悲海沉沉,空寂无声,终得善果,你当尽心,广积资粮,皈依 三宝,吉祥圆满。”当即从里面发出一声轻微脆响的当啷声,像一 个金属物件落在了地上。从此,洞里再没发现任何声响。
有一天,从山下开来一支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上了廓康,公
社党支部书记扎西达瓦举着红旗走在最前面,在他心里深藏了 几年的雄心壮志得到了实现,他将领导全公社的社员在廓康修 筑一座水库,誓叫雪水在翻身农奴的手中为时代造福,要成为人 类改造自然的象征。 一时间,多年在廓康栖息的各种飞禽走兽 纷纷远走高飞,再也不见半点影子。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铁锤铮铮,炮声隆隆,钢钎、铁锹,红旗、标语,火把,人群,乱轰轰的吵 闹,激昂的歌声,廓康在千百年的沉寂中喧嚣起来。次仁吉姆大 病一场躺在屋里日夜遭受各种梦魇的折磨。工程进度一步步向 高大耸立的岩石边推进,只要听见钢钎在岩石上的当啷一声,她 便心安了。但是人们不知不觉避开了岩石,整座水库的深坑修 在了岩石的前面,那些十几年前次仁吉姆码好的一堆石块正好 被用来铺设底部。工地上一片掀石挖坑,筑坝夯土的热火朝天 的景象, 一条新开出的弯曲的渠干像巨蛇缠绕在山腰。岩洞安 然无恙。水坝一天天筑起,溪水上涨,成了一座小湖,淹没了过 去那些搬迁已久的房屋根基,次仁吉姆的房子在水库十步之遥 的上方。
出现了令人困惑的事,水库白天贮满了水,被闸门紧紧拦 住,第二天却漏得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滩浅浅昏浊的水洼。它既 然没有流入渠道,也没有从水坝底下漏到峡谷去,那么神秘的失 踪便不得而知了。扎西达瓦望着只能漫过脚脖子的浅水洼满心 狐疑,不知所措。有人揭发山下村子里极个别不守管制的坏人 散布流言蜚语,说哲拉山是神山,雪山的水汇入江河本是神的安 排,硬要它改变流向是得不偿失,这不,它从底下漏走了,另一头 冒进了江里,谁也看不见。扎西达瓦拉回队伍,在全公社首先开 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把那几个当年的领主富农和代理人 批得痛哭流涕,腰弯得直到死再也没有伸直过。接着大家想办 法,出主意。誓叫荒山变良田,向“九大”献礼。有一个人喝茶时 没带碗,他掏出一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装了茶,不一会儿扑哧一 下破了,溅了别人一身。扎西达瓦顿时受到启发,塑料袋破了是 因为茶太烫,雪山的水永远是凉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在公社支 委会上抛出来后立刻被采纳。于是几辆拖拉机去县城拉回满满 几十卷塑料薄膜,大伙扛着第二次上廓康。工匠们用烧红的铁 棍把一卷卷塑料薄膜粘接成大大的一张铺垫在水库底下,上上下下天衣无缝地一共铺了十三层,边缘用混凝土牢牢抹在石头 上不留下一丝缝隙。这个人间奇迹据说在世界上绝无仅有,这 是在没有专家、没有设计人员、没有图纸、没有技术指导、没有机 器设备的条件下由一群干劲冲天的农民建成的。从此,漏水的 难关终于突破了,溪水沿着人们挖出的渠道拐过四十九道山弯 一直流向哲拉山顶平原下一片海拔四千八百米的小平原上。人 们在那里已开垦出三千亩荒地,这片荒地上一层厚厚的海绵般 松软的肥沃十质,是人们用锥形底小柳筐从山脚那些良田上取 出一筐筐背上来的,每人平均每天能运三趟,每筐只消铲进两锹 沃土便填得满满的。就这样,在蚂蚁搬食的战术下,山下百分之 九十的土层被搬上了山。第二年秋天在世界最高的田野上创造 出了亩产六百斤冬小麦的奇迹。从此邦堆公社犹如格桑花的飘 香名扬四方。城里的干部、记者们像嗅到花香的蜜蜂纷纷涌来 参观取经。