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体悟
〔梦 境〕
我想他在梦中是这样对我说的:罗格啊,我只在你的梦境中 出现,我只在你沉沉入睡的时候驾临你的住所访问你。你清醒 的时候往往遗忘了你的梦。我告诉你,正是你清醒的时候才进 入了梦境。
其实我不会忘记那些虚假的梦。我梦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对 我说话,似乎在一团虹彩之上,有一个人,金光四射,他用一根尖 尖的手指指向某一个地方, 一支兵马就杀将过来,把我包围。我 不知道我是否恐惧,只听这个遥远的声音说:你的寿限到了。他 手里拿着一个生死簿,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并不让我看清。我想 我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要花钱赎买我的生命,就要知道 他们的价钱。但我有点不太放心:如果这生死簿是假冒伪劣产 品呢?我要的是货真价实。就在我试图看清楚的时候我醒了。 因此我是不相信梦的。梦境中吃饭填不饱肚子。梦境中的女人 很难把握。你抓不住她。
接着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我死了,来到一群死人中间,就 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有很多人,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挣一 口饭吃。有的人懒惰,不得温饱;有的人勤劳,生活无忧。 财主们要做更大的财主,他们并不是花天酒地的人,只是挣钱的 时候心有点狠。有的人刚刚出生,有人正在死去,有人把自己放 在油锅里煎,到了某一个限度,忍受不了时,就要自杀。我看大 家还是高兴一点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其实我最先看到的 是一个叫米索的人正在向人们传播一些玄虚的道理:没有这样 道理人们照样生活,说不定还会生活得更好一些。
但是这个梦太不正常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我看 到田野上那些坟墓,每年总有新的增加, 一些无主的坟墓慢慢消 失了,但那是别人的坟墓,我为什么要早早地钻进去呢?现在我 明白了。这个梦让我看到我自己的死亡。我死了,却又回到了 眼前的现实里,人们在做各自的事情, 一个叫米索的人仍然在使 用他的口舌。既然生与死没有什么不同,我就应该听一听那些 不着边际的话。
因此,第二天我又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死了,又复活了,我到 遥远的地方走了一遭、口袋里赚满了钱,却是从棺材里站起米, 跨过一条小河,回到眼前的社会里,回到我的家庭里,我的妻子 儿女依然如故,他们有时候并不爱我,只算计着怎么样瓜分我口 袋里的钱。
第三天我又做了这样一个梦:活着的我与死了的我相遇一 处,我们因一笔生意讨价还价,我觉得这个人太聪明了,简直有 点刁钻。这时候我突然觉得他长得像我。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便问:你是谁?我是我。他回答我。你不是我。你叫罗格。不, 你叫罗格,而我是一个叫作米索的人。他说。他不愿意使用罗 格这个名字,而自称为米索。这我不能容忍。便道:你不是米 索。你怎么能是米索呢?我知道你叫罗格,而我是那个叫做米索的人。也许那时候我真的认为自己是米索。现在我明白,是 米索钻进我的梦境中去了。
看来人做一做梦不是坏事情。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梦是个 好东西。其实过去我做过不少的梦,但从来没有认真对待它们。 我把这些梦也分配给我的妻子儿女们享用。她们接受它们的时 候,目光是温暖的,如同梦境中的人。
在有梦的日子里,我好像获得了另外一个配偶。现在,我白 天忙碌了一天,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晚上就早早上床,为的 是做一个有异于我自己的梦。
〔米索的那只鸟〕
米索的那只鸟,是一只白色的鸟,但不是一只鸽子,仍然在 天上飞。我认识它要早于它认识我。它现在只在我的想象中存 在,在我思想的天空里飞翔,所以,我认为它属于我。
米索是偶然遇到了它。它在他的深渊上面的天空中飞。米 索离开了那个深渊,鸟儿却留了下来,它守护着那个深渊。米索 坠入的深渊是死亡的深渊,然而他复活了。
因此我可以仔细地观察它。这只鸟比鸽子大一些,像是一 只鹰,有鹰的力量和体魄,但根本上还是一只鸽子,小小的脑袋, 小小的喙,脑袋上有一撮微红的毛,名之为凤冠。白色的羽毛包 裹着椭圆形的身体,尾翼很长,扇子般散开,不仔细看容易认它 为一只白色的山鸡。它先来到我的梦中,盘踞在我的灵魂里,并 且带给我一个深渊。它让我在其中挣扎。那是你自己的深渊。 它说。你应该接受它。我想这仅仅是一个隐喻,如一片白色的 羽毛,它不单在梦境中存在。
它是那么纯粹。浑身是白色的,落在我面前,我会认为它是 一团雪, 一朵白色的花,悄悄地开放着,我们简直可以忽略它,而把目光投向更为现实的事物。但如果你真的忽略了它,就会犯 下一个错误:你忽略了你现在得到的这一份平静。它头上有一 点红色,这一点红使你眼前的事物由简单趋于复杂,由呆滞趋于 流动,并且平衡了它。我们认为一个美丽的少女是纯洁的, 一个 高尚的老人是纯粹的,他们分有了鸟儿的纯洁和纯粹。
它是那么轻灵。在天上飞行。超越了地上的事物,与空中 的事物,星,月相交往,它飞翔,盘旋,钻入云霄,俯瞰大地,有时 候落在一棵高大的树木上,尤其它展翅盘旋的姿态最令人心动, 我看着它,我的眼睛也锐利起来,我自己也升入高空,在云霞中 漫游。
作为地上的事物,人的灵魂却可以是一只鸟。它传递着天 空的信息。这是米索的那只鸟,现在它属于我。我的灵魂因此 可以在地上休息,在高树上眺望,在高空中飞翔。如果有人问, 它是一只鸟吗?我要说,是的。像是米索的那一只鸟吗?我要 回答:是的。虽然我曾经有过怀疑,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回答: 它是米索的那一只鸟,也是我的那一只鸟。
我看见它飞过来了,用鹰一样的眼睛追击着我,在我头顶上 盘旋,眼看就要俯冲下来。
它使我陷入危险之中。
这就是我的命运。
可是人,谁不是在一个深渊里挣扎呢?
