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仅此而已。他们的指尖在短促中相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两个人都仿佛为了那个疯狂的不死的秘密而陷入了更深的秘 密，她是谁?他又是谁，他们置身在这郊外的一条水泥路上， 两边是青草和伸向远方的果园，但一阵风吹来了，他们都没有 在这更深的秘密中停留多长时间，因为他们好像都在同一时刻 被从果园和青草中吹拂而来的风——一阵热风使他们开始清 醒。道路在向前延伸，他要带他的医生到魔湖中去游泳，他的 年轻的女医生坐在他旁边，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林玉媚的病人 周林开始依恋她，因为是她告诉给了周林那个不会死的秘密， 这个秘密对于她的病人周林来说是一种悬在空中的蔚蓝色吊 篮，只有她才会帮助他用手触摸到蔚蓝色。
轿车停在一片绿草荡漾的山坡上， 一匹马在不远处的山洼 边上吃草，毫无疑问这片近郊的湖泊已经无形之间成为了风景区，但今天的人很少，那些绿色的太阳伞就像蘑菇一样张开等待着游人，他们到路边的小商店买到游泳衣和游泳裤，他们几 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手指间短暂的接触使他们两人都显得有些 尴尬，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窘态已经表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上， 但他们已经进入那些绿色的太阳伞下面，他们已经赤脚寻找到 了湖边白色的沙滩。他们再也不需要语言表达他们的窘态，阳 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肩膀上，他无声无息地扑进了水中，她看到 了他激起的那些银色水浪，这座传说中的魔湖映现出林玉媚的影子。
她身上那件黑色游泳衣使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细腻和白皙， 她的身体是那样完美，但在一年中的三分之二时间里，她的身 体都被那件白大褂裹住了。现在，她裸露着双肩，大腿和手 臂，她扑进了水中。水中的温度恰到好处地可以把她心灵中的 那些蜘蛛编织的网淹没，网一经触到水就消失了，她看到了她 的病人周林，他的身体在水中自由地穿行着，水像一层帘幔 ——她看不出这就是她的病人。后来，他在慢慢地游向她，在水中他们像两尾鱼一样靠近，但他们又分开了。
他们来到了沙滩上日浴，他们躺在躺椅上，他们并没有面 临海，却都有一种在海边凭眺的感觉。周林告诉她，他又想起 了染方，在他的世界中，染方永远是一个话题，染方是一根导 火线， 一旦话题展开，就像一波三折， 一旦导火线点燃了火 焰，他的面前似乎有火焰飘荡。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 蔚蓝色星星，这就是他的虚线的绳索，这就是他张开嘴，而车 轮旋转着，在废墟上旋转的乌托邦，这就是一个男人咧开嘴， 展现出的一个自嘲的笑容。林玉媚躺在躺椅上，她现在突然对 她身边的病人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她想帮助他把那些乌托邦世界建立起来，然而她清醒地知道，只有让他健康地活下去，他才能找到他那些蔚蓝色情感，他才能在蓝色的地带与 他的恋人染方约会，他才能在染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中找到 绿洲。
她已经告诉了他，他不会死，是的，他深信一个医生告诉 他的话，他现在正躺在沙地上的一把椅子上，阳光照着他裸露 的一部分身体，他为什么会有那团阴影呢?他分明在变幻他狂 热的情绪，变幻生活将给予他的许多场景，变幻他与染方那双 荒漠似的眼睛中的一首歌曲。
因为她已经告诉过他不死的秘密，那些在医院里难以忍受 的声音再也不会使他苦恼，他已经按照她所希望的振作起来 了，这样，她就有可能将手伸到那团阴影中去了，而他的爱 情，仍然在等待之中，只要有等待，他就不会心如灰烬，只要 有等待，他就不会放弃将双手放在噼噼啪啪地正在冒出的蔚蓝 色的火焰中的期待，只要有等待，她眼睛里那片荒漠就不会置 他于死地。
她就这样陪同他一起等待。
等到她来到肖克华身边时，已经暮色上升，她把整个休息 日都给予了那个时装设计师，因为她的病人，她的恋人已经站 在房间里，尽管他是一个职业律师，尽管他已经有训练有素的 克制力，他见到林玉媚时仍然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困兽，他告诉 林玉媚，他试着去理解她，但他没有理解的是她已经完全超越 了一个医生对一个病人的那种职责，他把职责这两个字说得很 重，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告诉林玉媚，他工作得卖力，几 乎是从不浪费一分一秒，他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为了在周末时见到林玉媚，他把他所有幸福的梦都寄寓在俩个人见面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林玉媚从来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做想…… 他说道，最后他似乎终于说完了，林玉媚听到他说：“玉媚， 我们结婚吧，也许结婚了， 一切会变得好起来，我们都会对婚 姻有一种责任感…… ”他一边说一边来到她身边，他的眼睛里 有一种潮湿的翳，有一层潮湿的期待，这种期待在让林玉媚想 到了周林对染方的期待。