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像〕
我画一幅画,我家白色的墙壁上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已经画 了。画面上什么也没有:你可以认为我是用另外一幅白色的画 覆盖了它。
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只能用心去画。
我总是每天早晚两次观察这幅画。目光像两只手, 一点一 点地抚摸着它,其不平坦之处日益显露出来, 一些地方稍稍突 出,有些地方又有点塌陷,黄色或者黑色的点状物也渐渐生长出 来,其中有的像是麦粒,有的像一片柳叶。后来我发现所谓柳 叶,其实是一棵柳树,被春风吹拂着,树下站立着一位古老的少 女。她是变化着的,现在树叶尽脱,少女已经是一个村妇,她的 泪水已经淹没了脚下的土地:远方的丈夫不幸遇难。这件事发 生在她的儿子刚刚死亡之后,我早晨出门晚上归来这一段时间。 我知道她明天就会到达她的归宿:不远处一个崭新的坟墓埋藏 着她的身体。而后天,或者在可以预料的另外一个时刻,她的灵 魂从坟墓中走出来,叩响了远方一个家庭的门扉,那一家一个婴 儿马上就要诞生。我敢肯定,这个女婴重复了规定的路程,终将 到达属于她的坟墓,那坟墓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正绿着,她的暴死 的儿子和丈夫已经看不到今年新生的柳叶了,他们已于去年此 时撒手西去。有时候,我认为这幅画几乎每一刻都在生长,变 化,有的东西消失了,有的东西刚刚出世,或者正在生长。但是 我明白,它永远都是它们本来所是的: 一面白色的墙壁。我渴望 一些新鲜的东西及时出现,覆盖住那些悲伤的事物。
因此我总是用心去画,我对一挥而就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好 一笔一笔地画, 一个事物出现之后反复修改它,直到它被另一个 事物所代替。说到底,这个事物仍然是刚才那个事物, 一片叶子和一条鲤鱼没有根本的区别。
现在我画上了一座房子,房子里面有一个人,正面向一面 白色的墙壁,他在白色的墙壁上画上了太阳、月亮、星星以及 大地上生长着的山川河流,植物和动物,当然还有人。这个人 走进自己的房子,面向着一面白色的墙壁,他用一支看不见形 状的笔画下了一座房子,房子里面出现一个形式更小的人。其 人为谁?我自己。
因为我意识到:画面的变化与我自己的变化似乎有某种联 系,这种联系曲折而幽深。它把我自己显示出来,把我之内与我 之外串联起来,并以其变化成就为一个另外的东西, 一个象征之 物。 一个小小的世界。
但现在我切断了这种联系,我离开了它,它就成为那张原 始的画,成为虚无。
我真的用一支笔画下了一座房子,我转身它仍然存在着, 它脱离了我,成为一个客观之物:我不仅仅是一座房子里面的 人,我还存在于田间、林下、人群和贸易之所。
那么,只有一面白色的墙壁,这就够了。
〔铜雕〕
我挖掘出一尊铜像,在我家的院子里,就在它出世那一刻, 我看见我的灵魂钻了进去。
这是一个丑陋的人,他的头特别大,双眼特别大,鼻子和嘴 巴却特别小,微微扬着,两手抚着他瘦长的腹,两腿很短,且弯曲 着,两只肥大的脚放在一个椭圆形的基础上。他两眼望着我。 我把他举起来,让他两眼望着天空。他是谁?是谁创造了他? 也许是我的哪一位祖先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他,或者是按照 别人的形象塑造了他?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是从别人手里得到的,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我愿意相信,这是祖先 自己的形象,他留下他,是为了给自己的灵魂一个栖居的住所, 也是为了他的一个遥远的后代,为了让他明白,人,他所固有的 东西,是不可改变的,从古至今,他们没有多少变化,我的祖先与 我没有什么差别,我们干同样的活儿,做着共同的梦。他就是 我,就是这尊铜像。
