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通过时装晚会才会看见染方出现在舞台上,也只有通 过时装晚会才会欣赏到林玉媚的病人设计出的时装风格——这 一点林玉媚坐在台下已经感悟到了。时装设计师周林就坐在她 旁边空着的位置上,因而他们在中间有相互交流的机会,染方 是最后一个出场的,她出场时,坐在林玉媚身边的周林显示出 从未有过的激动,他忍不住将他的秘密告诉给了他的医生,他 悄悄地卷起舌头,那秘密就这样从舌头中出来了:设计师周林 从5年前认识模特染方的时候就坚定不移地在追求她,到了后 来,他把对模特染方的激情投入到时装设计上,他这样一说林 玉媚就明白了。他激动起来时很有感染力,当染方表演完他最 后的时装时他对他的医生说,他想让她去会见染方,问林玉媚 愿不愿意,这几乎是意外之中的邀请,但林玉媚答应了。周林 就这样带着林玉媚来到了后台,散场后的体育馆里一片鼎沸, 模特们正在后台卸妆。周林带着林玉媚来到了染方的身后,她 尽管坐在椅子上但是已经透过镜子看见了他们,但她并没有回 头,她冷漠地坐着,仿佛他们俩人并不存在。周林大概已经习 惯了染方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冷漠,他不动声色地站着, 当染方终于站起来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时,林玉媚看到现在的染 方已经彻底褪了妆,但她的皮肤就像冰雪一样冷,只有那嘴唇 一片艳红,像一团火焰。她对林玉媚点点头并告诉周林,她现 在想去旅行,也许今晚就会出发,周林说他去送她,她拒绝 了,她告诉周林,她还是像从前一样不需要别人送行,她感到 累极了,想到外面去休息一下。周林点点头,她要离开了,她 告诉周林,也许她从医院中出院时,她就会回来。周林用目光 送着她离去,他确实没有去送她,也许以后当他看不到当她的影子之后,他才意识到了林玉媚的在场,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林玉媚说:“我想请你去喝咖啡,可以吗?”这又是一 个对林玉媚来说是意想不到的邀请,她开始犹豫了一下,但觉 得时间还早,反正今晚又不值夜班就答应了。在这当中,有一 点她似乎还没有忘记,那就是她所面对的是她的病人,她想到 咖啡馆坐坐后她就把他送到医院的病室去。
他们俩走出了体育馆的大门,已经是十点钟了,他们并排 着走了一段路就找到了一家咖啡馆,他邀请林玉媚到咖啡馆并 不是无意的,当他刚坐下来,他就问林玉媚他会不会死?林玉 媚听着一段抒情的钢琴曲,她觉得诧异,凭以往的直觉,她不 认为周林会意识到死的问题,他似乎从来都是微笑着面对医院 面对着她的目光,而且只有萨克斯手才会这么脆弱地思考过死 亡会不会来临的问题。林玉媚想让这个问题绕开,她谈到了染 方,她说染方也许已经出发了。他告诉她,多少年来染方总是 这样神秘地出发,她几乎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会到哪里去。现 在,他确实已经不再沉浸在那个阴郁的话题中了,染方使他敞 开了话题,他说他已经有些疲惫了,五年来他一直在追求 她……事实上在他们之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但染方对于他来 说仍然是遥远的。
咖啡的香味在弥漫,林玉媚看着她的病人,他一边说一边 向她微笑着,在这座咖啡屋中坐着的许多人,都似乎像浓咖啡 一样,皮肤是咖啡色的,他们的记忆似乎从一只瓶中涌出,发 出轻微的嗡嗡声,而他的病人记忆和声音以及皮肤也都是咖啡 色的,她喜欢这种颜色。但她是他的医生,她提醒他,时间已 经过去了很久,他明白这种暗示,他喝的是咖啡,浓烈的咖啡 让他和她一样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们都站了起来,夜确实已经深了,他们又走出了那座咖啡屋,他对她说:“如果没有你在那座医院,今晚我也许不会回到医院去住…… ”他一边说一 边看着林玉媚,但林玉媚仍然在走,除了带着她的病人在走,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突然对她说:林医生,我有些不明 白,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选择医生的职业?