她让他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一 次又一次，她就是这样让他平息了那些愤懑， 一次又一次他对 她的抚摸可以因此减轻她的歉意，因为在抚摸中他已经感知道 她似乎仍是爱他的，他的心就像一面收起来的扇子不再像张开 时那样颤栗，他怀着期待，像过去那样期待着她的身体，她在 深深地吸着气，她完成了她的约会的最后一种形式，她给予了 他身影，给予了她坐在沙上晒日光浴的肩膀，虽然她的双肩有些灼热，这是阳光刺激的原因。
好像这是平息他们之间爆发战争的最有效的办法，他终于 遗忘了一切，林玉媚侧过身去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黑发，他的头 发是那么浓密，与她病房中一些病人的头发形成最强烈的对比，毫无疑问，她喜欢他的健康。
所以她迅速俯下身子，她吻着他的面颊和嘴唇，这张健康 的嘴唇似乎给她一种信息，她深深地吸着气，那个信息使她感 到世界不再是一只鸟坠落的意象，至少，在他的怀抱，在这个 浑身散发出健康情欲的男人怀抱，她已经不被幽暗的走廊上那 道窗口所变幻的意象所折磨， 一只鸟不再坠落而是飞越了那些 青灰色的大理石，飞越了陈旧的灰褐色屋顶的那团雾，飞越了 冰冷的栅栏和药粉的味道，飞越了那把消过毒的手术刀，飞越了不死的秘密。
但是她醒来时感到新的一天已经降临了，他比她起得早 些，因为上午九点钟，他将作为一名辩护律师出现在法庭，新 的一天已经降临了，她看到他穿好了律师的制服，他快出门时 没忘记俯下身来吻别她，但他的吻已不再会展现出昨天夜里的 那种意象，她知道今天等待她的是医院里那间冰冷的试验室， 吴立的病需要她去开掘出那些大冰块，那些冰块使她的胸部堵 塞难过，尽管她并不是一个病人，但为了她的病人，有时候她 躺在黑暗中会有一种彻骨透寒的感觉。
她从他们同居的床上开始起来，她想总有一天她突然会结 婚，但在这新的一天到来时， 一切都离她仍是那么遥远，对， 新的一天正在启示着一切，而她此时此刻将赶往医院，医院对 于她来说是什么呢?
医院的方向——对于林玉媚来说是那天早晨唯一可以通向 世界的方向，她看到了粉红色的晨雾在城市所有的屋顶上飘 荡，她想起来小时候在另一座更远的城市里，母亲和父亲总是 在争吵，为了不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她就拉开门跑出去，她仿 佛在寻找一个方向，可以由此不让她置身在母亲和父亲婚姻的 失败之中，于是，她就撒腿沿着那座城市的旧城墙不停地在奔 跑，她跑到了郊野的池塘和乡村但又重新跑回来，这就是那时 候她在母亲和父亲的战争之中寻找到的逃离的方向。然而，到 底是时间还是祈祷教会了她现在不再奔逃，如果她想奔逃的 话，她完全可以逃离那座医院，逃离那些死者和病房，但她感到现在和未来医院都是她通向世界的惟一方向。
她看到病人们正在花园中做祈祷，有些人正在运动，有些人正在冥想，他们关心他们什么时候出院比关心他们何时死亡的人要多得多。当林玉媚来到一棵苹果树下时，看到一个面孔 缠满了绷带的人坐在轮椅上，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烧伤的人， 并且是一个女人，而那个帮助她移动轮椅的也许是她的女友， 她女友不时俯下身跟她说话，他们之间的交谈一定像苹果树中 间吹拂的风。有时候，人与人就在风中相互安慰着，这个烧伤 的人身边有一个女友呆在身边，他一定不会想到什么时候去死。
林玉媚穿过了小径——就看到她的住宅楼了，那幢楼是她 世界中的一部分，她回到家，在没有与一个男人组成婚姻时， 这个世界永远是她的一部分，她回到这是为了取她晚上研究用 的那些记录，她要将这些记录带到化验室里去，她只在她的房 间呆了几分钟就出门了。
一个人比她要来得早一些，林玉媚知道他是刚读完医学博 士回来的外科医生范亚平。林玉媚这是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 是在医院门口，范亚平正跟副院长在交谈，副院长介绍了林玉 媚给范亚平，然后也把范亚平介绍给了林玉媚。他们相视一 笑，林玉媚以为她也许是来得最早的，她选择了她的器皿，她 的胸部不再堵塞，她的病人吴立身上的病毒就像一张精心描绘的图展现在她眼前。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抓住器皿，在这装满器皿的房间里，她的鼻子嗅到了药剂的味道，但没有嗅到窗外那些草地的味道。

这并不是全部的困难
就像在七月的夜晚
我将手竭力伸进他皮肤之中去
里面和外面一样温暖
而我需要的是一只冰冷的鸟


看见鸟在飞，我就飞起来
风声的响动就像惊动一架钢琴
他们的双手在乐谱间游动
而我低头时发现了漏洞
发现了与另一只鸟相比我并没有在飞


— — 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