惟米索的那只鸟在深渊之上飞翔。在我思想的天空里飞 翔。它高于一切。
它要带我到一个高远的地方。许是一座高山,那里人迹罕 至。我像一只鸟一样站立在高山之巅。
其实我仍然在我原来站立的地方站立着。田野上有不少人 在劳作。村子里已经有炊烟升起。
其实你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那高远的地方。它深不可测。
是的。我说。
〔一首诗〕
在我内心深处,有一首诗正在生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 的。我只知道它是一首诗,我常常想把它写出来,但是我不知道 它是什么样的。
它…定是有关天地和人的,有关你自己的一首诗。
是的,我想天上那些美好的事物,星星,月亮,云彩,太阳,飞 鸟,都在我这首诗里存在。还有人,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自己在这首诗里只是占据了一个微尘般的位置,但我自己又 是这首整个的诗。
我想,如果我把它写出来,它就不存在了:它会逃之夭夭。
不,它仍然存在。你把它写出来,那首原来的诗仍然存在在 你的心灵深处。它才是这首诗的原本。
我不知道这首诗能不能用一句话表达出来。也许需要用很 多很多的话,可以写厚厚的一本,就像诗人们的诗集一样。
有一天我坐下来写这首诗,从早到晚,我写下了很多文字, 但觉得它们不是诗。我到院子里望着月亮,星星,我看见一颗彗 星划了一个悠长的弧线,消失了。我的诗就是这条孤线。我到 田野去,看见月光下的玉米和高粱,寂静而神秘。我的诗就是这 样的。回到家里,我终于写了我的诗:
荒草,穿过马匹和人的尸体,在风中摇动。
一个人从深渊之内部升起。
微风,摇动着战场、村庄与女人。回到我的手掌上。
雪花飘洒,而为雾所缠绕。
大地上开满了蓝色的喇叭花:这是战争的结果。也是和平的结果。
而我的手掌上站立着一片天空。
而和平的喇叭花在田野盛开。
我的家乡将被这些美丽的鲜花所占领。
那是天空大地和人的游戏。
米索啊, 一朵美丽的野花已被你供养。
你将怎样供养?你又被谁供养?