他说的话她似乎 已经听到了,但她并不想回答他,夜色像一个装满悲哀的器 皿,不停地晃动着,发出的声音却是一片嗡嗡声,就像蚊子的 飞翔声。后来在这种声音的伴奏下她终于把他送进了他自己的 病室,他对她点点头,那目光似乎也是悲哀的,似乎在追问他 自己,我为什么会住在医院。她离开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有一 只又一只悲哀的器皿散发出嗡嗡声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 西存在,她仿佛想去寻找那些别的东西,她下了电梯,她感到 她仿佛在下坠,身体在电梯中到达一片混凝土柱子、铁门、夜
色中的花径中。
妇产科住院部就在她住宅区的侧面,夜深人静时经常会有 婴儿的哭声传来,有时候她很羡慕那些妇科医生,他们面对的 永远是一个新生命的来临,而不是死亡,每当她听到婴儿的啼 哭声时,她同时也得到了一种抚慰,但在这样的春天夜晚,她 闭上双眼想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病人,她将他们的病情一一回忆 了一遍才开始进入睡眠。
周林开始从医院逃跑时林玉媚已经接受了未婚夫肖克华送 给她的结婚戒指,在那个星期六的下午,肖克华陪同林玉媚在 街上的树荫下散步,肖克华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林玉媚:你应该 忘记那座晦色的医院,瞧瞧阳光吧,瞧瞧大街上那些健康人, 只有这样,你才会感到忘记你的病人时生活中就有新鲜的内容。他们手挽手散步,半小时前他已经将戒指戴到了林玉媚的 手指上,林玉媚并不习惯戴上了那枚戒指,她知道这枚戒指是 属于医院之外的, 一旦回到医院,她就会摘下那枚戒指,她的 职业不允许她手上有任何东西,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熟 悉的身影,他的灰色灯芯绒裤子和一双黑色皮鞋朝着马路边缘 的阴影移动,太阳正在慢慢地朝西偏移,而他已经从那片阴影 中走过去了。林玉媚知道他是无法呆在医院里的,看看他行走 的脚步就能知道医院在束缚着他的三十五岁,医院在束缚着他 的时装设计图,医院在束缚他的想象力,医院在束缚他的爱 情,医院在束缚他的光阴的流逝 ……所以,他从医院中逃出来了。
那么,他将逃到何处去呢?他这么匆匆忙忙地用脚移动着 阴影,用脚移动着马路上的全部阴影,毫不顾忌他身体中的那 团乌黑的东西,那么,他要到哪里去呢?他会到哪里去呢?林 玉媚的神经抽搐着,她知道自己并不允许她的病人们在治疗过程中逃走。
林玉媚告诉她的男友肖克华她的病人逃走了时是期待肖克 华与她一起去寻找病人,但肖克华攥紧她的手低声地恳求道: “玉媚,今天是你休息的日子,你不能摆脱你的病人吗?”“不 能。”她回答得很坚决,肖克华还想攥紧她的双手,但她突然 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她转过了身,肖克华就在她身后无奈地注视着她。
她已经越过了马路,然而周林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林玉媚 想起来了,有一次与周林谈话,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居住的那片 林园小区的居民们最时尚的生活就是举行集体婚礼,每当他看到别人举行婚礼时他总是站在窗口,因为集体婚礼就在他窗外的那片茂密的草坪和苹果树下举行。没有人能在此时此刻告诉 她的病人周林住在哪里,但她拥有这个记忆,林园小区就在她现在面对的东边,是的,是东边。
她的手伸出去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就像挡住了一片在风中 飞行的树叶,她告诉出租车司机到林园小区吧。出租车司机告 诉她,林园小区也叫名人小区,里面住满了各种各样的名人, 而且那些名人又有个性又有钱。林玉媚没有说话,出租车司机 便兑:“我看你也是一个名人。”林玉媚摇摇头,不知道为什 么,她的内心有些苦涩,她感到自己仿佛正在伸出手去想把一只飞蛾捉住,她想起了那只飞蛾面对的火焰。
