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的手伸过去，显然是伸给他，他想拉着她的手像孩 提时代一样走路，她把手给了他，她犹豫中将手伸了出去，这 样，两人就可以走到一块了，两人就离得更近了。很长时间， 他们就这样在宽阔无垠的草地上走着，他们走出了草坪走到一 排木栅栏里面去了，耿飞告诉林玉媚前面那些断墙残壁是一座 废弃了的工厂。林玉媚和耿飞走到一堵坍塌了的大墙边缘坐下 来，耿飞说：“你听到鸟的声音了吗?”林玉媚刚想回答， 一群 鸟就从一处凹地里腾空而起，耿飞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林玉媚想起了周林，想起自己正在摆脱他的病人，她抬起头 来，耿飞说： “有一天，我会向你求婚的，等到俱乐部完工， 等到我在这草地上有一幢房子我就向你求婚…… ”林玉媚听到 这些后有一种宛如被鸟翅扇动着她的感受。当耿飞抱紧她时， 她低声说：“抱紧我些，请再抱紧我些。”一群鸟再一次腾空而 起，她伸出手去触到了他的手臂和腿，这是一双田径运动员的腿。
她感到也像那些鸟群一样从凹进去的巢穴之地腾空而起。 他正解开她的裙带，而他们身下是松柔的草地，这里的草地不 规则，但草棵更加茂密。他要干什么，这并不是青梅竹马时期 的游戏，这是一场成年的性事，是一场充满激情和刺激的游 戏，而重要的是这一切让林玉媚感受到了她正从凹进去的那些 绿色巢穴之地腾空而起，她正在使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腾空 而起。所以，她睁开双眼，她在阳光下看到了他古铜色的皮 肤， 一个田径运动员的皮肤， 一个正在伏在她身上让她的感受和身体同时腾空而起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可以征服这位漂亮的每天面对死神干扰的女医生呢?
林玉媚就这样被她青梅竹马长大的伙伴被她感到震撼的那 个男人的身体压在了下面又腾空而起，就在这时，她相信自己 已经摆脱了她的病人周林，她在他的覆盖下抬起头来看到那些 鸟腾空而去，她看到自己已经出壳并穿过了紫色花瓣和自己的 一阵阵心跳声，她已经把自己对她病人的那种难以言尽的感情交给了这个用古铜色身体压住她的男人。
远处是兵工厂废弃了的墙垣和微风中颤动的青草，还有那 些宽阔无垠的草坪。在这个禁闭的空间里，两人已经完成了性 的游戏，他们的身体充满了汗液和男人女人在一起的那种味 道。在这个禁闭的空间里，林玉媚闭着眼睛，忽儿又睁开，耿 飞对她说，附近就有一座池塘，他问她想不想去游泳。此刻， 他们都感到温度在升高，所以他们将自己投进了池塘。
没有人看见他们在这池塘里赤身裸体地、自由自在地游 泳，耿飞在水中又找到了林玉媚，当他看见她的裸体时，他不 但看到了她像一条鱼一样游动，也看到了挟裹她身体的那些绿 色水草。像他整日游荡在这片地域只是为了吸引自我寻找到外 面的草地和这池塘中来游泳，他从一个田径运动员到一个开发 商，现在是林玉媚的男友，他可以睁开双眼而且他试图把他所 爱的一切包括这个女人尽收眼底，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 一 切都会转瞬即逝，他的这种忧郁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 量，他坚定而执着，正在用自己强壮的身体开掘梦想的秘密， 而此刻，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女人，这个正在池塘中裸游的女人。
然而，她也会像他喜欢她一样去喜欢他吗?
