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敏离婚不久就再婚,嫁给了工人医院一个秃顶的主任 医生。他们的关系是从林志敏左乳出现一个令人不安的肿块开 始的。主任医生非常耐心地帮她把肿块一点一点地揉掉了。刘 贵祥曾经把这位主任医生当作他们家的恩人来对待。在他儿子 住院治疗期间这位和谒可亲的医生没少关照。林志敏介绍说, 那是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刘贵祥为有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 戚而感到庆幸。后来他妹妹刘贵香断了腿来省城接骨时又麻烦 了这个亲戚,虽然送了礼,但是刘贵祥还是觉得心中有没能表达 完的谢意。只是那次手术很不成功,骨头绐接歪了,刘贵香至今 走起直线来都会不经意地走出一个圆弧。那条膝盖外翻的腿把 刘贵祥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固定了下来,也把他对林志敏的仇 恨固定了下来。离婚之后他从不让林志敏探视她的儿子,也不 允许刘刚和他母亲以及他母亲家的人接触,到现在仍然是这样。 我个人对林志敏并无多大的恶感,读书那几年我没少吃过她做 的饭菜,她还帮我多次洗过被单什么的,但由于和小刘的特殊关 系,我还是决定仇恨她。前几年我在新街口邮局门口碰到她一 次。是她先看到我的,她把我叫住,和我语速很快地说了好多。
主要还是谈刘刚的事,抱怨刘贵祥是多么不近情理,最后她让我 带话给刘贵祥,如果再不允许她见儿子的话,她就要告到法院去 了。她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多了一些,但是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 大幅度减肥造成的,和以前相此,林志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忽 然有了身材,忽然有了眼神,更关键的是整个人有了光彩,那是 一种由里到外的成熟女人的光彩。如果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 者,肯定更愿意看到林志敏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次会面让我想 了很多。我不得不承认对林志敏而言和小刘一起生活是个明摆 着的错误,就像那个肿块一样。依我看,乳房里生了肿块的女人 都应该离婚。从那时开始我决定不再仇恨她了。
我和刘贵祥这么多年只闹过一次不愉快,但是比较严重。 那是在一九八八年,我即将大学毕业,面临分配问题。我一直有 一个愿望,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尽可能地离我父母特别是我母 亲远一点(为了治疗她的偏头痛,我必须像希望的那样按时吞下 一定剂量的安定)。报考大学时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我不想再失 去毕业分配这个机会。当时高校正好刚刚试行双向选择,这无 疑增强了我把握自己的能力,我为此感到踌躇满志。在人才交 易会场上我以快三的节奏转了一大圈。招收我们这个专业的单 位很少,而在这些单位中最远的就是海南省新成立海口火电公 司,这成了我当然的选择。我刚把表格递上去,海口火电公司的 代表就当场拍板录用了我。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就等拿到 毕业证书以后去海南岛报到了。什么是天涯海角?就是海南岛 呀!三百公里以外的母亲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凭直觉已经感 受到了我的冲动。刘贵祥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宿舍里,不懈 地对我察颜观色。尽管我守口如瓶,小刘还是从系办公室准确 地刺探到了军情,并且和我父母一起软硬兼施,最终成功地让我 留在了南京,留在了交织着我母亲脆弱的脑神经的地方。那一 年是刘贵祥的多事之秋,他个人的事已经让他身心交瘁、疲于奔命,但是只要我这边需要,他再忙都会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对我 母亲来说,刘贵祥真正做到了不辱使命。现在想起来真难为他 了,但是当时他那么做只能使我对他的积蓄已久的厌恶陡然上 升到了顶点。在南京最热的时节我毕业了,刘贵祥带来了纸盒 和包装绳帮我捆扎行李。我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短 袖上还别着孝(他父亲,胆道癌,扩散)。他满头大汗地忙活着, 湿透的汗衫紧绷在因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而发酵般地发福的身 体上,背部还粘上了不少浮灰。而我从侧面看着他那个堆积着 层层叠叠、颤颤巍巍的肥膘的脖子,想着我那再一次破灭的远游 梦,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邪火,我猝然对他破口大骂起来。什么 样的话我都骂出口了,我想其中最让小刘受不了的是,我骂他从 来就是一个奸细、密探,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刘贵祥直起腰, 嘴张得老大地看着我,脸色煞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眼角 噙满了泪水,不住地冲我摇头。我意识到我过火了,但是当时还 有我的同学在场,所以我一句道歉的的话都没有说。最后刘贵 样放下了手中的包装绳,拍了拍手上的灰,低头哽咽着说了一 句,还剩下一只纸箱子,你自己扎吧。说完,他迟缓地转过身去, 走了。
