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人〕
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同伴们玩一种游戏,大家用泥巴捏成一 个圆圆的如烧饼般的东西,中间挖一个窝,名之曰凹窝,捏成之 后,大家一齐摔下去,口中喊道:凹窝凹窝响响,铁蛋、石头(自己 或者两位伙伴的名字)长长,然后一齐摔下去,看谁的更响亮一 些。大家玩够了散伙了,我会把这些泥巴收集起来,捏成一个泥 人或者别的东西。有时候我按照几个小伙伴的模样,每人捏一 个,让他们排成一排或者围成一个圈儿,这时候我就是他们的主 人,我让他们怎样他们就得怎样,要不然我还可以随意改变一下 他们的形状,让他们低下他们的头,让他们的手与手连接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捏出一个自己来。
现在我要为我自己捏一个泥人了。我专门到白河里挖了一 些泥土,这些土红色的泥特别粘,细腻而光滑,捏出来不容易干 裂,被称之为鸭子泥,我用白河里的水和泥, 一共和了好几遍,再 盖上一块干净的布,让它醒几天,备用。
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面向一面镜子,仔细打量我自 己,我是叫作洪曙的那个人呢?我已经在这世界存在三十年了, 脸上的皱纹很深刻了,眼睛不大,也不明亮,嘴巴却很大,两颗虎 牙总是暴露出来,似乎很凶恶,其实是毫无遮拦,我爱把心里想 的一切告诉给人。我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我生活了三十年,劳 动,享受,侍奉父母,养活妻儿,为一些事高兴,为另外一些事伤 心。受别人的气,有时候又惹别人生气。三十年来,我干了些什 么?我终究要干什么?一个平凡的人会干成什么事!然而我要 捏一个自己,我要把我自己重新塑造一番,我要给他一些不同的 东西, 一些新的东西, 一个不同于我自己的我自己。可是我拿哪 些伟大和高远的东西赋予他呢?这样,我思索了三天,我思索了我听人讲过的,从书上读到的那些高大的人,高远的思想,终于 弄明白了,所谓伟大和高远的东西就存在在我眼睛里,存在在我 的日常生活里。就像米索教给我们的,我们种植、收割、吃饭、睡 觉,我们从事这些平凡的事务,在我们另外一只眼睛,心灵的眼 睛里被重新塑造着,塑造出一个新的自己,我们自己不断得到更 新,这是不平凡的。这另外一只眼睛观察着自己,也改变着自 己。米索说,你认识了自己,便能认识造化之主。认识了造化之 主便也认识了自己。
我用一团泥巴先造出了我的头, 一个圆形的木瓜般的东西, 上面有七窍,我让他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我端详着他,觉得他有 点轻浮,便把他扔在一边,又开始创造一个身躯,从脖子到胸怀、 肚腹,还有屁股,包括前面的生殖器官。我有意让他的身躯瘦削 了一点儿,让肋骨显而易见,我自己的身子太肥了,没有任何力 度。再弄出两只胳膊,两条腿,手,脚,这些都弄完了的时候,我 要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发觉我的头变了,是一个椭圆形的了, 是泥巴太软了?不是,这变化来自他的内部。再一看,我脸上五 官的位置也有了变化,眼睛明亮了一点儿,表情严肃了许多。我 竭力塑出一个肖似的自己,但塑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个泥 人儿是我自己用了十几天时间塑出来的,照着我自己的形象塑 出来的。但仔细看来,这个泥人儿比我自己温和了许多,庄严了 许多。我自己是个很呆板的人,脾气也不好。泥像塑成那一天, 我晕了过去,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这个泥人从我自己心窝 里爬出来,开始时像一只老鼠,后来像一只猫,再后来像一只狗, 然后站起身来,成长为和我一般大小的人,这时候,我感到自己 心里十分空虚,我被掏空了,是我自己再也回不到自己身上了。 自己的灵魂附着在这一堆泥土上,这泥土便有了生机,生命的光 芒在他身上流动。但他与我不同。他脱离了我,成为一个客观 的存在,进人我的目光。每天中午从田野里归来,我都要看他一眼。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他对面,我们互相望着,说一些话。 渐渐地,泥人身上那种纯洁肃穆之气回到了我身上,我觉得自己 变得高贵起来。我的目光也变得柔软、锐利和新奇起来。这种 新奇的目光又发生在他身上,生出新的变化。这种新的变化又 改变着我这就是米索给我的启示。我觉得我现在每天都在更新。
〔记 忆〕
人们爱说:不幸使人坚强,不幸成就了人。我不相信这些。 我情愿少一点不幸,多一些顺遂。
因为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我做生意的本钱被骗,我身上所 有的东西被强盗抢走了,我的妻子病故,我的独生子跟着也病故 了。疾病又缠绕着我,我的牙齿过早地脱离了我,我的头发也早 早地白了,我现在剩下的也就是这条命了。最后的结局无非是 我把我自己的生命也贡献出来,贡献给那个我看不见的意义。