她必须从他的拥抱之中回到医院去，他用白色吉普车把她 送到医院门口，也与他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她又重新从那 口池塘和宽阔无垠的草地上回来了，耿飞曾希望她与他度过一 夜，他说，能不能不回到医院去，她一直睁大着眼睛思考耿飞 提出的这个问题，但她似乎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好像是漆黑 的帐篷之外的东西，漆黑的帐篷代表她和耿飞的房子，她觉得 另外的那些是那些粉色的药片，它们似乎滚动而来，“不。”所 以，他就这样把她送到了她的医院。他注视着她，直到把她送 到看不见的地方，而她呢，医院就是她的世界，尽管她找到了耿飞用身体覆盖她的那片草地，她仍然得回到医院来。
蚂蚁的粉末就摊开在染方手心，她已经重新搬家了。“因 为周林已经发现了我的住宅，我不得不离开这幢住宅，重新找 房子几乎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我仍然得寻找，这就是我现在 的家，我把原来的那幢公寓楼卖了。林医生，好像周林住院以 后，就一直在奔命，为了逃避他的出现而奔命，只有你知道我 住哪里，只有面对你我才会倾诉我对周林的那种爱以及对周林 的那种恐怖 …… ”林玉媚再一次面对着染方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寻找染方新迁移的这幢房子费了她两个多小时时间，起初她 并不知道染方为什么会搬家，她现在明白了，事情并不像她所 设计的一样，染方根本没有勇气回到周林身边去陪伴他，当她 讲到她迁移和逃离的过程时，林玉媚发现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 里燃烧着一种绝望，可那不是一种火焰，那绝望是冰冷而疲惫 的，那绝望就像浮在冰面上的白色花瓣。林玉媚听到了屋子里动物的叫声，林玉媚很惊奇染方仍然没有放弃那些动物和昆虫，她仍然把它们迁移到了她的新宅，因为她坚信也许它们中 的谁会治愈好周林的病，当她捧着漆黑的蚂蚁粉末让林玉媚将 这些粉末带给周林，并请她一定要亲眼看见周林将蚂蚁粉末吞 服时，她告诉了林玉媚两件事情：她与周林会晤后，他们又做 爱了，但她已经感觉到周林的身体很衰竭，在整个过程中她已 经感受不到周林身体中的那种亢奋的原始力量了，这意味着周 林的身体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糟糕。另外一件事就是她发现了 蝎子的秘密，自从她把生活在瓦砾中的几只蝎子带回来以后， 她就用绳子系住了蝎子的腿，每到夜晚，她就把蝎子放出来让 它们攀援墙壁和玻璃，她就这样发现了几只蝎子婚恋的生活， 那些有毒的蝎子在黑夜中闲逛着消磨着时光，雌蝎被雄蝎夹 住，它们似乎也像人一样彻底堕入了情网，而她知道用不了多 长时间她就会取出这几只已经在她家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的蝎子的毒液，用来治愈周林的病。
她把这两件事说完后似乎没有另外的话再告诉林玉媚了， 这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她穿着红色的睡衣把那些蚂蚁的 粉末亲手装在一只木匣子里交给了林玉媚并讲完了蝎子的生活 故事后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她的那双荒漠似的眼 睛重又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绝望，她仿佛在催促林玉媚尽快回去 将那木匣子里的粉末，蚂蚁身体的粉末交给她的病人兼恋人周林。
林玉媚捧着那只木匣子离开了染方那双冰冷的眼睛，疲惫 的眼睛，绝望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劝染方回到周林身边去，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染方永远用她变得荒谬的爱的方式 去爱着周林，既然她已经迁移了住宅，她就是在逃避着周林，她已经不能改变这种荒谬的爱的形式，就像她已经不能改变她眼睛中那种荒漠般的绝望一样。