接下来我们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在这期间我给他写过两封 还是三封长信,希望他能原谅我,而刘贵祥只给我回过一封短 函。他告诉我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当初他向我父母保证照顾好 我,他尽力去做了,现在我已经毕业工作,他也算交差了,省得弄 得别人不痛快(“我清楚,人生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是各人自己 的事情”)。最后他说他很忙,祝我工作进步。我感觉到他并没 有约我再见面的意思。有几次我想主动上门去找他,但是想到 这种场面一定很别扭,也就作罢了。虽然我们同在南京,但是我 的工作单位在江北,所以平常也不会有碰到的机会。再一次见 面还是在我父母家里,是春节。他是带着他的儿子一起来的,我母亲问林志敏怎么没来,刘贵祥支支吾吾地说她忙,没时间,其 实那时他们已分居很久了。我看到他头上多了不少白发,但是 人好像瘦了一些,特别是和刘刚站在一起时,八岁的刘刚这时已 成了一个肥胖、苍白的怪物,因为治病期间服用了大量的强力 松。从孩子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刘 刚不说话,不叫人,目光躲闪,自始至终不肯吃一点东西。那次 见面时间很短,小刘甚至没有留下来吃饭,谈话的话题也自然围 绕着刘刚这个不幸的孩子。刘贵祥几次用大拇指在刘刚胖嘟嘟 的脸上按出一个坑,然后看着这个坑一点点地弹起,他是想让我 母亲放心,刘刚并不完全是浮肿。而我母亲最关心的是这个孩 子的智力状况有没有受到影响,谈到这里时,小刘刚忽然一个人 跑出门去,拼命地在院子里狂追我们家的猫,猫被吓得一路喷着 屎尿。这次见面以后,我和刘贵祥在南京又见了几次,是我去找 他,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像以前一样。他也在努力,只要我们在 一起那种亲切感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每当我和他面对面说话时, 脸上经常会流露出一种以前没有的过于谦恭、过于卑微的神态 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意识到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所以 我们虽然可以正常见面了,但是来往还是很少。再加上后来我 东奔西跑,常年不在南京,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们重新来往密切起来是从去年底开始的,不是哪一方人 为的结果,是地利天时使然。从我大学毕业到现在,十年过去 了,时间改变了人的心态,十年前让你耿耿于怀的东西,十年后 也许你不在乎了,而怀旧成为普遍的心理需要。五十岁连个副 科级也没混上的刘贵祥更是需要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把三十 二岁的我送上怀旧浪潮的浪尖上。我的态度是,我唾弃怀旧,但 是我不唾弃怀旧的人。在这十年里,我的个人生活几经变更(我 用一意孤行的行动迫使母亲的脑神经日益坚强起来,终于坚强 到麻木的地步),感觉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不再那么热切地向往远方了。这是我所说的“天时”,而“地利”就更显著了。我 现在这个搬了十一次以后的住处和刘贵祥搬了一次后的家靠得 很近,骑车只需七分钟,我们在同一个菜场买菜,在同一个液化 气站换煤气,想不见面也不可能。刘贵样一直没有再婚,对计算 机的痴迷早已让位于对儿子的痴迷。刘刚已经十六岁,读初三, 是第二遍读初三了,但是他还是不能让他父亲确信这是最后一 遍读初三。他还是很胖,但是变得很结实,皮肤也晒得很黑,所 以不显得赘累,虎头虎脑的,挺可爱,特别是当他叫我叔叔的时 候。刘贵祥对刘刚管得极严,致使后者有很强的抵触情绪,所以 效果很差。我觉得刘贵祥那一套很眼熟,可以说得之于我母亲 的真传。出于本能的反感,我经常忍不住干涉上几句,对他的教 育方法起到了良好的校正作用。刘刚和我相处得不错,和我单 独在一起时话比较多,而只要有他父亲在场,他就成了一抱粗的 闷坛子。说来也真怪,我有时只是把他父亲的话转述一遍,但是 作用就大不一样。现在刘贵祥也有意让刘刚全面接受我的影 响。他觉得虽然自己这在半辈子过得很狼狈,但能混到眼下这 一步也满足了(“虽有贵人相助,但毕竟底子薄呀”。我想这“贵 人”是指我父母),到了五十岁再往下混已经太难了,而刘刚还 小,如果向他老子学肯定是没有出路的,他应该向我学。但是我 这个叔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刘贵祥也不太清楚。 在我和他交往的过程中,主要是听他说(现在他谈起土院来,就 好像那是整个世界),而我很少谈自己,并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担 心他也许会强烈地觉得我的真实生活是对他生活的一种冒犯。