邦堆的名字上了报纸,邦堆的人们上了镜头。廓康 的水库自然是整个参观项目中顶顶重要的一项,于是参观的人 们在公社讲解员的引导下,戴着草帽,背着水壶和装着几个馒头 的挎包,揣着笔记本,头顶烈日骄阳,花上两个小时疲惫地爬上 三千亩良田的平原参观完后,又沿着漫长的渠道行走两个小时 来到水库。公社年轻的讲解员站在堤坝上像背书似地重复着念 了无数次早已滚瓜烂熟的讲解词,从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 字,二十七分钟的讲解时间每次分秒不差。参观者纷纷摊开笔 记本,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这些丰功伟绩,不住地发出啧喷的赞 叹声。接下来小憩片刻,每人蹲在石梯边舀起一捧据说像甘露 般清甜的水喝上几口,再吃点干粮,然后都掏出指甲刀、小剪刀 之类的锐器在水库的岩石上刻字留念。有人打开照相机在此留 影。临走时有的人还灌满一壶水作为珍贵礼物带回家。有人看 见一个幽灵般的老太婆一声不吭,表情痴呆地坐在破烂的石屋门前,忍不住好奇地问讲解员。这是个疯老太婆,她回答,是在伟大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的渣滓。两个北京大学生被老太婆那 件看起来挺怪诞褴褛肮脏的衣服所吸引,壮起胆子过去看了半 天,在左臂上看见了一块盾形的蓝色臂章,原来是一件外国军 服。这两个军事爱好者立刻为哪国军服争论不休;我觉得像印 度军服。你见过印军服装资料上有这一种吗?像美国坦克兵 服。得!美国部队什么时候来过西藏?哪,应该是英国军装。 这还差不多。是什么军种呢?至少二次大战没这种样式。你想 想英军入侵西藏是什么时候。不知道。那让我告诉你吧,我也 不知道。可这臂章上A下面的5是什么意思呢?嗨!这还不 明白?A军团第五师嘛。A军团,是哪个将军率领的?你想知 道吗?告诉你吧,连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穿在老太婆的身上? 俩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做出个一致的结论:这老太婆年轻 时一定是A军团第五师某个白脸英国人的情妇。他们满意而 归。太脏,脏得恶心,要不然可以拿来作收藏。 一路上他俩嘟嘟 咕咕。等到廓康又陷入以往的宁静后,次仁吉姆拄着拐杖走到 被千百个参观者刻满了密密麻麻题词留念的岩石壁前。深藏在 杂草丛中的小黑洞一直未被人发现。每次来人参观,她就幽幽 地坐在门槛上,提心吊胆注视这些人的举止。只有一次, 一个冒 失的小伙子发现了这个小洞,大概他以为是鸽子窝之类的鸟巢, 好奇地伸手想摸出几个鸟蛋,手指刚伸进一点,立刻像被电殛般 弹了出来。他惘然四顾,甩甩手,困惑地走开了。次仁吉姆将耳 朵贴在洞口边,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她对高僧在此隐居这点 永远确信不疑。她又用手摸摸那些她看不懂的符号:“日喀则地 委农牧科穷达留字”。“自治区办公厅黄小英1970年10月8日 游”。“向英雄的邦堆人民学习”。“北京吴卫红到此一游”。“四 川韩劲乐…… ”。“拉萨…… ”。这些在次仁吉姆眼里如同一串 串神秘的咒语,她拿来一柄凹凸变形的长把铜勺,舀起了水库里 洁净的水一瓢瓢撒向岩壁。她相信这样能把那上面不祥的东西冲洗掉。