看来,他是一个精神主义者,他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渴望, 也是希望。但是他渴望什么呢?渴望另外一个人的关心?渴望 神的眷顾?他只是渴望着另一双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与他 的眼睛互相注视着,这就够了。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我们有 好多话要说,凭我们的眼睛说给对方,两双眼睛在互相注视中 创造出一个第三者,如同他腹部那个小小的自我。
这大概是一个谜,他有意留下了一个谜:长长的肚腹上刻划 着一些波浪纹,中间有一个潦草而模糊的人,其姿态与铜像本身 相似。这也许是说,他可以生出一个与他相同的人,以便与他本 人相区别。
我不明白他的腿为什么这么短,而且弯曲着。永远地弯曲 着站立在那里, 一定很累。我试了试,这样站立着坚持不了一个 时辰。我相信他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喜欢他这个样子。人不能 逃避自己。
但我还是把他倒放在我的桌子上或者别的地方。我要让他 更多地得到休息。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我才让他站立起来,我们 互相看着对方。我知道,我看着他,就是看着我自己。
〔一个女人与一只狗〕
这个女人叫安安,我很早就喜欢上她了,我喜欢看着她,与 她谈话,她说话的时候,爱用一双手做些小小的动作点缀其间,使她的话闪光。她说:我看见了。右手手掌轻轻向下压了一下, 似乎是将一只瓢压入水中,或者是将一把古琴击出一点声响,将 风吹起一页书捺下,她说她看见了,其实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一 道美丽的弧线,我看见“我看见了”这句话在我与她之间穿行,她 美丽的头稍稍摆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掠过我落入另外的事物上, 那事物便有了光芒,但如果她的眉头皱一皱,那事物就会马上遁 人黑暗之中。
但我很少有和她谈话的机会,观察她的机会也不很多,这 样,每天从白天到夜晚,要靠我的想像去安排她的生活,睡觉,做 梦,穿衣,洗涤,妆扮,吃饭,女红,走动,与人、狗、工具、所有的东 西的交往,眺望夕阳和秋风,还有最不堪的事;入厕、处理经血。 这样,她几乎随时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了解她的每一个思想的 出现和消失,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每一个变化,她高兴的时 候,忧郁的时候,失望的时候,厌恶的时候,烦恼的时候,就像山 间的云一样渐渐地移动着,变化着,在另外一个人的注视之下。
但是我不止一次突然发现,她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她的本体 不在这里,我掌握的只是她的影像,我敢说她不怎么会想到我, 不会像我掌握她一样掌握我,我用很多时间把她的心思放在一 条白色的狗上,那是一只洋种狗,从来不汪汪乱叫,喜欢享受女 主人的爱抚,喜欢犯一些可爱的小错误。当然,现在这只狗也在 我的掌握之中,我和这只狗成了朋友,我安排它每天的生活,躺 在它女主人怀里,跟着女主人散步,接受女主人的食物,拣回来 女主人丢掉的东西,裂开嘴讨女主人的欢心,与一只猫玩耍,蜷 伏在墙角休息,或者大模大样地睡在女主人的床榻上。那是一 张多么柔软的床啊。 一种即将实现某种目标的感觉使我得到了 极大的快乐。现在,我和这只狗已经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它已经 把它的女主人忘记了。就是此刻,吃完了可口的食物,它偷偷地 溜出了门,向我这里走来,我们会面的时刻到了。这个时侯,我可以尽情地抚爱它,而不会把它作为它女主人的一个替代品。 直到最后,我竭力地回忆起,它的女主人名字叫安安,安安仅仅 是一个愚蠢的想像罢了。
〔木 柱〕