林玉媚一路上想着那些攀援在黑色墙壁上的有毒的蝎子， 而那个漂亮女人就站在黑夜中看着蝎子的表演，看雄蝎和雌蝎 的交欢过程。她嘘了一口气，感到恐怖，她可以面对病人，面 对每一个垂死的病人，但她知道她永远也没有染方身上的那种 勇气站在黑夜中面对那些蝎子，面对那些有毒的蝎子的秘密。 她感到并发现了在这个怪异的漂亮女人身上有一种力量，那些 力量仿佛从黑夜中上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对她来说是一 种谜，难怪周林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染方， 一次又一次地去面 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的注视。她的存在吸引着周林，而他对她 的爱使他总是具备一种去寻找她的力量， 一个生活在病室中的 病人去寻找一个不知道居住在何处的女人，而且是用他衰竭的 身体不知疲倦地寻找。这是一种诗意的悲剧。
林玉媚没有像上次那样去处理手中捧着的这些黑色蚂蚁的 粉剂，她决定按照染方的安排让周林口服蚂蚁粉剂。尽管她上 电梯时她似乎看到了热带丛林中向前移动的蚂蚁队伍，尽管她 知道蚂蚁粉剂的功效并不治愈周林的病，但她也知道蚂蚁粉剂 也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害处。但她手中捧着的那只神秘的木 匣子里面却装满了染方对周林的爱，这种爱从没有熄灭的时 候，从没有倦怠的时候，也从没有犹豫的时候，她总是按照自 己那双荒漠似的眼睛所看到的爱的希冀，竭尽全力地用自己的 方式把周林拉到阳光下面。
周林躺在病室，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没有染方的信 息，他似乎沉入沙漠，或者沉入了水底，他盲目地躺着，因为 他已经没有力量从床上爬起来去面对外面的世界，再驱车去寻找染方。就在这时候林玉媚给他带来了那只木匣子，而他也并 不知道木匣子里装着什么，并不知道那只木匣子的意义。他躺 在床上看着他的医生的到来，林玉媚用调羹将蚂蚁粉剂调成冲 剂，让周林吞咽了下去，周林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的感受 力，他并不知道这些黑色粉剂是染方从热带丛林中带回来的一 只只鲜活的蚂蚁变成的沉入他喉咽中的秘密的药剂，他并不知 道那个总是从他眼前消失了的女人，正用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 爱着他。他吞服了蚂蚁药剂之后便闭上双眼午睡了，他仿佛已 经沉入沙漠，仿佛已经沉入水底，林玉媚发现他的体力在下降，他的爱无止境的力量也在下降。
林玉媚收到了吴立给她寄来的红色的结婚请柬时她也同时 收到了雷萌萌给她寄来的一封信，雷萌萌的信是从拉萨寄来 的，她写道：“亲爱的林医生：我已跟随方洪的大货车到达了 拉萨。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以后我将不断给你写信，因为 电话中很难将事情说清楚。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仍然记 得我骑着自行车想死的那个时刻，那一时刻对于我来说就像一 块漆黑的裹尸布以无法遗忘的那种伤痛浮现在记忆深处，那些 沙砾仍摩擦着我的身体，是你使我沉入死亡之中的梦重新苏 醒。林医生，我还记得是我第二次想死的时刻，也是同样的你 将我拉出了死亡的深渊。此刻，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个想死的女 孩已经来到了拉萨。最初我想跟随方洪乘车旅行时，我并不了 解他，在这次通往拉萨的路上，当他用车轮载动我的失去的 腿，载动着我的身体和我的假肢时，我慢慢地在接近着他。林 医生，今天是到达拉萨的第一天，我在旅馆里给你写信，方洪坐在旁边，他要带我去给你寄走这封信，然后带我到布达拉宫和八角街去。我还要告诉你， 一路上我经过了许多荒漠和草 原，现在，我是那样害怕死，我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方洪告诉 我，只要我愿意他可以永远用他的大货车载着我去别的地方。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从拉萨回来后，我会来看你。”这 是林玉媚三十多年来收到的一封最有意思的来信，她一边读信 一边想着货车司机载雷萌萌去拉萨的故事，原先让她感到忧虑 的一件事，此刻逐渐变得清新，逐渐变得强劲。