“老阿爸,您别发火呵,哟!千万别动扳机呵!你你这样是 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我说,哎哎你看看哪,我是中国UFO 飞碟学会会员,我有证件哪。哎,证件,这一点不假,真吓死我 了。我说你枪口别老冲着我呀,要是这一走火。我走,行行马上 走,你可别在我背后打黑枪。我走,唉,真没治,奶奶的怎么也听 不懂我的话。好我走。哎咿,我说老阿爸,我这样哪儿像是干什 么坏事的,我正写一篇论文。唉他真听不懂。你只要让我在这 儿呆一个小时,不多,就一个小时。只要我能收集到点什么。你 知道这个地方和纳斯维平原①多么相似,有可能这我会证实这 儿的确是远古时代宇宙人的降落场。呀,这是什么?这个这个 石头,啊!妙哇。哎哎哎老阿爸,我只要拣这一块石头。你别打 死我!我我我求你!求求你了!”背旅行囊戴眼镜的大学生万般 无奈,双腿跪下,不住地向眼前这位端着枪随时可能扣扳机的老 人磕头告饶, 一只激动得哆嗦的手却悄悄摸过去把那块像玻璃 样透明莹亮的石头紧紧握在了手中。他知道这个不懂汉话,不 懂法律,更不懂UFO的山区牧人稍有一点疑惑就会毫不在乎 地将他的尸体永远留在此地。
“你要干什么?如果你是辛苦的旅人路过这里,我会把你当 客人接待,可是你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地下找什么东西。这不行, 我不许你用妖魔的巫术来亵渎这块地方。你什么也别想带走, 一根草也不许。”年岁已高的老人走过去踢了年轻人一脚。他弯 下身,从年轻人手中夺回了那块石头摊在自己掌上。这的确是 块不寻常的石头,它透明晶亮,莹光烁烁,里面还藏着一些古怪 的图案和符号。老人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看见,却 被这刚爬上来不到一顿饭时辰的小伙子发现了,他头脑里的确
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但这块石头既然在这片土地上躺了许多 年,就应该让它永远留在这里不允许外来人顺手拣走。于是,老 人奋力挥臂将那石头扑通一声扔进了湖里。
年轻人阻拦不及,湖水溅起一朵浪花,层层涟漪向岸边扩 散。
“好糊涂哇!”年轻人张开双臂,心痛得大叫一声, 一阵捶胸 顿足,接着蹲在地上抱头嚎啕大哭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令老人不 知所措。
“它莫非是你爸爸的化身?要不,你是来找一个什么灵魂?” 老人俯下身摇摇神志不清的年轻人。大学生迟钝地望着他,茫 然点点头,又摇摇头,慢慢站起身,丧魂落魄地提着旅行袋,像喝 醉了似地踉踉跄跄离开了老人。
“你别走,听我说。”老人拦住他,“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 是不是想告诉我一点这里的什么秘密?对, 一定是。”
年轻人丝毫不理睬,两眼无神地望着远方,走向平原的尽 头。
“回来!孩子,你回来!”老人高声喊叫,他举起步枪连连射 击,子弹从大学生头上呼啸而过,他头也不回,仿佛全然不知慢 慢走下了边缘地带。
老人颓然坐在草地上,抱着枪楞楞地望着湖水,他忽然觉得 自己干了一件蠢事,那个戴着眼镜的人一定知道哲拉山上的什 么秘密, 一个他多少年渴望解开却又不知道想解开什么的奥秘, 这个谜又和他这一辈子的艰难历程连在一起。要不他在找什么 呢?在老人一生漫长的岁月中,他扛来的女人,抚养过的孩子, 救过的强盗,接待过的解放军以及在山下见到的许多男人、女 人、农民、喇嘛、乞丐、老爷、工匠、艺人都算不了什么,这个年轻 人悲愤离去的情景永远刻在了他心底。如果有一天年轻人还会 上来的话,他想, 一定把他当作圣人接待。他需要寻找什么东西就让他自由地寻找,因为那人总有一天会解开自己隐藏在心底 的理不清的思绪,比如他为什么来到人间又被父母遗弃?为什 么终生熄灭不了对一个女人如此强烈的欲望却又终生没能得到 她?是什么驱使他来到这片浩瀚的平原上顽强生存,繁衍生命? 他生活的世界是属于他的吗?是真实的吗?群山之外是不是还 有一个对于他更加熟悉更加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