你将把它供养在田野上。你将在田野上被供养。 只要你的心灵敞开,接纳一切可以接纳的。
你要接纳一切,并被一切所接纳。
有使者在天空中飞行,串联起之上和之下的事物。以及自 身。
这正是你自己的诗。那声音说。
是的,我感觉它确实是我自己的诗。它和你写的那一首不 同 。
是根本上的不同。
相同的只是表面的。
这更是因为,你的喇叭花是蓝色而不是红色的,而且,你有 意写上了米索的名字。
这无关紧要。我觉得我就是米索。尽管我把红色写成蓝色 了。这是一个惟一的笔误。
〔死 亡〕
米索已经去世了。他活了五十一岁,早早地投奔了死亡。 死亡召唤了他,请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的父亲参加了米索 的葬礼,他说很多人愿意跟着米索去死。米索对他们说:我会在一棵乌柏树下等你们的。但是你们要到你们应该去的那一天上 路,你们应该给我带去更多的礼物。每一个日子都会写在你们 的脸上。这一天阳光是从哪个方向照临了你们,我想我会从你 们脸上的刻痕上读出来。我可以从你们脸上读出来每一天你们 的操心、烦恼、寂静和欢悦之处,你们的微笑像花朵一样。再见 了,兄弟们。我相信我已经留下我的微笑加入到你们的微笑中。 说完之后,他们每个都俯身拥抱了米索。微笑充满了米索的脸, 他去世了。
父亲说:死亡是美好的。如此徐徐上升的死亡是美好的。
现在临到父亲告别人世了,他几乎重复了米索临终的话:我 会像米索一样在一棵乌相树下等你们的。我们终究都会与米索 会合。我不知道你们会在哪一天上路,其实我们早早地就已经 上路了,我们终究要走到一个终点。你们生下来那一天我就想 到了这一点:死亡正在远处等待着你们。只是你我的距离不同 而已。你们应该给你们的父亲,给米索,给先你们而去的人带去 更好的礼物,那就是路途上每一个美好的日子。你们的操心、烦 恼和痛苦最终会化为一抹微笑,在生命即将离开你们身体的那 一刻。如同我现在一样。继续你们的旅途吧,我的孩子们。
父亲微笑着离开了我们。
我看到过一些不堪的死亡,痛苦,恐怖,仇恨,但是我仍然相 信死亡是美好的,它自然而然地到达了,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不服从我们的精打细算,但它潜伏在远方,我能看见它的微笑, 我用我一生的每个日子凝聚成的一个笑来与它相会。我的每一 个日子都分有了这个微笑,再艰难的日子都成为一杯酒。它像 米索的喇叭花一样在我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盛开。究竟是哪一 天?哪一个时刻?它不告诉我。也许你明天就会死。即使这 样,我也拥有今天的每一个时刻,我通过今天而达到它。
〔故 事〕
我和我的小孙子各有一个故事。我的故事是爷爷讲给我 的 。
从前,咱们的祖先分为两个部落,大概是为了一块土地, 还有一个女人,两个部落发生了争斗,后来是战争,血流红 了白河。咱们这条白河因此曾经叫作红河。这就是白河的河床 里的泥巴是红色的原因。战争仍然在疯狂地进行。谁都知道, 死亡将毁灭一切,但谁也不会认输,所以也不想讲和。 一个女人 突然出现在两军阵前,举起的刀枪放了下来,喊杀声渐渐平息, 人们都惊呆了:人们都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妻子和女 儿的形象。请你走开!男人们喊。她一动也不动,只是微笑着。 他们跪在地上,乞求她走开,然后他们要继续战斗。但是她一句 话也不说,只是微笑着。直到曙光照临那一刻,人们忽然看见了 他,和太阳的光芒一起,进入了这个女人的身体。他就以一个女 人的形象在大家心里说话。他说:太阳有光芒透视着你们,你们 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事情了。其实是他们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们觉悟了。然后他们握手言和,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园,干自己 的事情去了。我爷爷说,这个女人不是凡间的女人,而是创造了 天地和人类的造物主,他显象为一个女人,制止了这场愚蠢的战 争。这个非凡的女人一直隐居在世间,有灵性的人才能看见 她。
这个女人一直在我心里生活着。我寻找她。只是在我把这 个故事讲给我的儿子,后来又讲给我的孙子以后,我才找到了这 个女人:她有时候在我的母亲、妻子和女儿身上显示自己。她在 别的女人身上显像,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显像。作为一个女人 她也在我的梦中显像。
在梦中,那场战争是虚假的战争,但我知道那是实实在在发 生了的,我的先祖曾经参加了那场战争。
小孙子的故事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我弄不清他编造这个 故事的用意。
爷爷啊,我有一个故事,要把它讲给你听。我每天都在编织 它,就像编织一条围巾一样。这个故事有时光、食物和老虎。我 现在把它说给你听,我怕我说出来的已经不是我心里原来那个 故事了:
我本来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一只虫, 一只鸡子把我啄吃了, 于是我成为一只鸡。 一只黄鼠狼把这只鸡吞吃了,于是我变成 了一只黄鼠狼。 一只狼把我吞吃了,于是我成为一只狼。 一只 老虎又撕吃了我,我就成为一只老虎了。但我还是一个人。这 是我童年时期编出来的一个故事,我曾经拿它与你的故事相交 换,可它一直得不到发展。有不少困难阻碍着我把它叙述下去。 我期待着另一个人把我吞掉,我成为另外一个人。我是那只虫, 那只公鸡,那只黄鼠狼那只老虎,我自己吞吃了我自己。我将仍 然是我。现在我明白了,那土地是黄色的,那只虫也是黄色的, 那只鸡子同样是黄色的,那只黄鼠狼尤其是黄色的,而那只老 虎,我敢说它像油菜花那般黄。如果我说黄色是这个故事的主 要元素,那么,咱们爷孙俩肯定是两株九月菊。我的故事是用土 地和庄稼构成的。
这太荒唐了,是不是爷爷?因为它不是我要讲的那个真实 的故事,我心里的故事拒绝我的讲述,它还不能诞生。我们每个 人都有一个总是不能诞生因而拒绝讲述的故事。想来,也许这 个故事就是我的一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因为你有你自 己的故事。我们只有耐心等待,等待这个故事为自己找到一个 满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