有一天晚上我和刘贵祥聊天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晚饭多喝了两杯的刘贵祥坐在床边的破沙发上,脸冲着那台十 一寸的黑白电视(还是若干年前他亲手组装的)。电视画面上出 现了一群渔家姑娘打扮的少女,扭着屁股在舞台上蹦来蹦去,以 表达水乡人民在改革开放二十年时的美好心情。电视的音量开得极小。几近于无,因为刘刚正在客厅里做着作业。我吃惊地 注意到刘贵祥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能够把那群少女一个一个 地从屏幕上生拽出来。我对他说,你离婚已经七年了吧,这七年 里性生活是怎么解决的?刘贵祥“啊”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脸 来(颈椎骨质增生,二度)。他没有听清楚,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问题。这下刘贵祥禁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我愣了 半天,末了自我解嘲似地笑了一下,反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我 这个问题?真是,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他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外 面的刘刚,关上里屋的门,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我说,这不是 很正常、很具体的一个问题吗?刘贵祥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对 我说,被你这么一提,好像还真是一个问题。又过了一会,他向 我承认,没有。我觉得简真难以置信,七年来你真的一次都没有 吗?刘贵祥说,没有, 一次都没有,还不止七年哦,离婚前还分居 了三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有些后悔提这个问题,我只是 想谈点轻松的,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提出就成了大问题。从不抽 烟的刘贵祥拿起我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来点上,熏得眼睛眯眯 的。见我半天没吭声,刘贵祥反而主动地来为我解构这个问题 了。他说,现在说起来,十年好像多么了不得,但是实际上,身在 其中并不觉得,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真的,眨眼功夫,这么多年我 还真没有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很想把话题转移开去,但是 刘贵祥这时意犹未尽,好像很想和我再谈下去。
那天从刘贵祥那里回去以后,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该眼 睁睁地看着我的榜样这样下去。正像我母亲说的一样,刘贵祥 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心眼死了点,跟个陀螺似的,不抽上一鞭子 就不知道转。以前都是小刘为我设想,我也该为他设想一回了。 于是我非常郑重地约他谈了一次,敦促他把求偶的事放到议事 日程上来。我跟他说,从今往后你不能每天龟缩在土院里,那样 会滋长你的惰性,而且也没什么机会,你应该出来走一走。现在外面交友渠道多得很,什么鹊桥会呀、红娘公司呀,还有单身俱 乐部呀,常去转一转,不求立杆见影,换换心情也是好的。你如 果不好意思,我可以陪你去,我有的是时间。刘贵祥很感动,但 是他说,像他这把年纪不烦神了,买菜的时候在大街上看看也就 满足了,挺好。我对他说,你并不老呀,你天生皮肤比较白,比较 细,只要把头发染一下,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我并没 有跟他说笑,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刘贵祥不相信,我就再说一 遍。