十八岁的雷萌萌并没有死去，即使她失去右腿装上假肢也 并没有死去，除了她没有死去之外，她现在已经越过了那片黑 色的荒漠，她正在爬上一座岩石的悬崖。十八岁的雷萌萌对世 界充满了好奇心，她正在乘着货车司机的车轮开始她的另一种 生活，她已经不会再去死了。林玉媚知道一个不会再去死的十 八岁的女孩子，已经在生活中寻找到了她自己的快乐，也许货 车司机方洪的车轮就是载动她快乐的旋律。林玉媚把那封信放 进信封，又拿起那张红色请柬。这是生命， 一个将死的生命重 新在她手上复活的故事，这张请柬使那个喜欢看星空的啤酒厂 的年轻工人进入世俗生活的旅程中去，他们在不停地旅行，而 林玉媚也在旅行。
她带着她的职业在病人中旅行，带着她的一个又一个梦， 想把她的病人从死神怀抱中拉出来。多少年来，除了这个梦在 延续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梦能够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她与男人的那种关系，她与肉体的那种关系，只是短暂的梦， 尽管她此时此刻又有了耿飞，尽管做过田径运动员的耿飞拉住 了她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衣袖，想把她拉到绿色草地上去， 但是没有一种水和一口池塘可以洗干净她衣服上的福尔马林林玉媚偶尔翻开报纸，她不相信染方要举行时装晚会，要 在T字型的舞台上举行时装表演，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染方的职 业，因为自从跟染方接触以来，她一会儿去乡村寻找祖传秘 方， 一会儿又带她去寻找那个穿黑色灯笼裤为周林喊魂的巫 婆， 一会儿又去了热带雨林寻找黑色蚂蚁还有瓦砾覆盖中带回 了几只有毒的蝎子，除此之外，无法想象她还会有另一种生 活，另一种真正属于她自身的生活。也就在那几天，林玉媚收 到了染方送给她的入场券，她并没有忘记这个医生朋友，这使 林玉媚对她的另一种生活充满了好奇心，她到底是怎样变换自 己的角色的，她到底在怎样与这个世界接近。在过去的那些日 子里，林玉媚一直认为染方已经不再做模特了，她不再身穿时 装走向T型台，走向她的另一座虚幻的世界。直到现在，林玉媚才明白她并没有放弃自我的生活。
她盯着那张入场券，已经有好长时间了，自从上次林玉媚 从她搬迁后的住处带走那只木匣子之后，有几个星期了，她们 都没有见过面，林玉媚有时候会想到那些带毒的蝎子，也会想 到染方身穿红色睡衣站在黑夜里，她与蝎子为伴度过了一个又 一个黑夜，很难想象这个盯着蝎子在玻璃上攀援的女人又会回到她的时装界，又会回到T型舞台。
染方身上的那种美和荒谬对林玉媚来说变得神秘了，当她 坐在T型舞台下等待着染方出场的那些时刻，她闭上双眼，她 想着她的病人周林，想着他躺在病床上，他的疾病已进入一种 晚期，她计算了一下他活着的时间，如果她无力挽救他的话，他最多可以再活三个多月时间，他会死吗?想到他也会死，染方会惊恐地将手臂交叉着纠缠在一起，她无法告诉自己他会不 死，但她也无法告诉自己他会去死。
染方是一个梦，她的出现再度燃起了观众对她的激情，而 周林并不知道她无法看见染方现在正走在T型舞台，她身上的 紫色、黑色、白色、红色燃尽了观众们的激情之火，很多观众 将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花瓣从台下抛向舞台。她虽然离林玉媚很 远，但是她仍然看见了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无论观众怎样欢 呼雀跃，似乎在她脸上永远也看不到那种微笑，而她的冷漠似 乎可以燃起观众一遍又一遍的热情。这个女人，她全身藏在颜 色里，她却对观众产生了诱惑。林玉媚看到许多男人沉浸在T 型舞台，沉浸在她的身形的移动之中，男人们不断地欠起身 子，他们喜欢她，林玉媚想，除了周林之外，会有更多男人钟情于她去追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