一棵巨大的树在我的院子里枯萎了。据说是我的一位远祖 种下的,他把一棵柏树种在院子里,遭到了全家的反对,却得到 了一位巫师的支持。但它却在我的手里枯萎了。我砍掉了它多 余的枝节,让它变为一根通天的柱子。我想让它作为我的寄托 之物。它身上盘旋着一条龙,是树干上的瘢痕和雨浊色象征出 来的,但有时候看上去它真的是一条龙,并且在游动,有时候它 的头会伸出树端之上,以表明它的独立性,当然,这是少有的事, 它基本上是伏在树干上, 一动也不动,十分安静。 一天早上醒 来。隔着窗子,我突然看到它身子躬了一躬,尾巴摆了一摆,裂 开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四只爪子舞动着,目光正朝向我。我 感觉到恐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你是属于我的。我小声 说。我想它会听见的。你是属于我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穿 衣起床,打开了门,向它走去,我看见它的嘴合起来了,尾巴停止 了摆动,慢慢地静止下来。不就是一根木柱嘛。所谓的龙仅仅 是树干上的疤痕和雨浊而成的一团颜色的象形,并不很逼真。 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忘掉了它,干我自己的事。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之时,它又一次张牙舞爪地面对着 我,要求我回答它。我仍然躺在床上,想一些别的事情,我今天 要到集市上去,卖掉我的几十只竹篮和两只羊,同时购买一些东 西:自己的一把算盘、妻子的胭脂、儿子的书。然而我听到了一 个声音:哞。如牛叫声那般粗糙,音量却不大。我抬头向外望 去,只见木柱上的龙头已经扭曲了,它不允许我无视它。我只得赶紧穿好衣服,开了门,向它走去,看着它安静下来,恢复了它本 来的面目。
第三天早上,我被一个旧梦惊醒,天已经亮了,木柱上有一 只鸟鸣叫了几声,飞走了,龙的身子刚刚躬起来,尾巴还没有摆 动,我开开门,蹲在它面前,其实它的身体就是躬着的,尾巴也做 出要摆动的样子,它的脸上是安详的,浮着一层笑意。它很满意 我这样面对着它,把心思花在它身上。这没有什么,我愿意这 样,又不用花钱,又不用花费力气,面向它,我自己也清静了许 多,暂时忘记了那些烦恼。我明白,它要介入我的生活。它要进 入我的思想和灵魂,从而控制我的某些行动。可是我没有这样 的奢望:让它驮着我,飞升入高空,到神仙们居住的世界上生活, 并且为我求得一个婚配指标, 一位美丽的仙女将成为我的妻子。 我是一个讲求现实的人。
天阴欲雨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它,这时候是苍龙容易出没 的时候,我怕它飞上天空离开了我。如果它抛弃了我,我想,我 不知道我会如何悲伤。
〔一朵巨大的花〕
一朵巨大的花开放在我手掌上。
想想吧, 一株花树上只开了这么惟一的一朵,开在斜伸向上 的枝叉上,这枝叉,这棵树几乎负担不了这朵花,这朵花便具有 了危险的品质。
它是突然开放的。它来自老人峰上,那是我按照米索的吩 咐,去老人峰朝圣,我顺着一根古藤爬到峰顶最高点, 一块巨大 的石头上,就是这块石头成为米索崇拜者的头颅,他头顶简直是 平坦的,有的地方十分光滑,有的地方生了一些杂树和荒草,在 一堆荒草中间,我发现了一块像人的头颅那么大的石头,像一颗真正的人头,鼻子眼睛耳朵都很大,面貌安详,又有点诡谲,只是 头顶是方形的,棱角从两眼上方就开始出现了,我用两手试图抱 起他,但根本动不了他,原来他是和巨石生在一起的。是天地造 化出来的,非人工所为。我站在他面前,站在一个巨大的头颅上 面的一颗小小的头颅面前,又坐在他面前,躺在他面前,看着他, 心里没有任何念想了,后来,我发现他周围荒草中有一棵小小的 树,是我没有见过到过的,叶子肥大,叶子和枝条几乎都是透明 的,只是枝尖有一点红,我把它拔了出来,心里不免咚地响了一 声: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盗取了我不该得到的东西,老人会 谴责我的。我跪在石像面前,请求他宽恕。我一定要好好地养 活它,让它开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来。 一直到天色将暮,才顺着 那根古藤爬了下来。
回到家,我当即把它种在我的庭院里,又到先知峰下舀一罐 泉水浇灌了它,我看着它成活了,我看着它生长,生出新的叶芽, 那新鲜的叶芽似乎在向我笑。