刘贵祥又用小刚来推托, 一是担心小刚能不能接受,二是他 现在除了上班还要照顾小刚上学,忙不过来。我针锋相对地对 他说, 一,小刚的问题,我可以找他谈;二,你如果能找个伴,不是 正好可以解决你忙不过来的问题吗?刘贵祥用来搪塞我的每一 条借口都被我驳倒了,最后他干脆不提什么借口了,反正就是不 愿意。就这么谈了几次以后,我渐渐发觉刘贵样是真的不愿意。 我不信这个邪, 一有时间就继续找他谈,结果只是让他应付起我 的谈话来越来越有经验。他甚至冷不防地反刺我一下,你也不 小啦,不是也没有结婚吗?你父母还跟我打过电话,让我催催你 呢!我对他说,这是另一 回事。以前我只知道一个执意求死的 人是没法劝的,现在我又知道, 一个执意打光棍的人同样是没法 劝的。有一次刘贵祥被逼急了,非常激动地对我说,你没结过 婚,所以你没有感受,和一个不合适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有多痛 苦,我经历过,那真叫度日如年!我对他说,那就找一个合适的 就是了。刘贵祥眼睛都瞪了起来,他说,合适的,说得容易,到哪 找呀?我说,你没找怎么知道找不到,你跟我说说,你要找什么 样的?刘贵祥说,又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想找什么样的也 没有用呀。我说,那当然,但是你不妨先说说嘛,到底什么样的 你觉得对你最合适?刘贵祥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说,我呀,不 怕你笑话,我最想找的就是你母亲那样的。他的回答大出我的 意外,我对他说,我妈那样的?太可怕了,我觉得全世界也就只有我父亲受得了她。但是刘贵祥很认真地说,不是这样的,你不 知道,我们读书那会儿,班上的男同学都喜欢你母亲,觉得她是 最完美的……我把脸偏到一边,在心里喊了一声,天知道!
在结束这篇小说之前,我还想说一下这个故事的源起。我 之所以决定动笔写它,是因为我去年十二月六号清晨的一个梦。 前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五号)下午我和一个朋友约好在玄武门附 近的江苏展览馆门口见面,然后一起去人民医院看望一位长辈 (老天真,白内障,手术)。我朋友习惯性的迟到并没有让我恼 怒,我正好可以在入行道的护栏上坐下来,看看天,看车,看往来 穿梭的姑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有这个望呆的毛病。我总觉 得我的侧后方有一双眼睛盯着我。起初我不以为意,喜欢看别 人的人,也要被别人看,这很正常。后来我觉得那双眼睛还在盯 着我,于是我就转过脸去看了一下。不看则已, 一看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的女白化病人正在巷子口的报摊边目不转睛盯着我。 她的头发、眉毛都是金黄色的,皮肤白得像石膏,又透出血液的 粉红色,脸上还有几大块淡褐色的斑。在阳光下她睁不开眼,眼 睛眯成了两条缝,但是从缝里射出了两道赤裸裸的渴望的目光。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她立刻胆怯地把脸转开。她手足无措地在 原地站着,假装看着报摊上挂着的一排杂志。过了一会儿,她见 我仍然注意着她,便慌里慌张地转身一路小跑,消失在巷子深 处。两个正好经过我身边的行人也发现了她,我听到了他们的 对话。 一个说,是老外吧?另一个有些气愤地纠正说,什么老 外!白化病。晚上临睡前我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又想了这一幕。 我想正是白天的这一刺激,给我带来了下面的梦:我顺着一条多 处坍塌的老城墙一直往湖边走,好像是傍晚, 一群鸟栖息在一棵 从城墙缝里长出的树上。我正奇怪四周怎么没人,忽然迎面见 到一个女孩,我认出她就是十多年前我在哈尔滨见到的那位二 毛子,她双眼直直地正视着我。她一点没变,只是那双清澈、碧蓝的大眼睛中多了一丝怨恨,仿佛在指责,你已经很久没有看我 了,你已经很久没有用心来看我了。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我猛 然意识到,确实是这样,我至少有十年没有想到她了,哪怕是一 闪念也没有,这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情。
当然我能侥幸记住这个梦,还得感谢刘贵祥的电话及时地 把我叫醒。他知道我的生活规律, 一般没有急事是不会大早打 电话来的。他像报火警似地让我无论如何尽快找刘刚谈一下。 这段时间小刚有些行踪诡秘,刘贵祥怀疑他暗中与他母亲林志 敏有接触,于是便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跟踪,结果却发现小刚竟 然是与一个和他一样胖的女同学在约会。刘贵祥快气疯了,他 发誓说这样下去小刚如果能考上高中,他就把自己的头剁掉。 我只能把这个任务应承下来,但是心里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去 跟小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