然而,谁是飞蛾呢?有人曾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到处飞满 了飞蛾,其实,人的命运就是飞蛾的命运,它们迎着火焰而 去,直到火焰焚灭自己,那么,自己也是一只飞蛾, 一只想被 火粉彻底吞噬的飞蛾。出租车司机告诉林玉媚林园小区已经到 了时,她仍在幻想那些飞蛾,她迟疑地抬起头来,四周到处是 建筑屋,但目光伸直你就会看到一片粉红色夹竹桃深处是别墅 区,那些红色的房子——是林玉媚见到过的最漂亮的房子。她 不得不下车,因为林园小区已经到了,就在她站在那片夹竹桃 树下不知所措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人正站在阳台上,那个人 不是别人,他就是周林,他似乎穿着白色的衬衣,他站在阳台 上正在看什么,或者在等什么,但他突然看到了林玉媚,他很 容易就认出了他,因为她是他的医生。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 他用一个病人对疾病的感受力感受到了那团蓝色的影子就是他 的医生的影子,在粉红色的夹竹桃下,她的影子散发出瓷器似 的那种蓝,散发出是星空似的那种蔚蓝。当他出现在林玉媚面 前时他并不知道林玉媚是来寻找自己的,他以为林玉媚是来会见一个朋友,但林玉媚却告诉他:“跟我回去吧,周林。”周林 说:“我知道你今天休息,所以我便出来了,如果你今天不休 息,我是不会跑出来的。”他显然有他的理由,他似乎还有更 充分的理由,他告诉林玉媚,他有种预感也许今天染方会来电 话,也许她今天就会回来,因为他昨晚做梦时梦到了染方。染 方——这个名字已经镌刻在周林的心灵中, 一个在梦中与他会 面的女人,在他生活中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林玉媚想了一 个办法,她回去与他一块等待,如果染方今天上午回来了,那 么他今天就留下来与染方约会,如果染方今天上午不回来,那 么他就跟她走。周林很感谢林玉媚能理解他,他的脸上露出了 天真的微笑,这微笑却使林玉媚感到伤感,周林正在抓住生活 中的一切,包括在竭力抓住他的爱情,可他并不知道他的两肋 之间的阴影,只有他的医生林玉媚为他承担着他躯体中的那团阴影。
他第一次带着他的医生来到他红色的房屋中,他用钥匙开 了门,柔和的光线使房间里完全是一种春天的感觉。木地板上 到处是正在阅读和已经翻开的时装手册和画册。他让林玉媚穿 上一双粉红色拖鞋,林玉媚穿拖鞋时想,这也许是染方的拖鞋 呢?不过,她们俩人的脚几乎是一样大,这双水晶鞋,粉红色 的,洋溢着别的女人留在这房间里的一些无法看清楚的短暂轨 迹。当林玉媚抬起头来时,看到墙壁上到处挂满了女模特们的 照片。周林告诉她,这是我设计的一些重要时装,你看,前面 有染方的照片,这就是染方,就像林玉媚最初所感到的那样, 她眼神中有一种荒漠般的忧郁和冷漠,无论她穿什么样的时装,她都是那样用一种迷惑的眼光看着你,尽管她给你的视觉带来了暖意,却给肉体带来了荒凉和寒意。周林走上前来告诉 林玉媚,染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冰山,我害怕她永远从我目光中消失。
林玉媚想告诉她的病人,染方会回来的,即使今天上午不 回来,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回来了。周林让林玉媚坐在对面那 只粉色沙发上,他告诉林玉媚,他竭力想让这屋子里充满粉色 调子以溶化染方那双冰冷的目光。林玉媚明白了,粉色是为了 染方,这房间里所有的粉色都是为了感染染方那双冰冷的目 光。 一刹那,林玉媚觉得她的病人是一个怜悯如玉的男人,他 除了对染方的深爱之外,他还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具有的那 种怜悯。
林玉媚坐在那只粉红色沙发上,这虽然是留给染方的沙 发,她在慢慢地了解她的病人,就像几年前她在触摸着她的病 人萨克斯手那只忧郁的乐器一样,不同的是,年轻的萨克斯手 已经敏感地感受到了死亡正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将要从风 中飘落下来,他紧紧握住那只乐器,它就像一种冷冰冰的吻, 苍白地——在冷热交织的夜晚撞击着她,使她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