应该开出花来的,而且只开一朵。我这样想的时候,它就摇 动了一下。这样,我每天都要对着它,想:你应该开出花来的,你 要开出一朵硕大无比的花。它又摇动了一下。两三个月工夫, 它就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树干有拳头那么粗。你明天就要开 花。我对它说。它又摇摆了一下身子。接着又摇摆了一下, 一 共摇摆了三次。我索性一直守护着它,夜晚也坐在它面前,观察 它什么时候开出花来。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的那一刻,我看见 太阳的光芒像一阵风一样旋向它,接着是一声响,似乎是果实爆 裂的声音,接着有一朵花在斜伸着的第二个枝头颤动。啊,我从 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么大,花瓣们组合得那么完美,简直像 是一张女人的脸,脸上流动着各种色调的表情,马上就要开口说 话了。花瓣中心爬着一滴透明的露珠,像是她的一滴清泪,加强 了她美丽的深度。我原以为它是红色的,其实待太阳光强烈了些之后它变成白色的了,但不是纯然的白,白中有一些红,也 有一点紫,甚至有一点黄,说不清它是什么颜色。
按照米索的说法,那不是一朵花,是天地日月的精华,是神 灵的恩赐,神灵以一朵花的形象,以一个美好的女人的形象显现 给我了。是老人峰的赠予,也是我自己的造化。每天,太阳、月 亮和星辰照管着它,风吹拂着它,还有我的目光爱抚着它,它把 太阳、月亮、星辰、风雨、别的植物,甚至还有鸡鸣鸟叫声总结出 来,送给我,同时又表达着我的感谢和祝福。
但它会败落吗?我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充满了忧伤, 你为什么不可以是永恒的呢?
它终究会衰落的。它那么真实。正如我会老死一样。我等 待着那一天。如果我们不是同归于尽,我就仍旧拥有它:它已经 植根于我的心田了、
〔我的太阳〕
它每天都升起又落下。只要是睛朗的天气,每天早晨我都 站在它面前,等待着它出现。它从空洞的地方诞生,突然一跃, 就成熟了,带给这世界一个新的开始。傍晚时分它又适时地隐 藏起来。它很会掌握分寸,从来不超越这个界限。也许它是消 灭了自身,把自己交给夜晚,让黑暗孕育一次新的自己。黑夜是 它的背面,是它另外一个部分。把自己的圆满显示给世人的时 候,黑夜成为它的背景。夜晚到来的时候,它通过黑暗表达自 己。它不忌讳自己的缺失和不完整。
这新生的太阳是昨天那一个吗?不是。昨天的那一个涎生 在村头一棵松树的枝头, 一只黑色的鸟正卧在它怀里鸣叫,彩霞 在它周围飘浮。今天这一个散发着庄稼的青绿, 一位少女的歌 声在它的光芒中盘旋。而明天的那一个会更为热烈的吧。把这三个太阳摆设在一起就可以检索出许多的不同。仰望着太阳的 那个人以及那人目光中的事物也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是原来 的那个人了。太阳已经改变了他,改变了那些事物。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生命都仰望着它,承受它的重量:光明 的重量。我知道太阳的光芒是锐利而沉重的,人们必须用心去 承受,用灵魂去承受,用力量去承受,吸收着它,然后造就出自己 的明亮。
诗人歌颂太阳,但更多的人对它熟视无睹,或者抱怨其不够 温暖,要么是太热了。所幸他有自己的朋友,那就是向日葵,它 靠向日葵来完成自己。向日葵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一个环节。 这个环节需要人帮助去完成。向日葵用自己的圆形的心来模仿 它,它从早到晚一直面向着它,成就了一个太阳般的自身, 一个 模仿的太阳。人的最好的象征之物是向日葵,它们的坚定和沉 着流动在太阳和自身的光芒里。于是我种上了一些向日葵,我 是其中的一棵,我们成为一个整体,每天跟随着太阳,仰望着太 阳,我欣赏着太阳同时欣赏我身边的向日葵,我欣赏着它们之间 的联系。那是灵魂与灵魂的联系。后来我在属于我的土地上种 上了更多的向日葵,九十九棵向日葵组成了巨大的一个圆,我站 在中间,成为这个圆的核心。我带领着它们周绕着太阳,转动我 们的头颅。作为其中的一棵向日葵,我总是先行一步,转动我的 头颅,张开我的手臂,向太阳欢呼,而别的向日葵们一点也不愿 意落后。它们更加自然,也更加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