我接受了人们的施舍,付出了我的人格。
也许这是报应?我曾经在早年的商业生涯中欺骗了一个欺 骗过我的人。我曾经拒绝过一些求乞的手。
我现在生活在回忆之中,我只回想我的家庭生活,回忆我的 妻子的一切,从我们第一次的会面开始,如同我今天才与她相 识。回忆中的不幸真的有另外的意义,它经过发酵已经变质了, 有了葡萄汁一样的味道。似乎是春天,天气还有点凉,她嫁到了 我家, 一个陌生的女人就要与我厮守一辈子了。她望了我一眼, 又低下她的头。然后又抬头看我一眼。两个人的目光相交,她 的脸红了。她是明媚的。她的喜悦与羞涩,她的有些塌陷的鼻 梁显示着她的憨厚,而且衬托得她的眼睛越发生动起来。她嫁 过来不久,我打了她一顿。我为什么打了她呢?记不起原因了。
只记得过后我就后悔了。她痛哭的声音仍然在我眼前响着,我 让自己平静下来,翻开了一本书。她停止了哭泣,洗了一把脸, 给我端来了一杯水,不理我,也不说话。然后她开始了自己的工 作:洗衣服、做饭。
我让她的每一天像每一天那样重新开始,她的每一句话,每 一瞬间的表情,偶尔的气恼,对我感情的贪痴,那些充满着忧愁 和快乐的日子, 一个个复活。只是它们是原本那些日子吗?我 想我不能保证那些细节的准确性。
现在我已经生了儿子。我成了我的妻子。我像妻子那样回 忆一个妻子的童年,那贫穷而无忧的童年。游戏和笑仍然像一 条小河一样流淌。我长大了,嫁给一个生意人。我喜欢这个男 人。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现在我成了我的儿子和他的母亲 。
我父亲是一个生意人。有一次他从定远贩卖生丝归来,看 见我正叼着母亲的奶头吃奶,便与母亲开了一个玩笑。那玩笑 很粗俗。母亲夸张地笑了,把我抱起来交给他,给他做饭。我想 那是一顿很好吃的饭,代表了母亲的最高水平,因为父亲嘴里一 直说:好吃。好吃。他把母亲做的东西全部吞了下去,肚皮快要 胀破了。吃过饭,父亲就半躺在我的座垫旁,看我用两只小手玩 一个小香布袋,这是母亲给我绣的, 一面是一条龙, 一面是一只 凤,我觉得它很好玩,玩一会就没有道理地傻笑一声。我不大注 意这个陌生的父亲,玩累了就用哭声召唤我的母亲,将我的头埋 进母亲的胸怀里。
别的事情也会跟着我妻子和儿子复活。某一次暴风雨对我 房子的侵袭,雨水从房顶上滴落,邻家姑娘的微笑, 一位生意人 一次小小的慷慨,面对着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我与妻儿的痛哭, 等等。
在另外的回忆里,我与妻子第一次相会充满了戏剧性,我们在一片幽雅的林子里相遇, 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我不得不擦 干她的泪水,登上一只小船,踏上我求学的长途。临别时,我赠 给她一首诗,就是凭着这首诗,她找到了我,皇帝首肯了我们的 婚姻。至于婚后我那次动武,完全是一次甜蜜的误会,她误会了 我的一句玩笑,生气了。我怎么会打她呢?只是轻轻地弹了她 一指头,以表示我的歉意。她抬起头,给我一个甜美的笑。
我发觉我的记忆在生长。我的妻子成为一个公主,美丽而 富有,我们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恋爱故事,无数次悲伤的离别,鸿 雁传书,然后是期待已久的重逢,最终过上了幸福生活。我的儿 子当然是一位王子,他谢绝了许多公主和贵族小姐的追求,独独 深入到一个魔障之地,解救了那里的人民和位林中美女,并与 这位美女成了亲。那一天,天地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白云、山泉、 飞鸟,牧羊女和她的羊,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我不认为这种回忆有多么虚幻,它是从真实的事物中生长 出来的,这就是苦难带给我的,有一点甜蜜的回味。苦难用甜蜜的 酵母打发我的余生。
这 就 是 东 里 要 告 诉 米 索 的 话 。
〔虎〕
牛和马的力量是大的,但它们只能供人们役使,它们没有虎 豹凶猛。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即使是人中之强者,徒手面对一只 老虎也甚感吃力。
我是一个瘦弱的人,拉不动八十斤的弓,但有一次我却遇见 了一只猛虎,我吓坏了,蹲在庄稼地里一动也不敢动,但我又不 愿意它离开我,它就在我前面几丈远的地方站着,正面对着我, 头上一个王字很显著,中间两画交叉的地方是一个浓浓的圆点,
硬须张开着,发动着它的威严。但它的目光里似乎没有凶恶,身 上的文章灿烂之极,长长的尾巴伸向后方,尾梢稍稍卷起来,如 铁。我想那梢头上定有千钧之力。它身上每--条黑色的花纹也 都像它的尾巴一样给人以力量感。不知道它看见我没有,好像 已经看见了,因为它刚才走动了两步,又停下来,偏过头往我这 里看。他发现了我,又走近了两步,望着我。
你为何下山来到这平原,来到人的聚居之地,人们会来打死 你的,他们早已备好了刀枪和弓箭,赶快回家吧,你。我不能与 它说话,带它回家,让他成为我的朋友。如果我们能用语言交 通,我会对他说:兄弟,回家吧,我们的家就在东边不远处,有着 细高烟肉的就是。他说:我有我的家,我的家在山上,山上的深 处, 一片棕树林里,有我的洞府。那么,你可以到我家做客,我 想,我也可以到你家做客,咱们是朋友嘛。不,不能这样的,你是 人,而我是一只老虎。你们把我们的假象画在墙上,刻在石头 上,却总用刀枪对付真实的我们。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我们毕 竟不是同类,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成为朋友,就像目前我们两个一 样。他摇摇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可是我要走了。
它走了。先是踱着方步,然后又飞奔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我 的目光里。那种狂放的姿态和速度令人心颤。它没有吃掉我, 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它根本不会动这个念头,正如我不会动 猎杀它的念头一样。
我特意请人画了一只老虎挂在堂屋,就是我看到的那一只, 试图让它的力量波及于我,输送给我,使我成为一个有力量的 人。
不是这张图画,是那只真正的老虎肯定给了我一些东西, 一 种生气。当我面对这张画像时,老虎身上就会发出幽咝的声音, 一种气体般的东西徐徐下降,进入我的身体。这时候,我想,就 是有两座山放在我肩上,我也能担负起它们。我不认为这张老虎是假象,对丁我来说,它是一只真的老虎,就如我当初与它在 庄稼地里相遇那一刻。
〔房 屋〕
我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我的房子突然倒塌了,轰隆一声, 接着是浓烈的灰尘向我扑来,所幸我的儿女们都出去干活去了, 我和我的邻居扒开瓦砾和已经被砸坏了的器物,最后才找到我 的妻子,她蜷缩在后墙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和一块布,仍然在 剪她的鞋底,只是头上身上落了满身的灰。后墙没有倒,两根檩 条斜在她头顶,挡住了坠落下来的东西。我救她出来,她没有任 何表示,打了打身上的灰,继续剪她的鞋底。即使做一双鞋,她 也试图做得别致一些,总有一些不断翻新的小花样,儿女们就是 穿着她做的这些鞋长大的。
好险啊。你是本来就坐在那里,还是房子倒塌的时候挪过 去的?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怎么坐到后墙根了。这样你就可顺理成章,先 找到你的一堆钱,然后再找到我,而不必受到良心的责备。
你真损。我骂她一句。
先是有一些响动,像老鼠吃东西的声音,然后就是天崩地裂 的声音。那一会儿我以为我死了,但是没有,任何事都没有。我 手里拿着这些旧布,我想我还是剪我的鞋底吧。
你一点也不恐惧?你不觉得这是飞来横祸?
我们需要一座新盖的房子,让葡萄藤爬上房顶,还有一片晚 霞在它上方飘浮。妻子说。
看来她对我的老房子早就厌烦了。她想花光我的钱,她对 商人不放心,她不愿意我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
你早就希望一座有阁楼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并肩站在阁楼上向远方瞭望,葡萄藤也会爬上你的阁楼。
有小鸟落在我的阁楼上,看着你的葡萄藤上的一串葡萄,它 想吃一颗你的红葡萄。那葡萄还远远没有成熟。
还有白葡萄。你也可以摘一颗吃。吃两颗也行。我知道你 喜欢吃酸东西。
阁楼上仍然是一个阁楼, 一个更小一些的阁楼,上面还有一 个更小的阁楼,竖起一根圆圆的铁杆,铁杆顶端上落着一只白 鹤。这只白鹤把这阁楼和天空联结起来了。房子是圆形的,房 顶上有小阁楼,房子内部中间是个很大的厅堂,周围有几个小房 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一盆花和几本书。大门门楣上写上四个大 字:耕读传家。
你总忘不了读书。
这是我原来与你的约定,你将在某一年放弃商业,耕种几亩 土地,闲暇时与儿女们一块读书、下棋、弹琴、作画。
我同意了妻子的设计。我们在院子一角搭了个小棚子,妻 子烧水做饭,大伙儿清理了老房子,然后运来新材料,开始了新 的建筑。我请铁匠刘打制了铁旗杆及其白鹤,门窗都雕上了花 儿,几个月下来,房子建成了,我又请画匠李在檐下和大堂绘上 了云龙图案,又做了几件精致的家具,现在,每天,我都要登上我 的小阁楼,望着天空的流云,想像着铁旗杆上的白鹤展翅飞上云 霄。有几次我看见有小鸟落在了我的白鹤上,它大概知道这白 鹤是一个虚假的鸟,因此它们在它身上走路或者蹦跳,没有一点 顾忌。有时候我从远处观察自己的房子,觉得它简直是一个小 小的天宇,它用一种更为直接的办法把我与我之上的天我之下 的地联系起来了。
我发现我妻子总是一个人登上阁楼,向一个遥远的地方眺 望,那神态很迷人。这肯定泄露了她心里的一个秘密。我想,很 可能,这就是她设计这座房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