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装晚会结束后,林玉媚看到染方被另一个男人的另一 辆黑色轿车带走了,那个男人不是周林,他好像穿一身黑色西 服,他为她打开了车门,她弯下腰钻进车厢时的动作很优雅。 那个男人会把染方带到哪里去呢?除了周林之外,还有另外的 男人会把染方征服吗?也许她到家去了,也许那个男人把她送 到家里去了。林玉媚迎着夜色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染方打电 话,她想告诉她,她的时装晚会成功极了。她拨通了电话,她 以为拨错了电话号码,因为她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放 下电话开始重新拨电话,但仍然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请问这 是染方的家吗?”“不错,这就是染方的家,不过,染方在浴 室,过半小时你再来电话吗!”也许这就是那个穿黑色西服的 男人,他已经把染方送回家,而染方沐浴时他仍然守候在外面,这显然是一种亲密关系,而不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关系。林玉媚在这种关系之中看到了染方,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红色睡衣 注视着玻璃上的蝎子在攀援上升的女人,难道她对周林的那种 荒谬的爱已经使她的身体疲倦了或者厌倦了。总之,林玉媚知道,那天晚上染方肯定要与那个男人一起过夜。
也就在这时,周林又开始逃离医院,这几天他的身体亢 奋,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好状态,他又能够从病室中出来通过 电梯到楼下,林玉媚就是在楼下碰到他的。他说他要出去一 趟,林玉媚说:“你是不是要去找染方?”“对,我已经在报上 看到了消息和一组照片,我有一种梦想,躺在医院里的这几天 我一直想,我要重新为她设计一套系列服装…… ”“这就是说 你要去找她,你能找到她吗?”“我知道她在回避我,从一开始 她就在回避我……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寻找她…… ”“你知道 她住在哪里吗?”“哦,不知道。”林玉媚决定陪他去寻找染方 并不是想把他带到染方家里去,她只是想照顾周林,因为她知 道周林在病历册上已属于垂危病人,只是他身上总会有一种奇 迹出现,比如今天,他去寻找染方是为了重新为她设计一套时 装,他总是被他的梦所驾驭着身体,这就是一个已陷入垂危病人的奇迹。
坐在他身边的林玉媚知道他寻找她是徒劳的,染方为了回 避他, 一次又一次地迁移,她在躲着他的影子,躲着他的影子 移动过来。所以,他的寻找是徒劳的,但尽管如此,他却一次 又一次地出发,也许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死,会躺在那些发芽 的藩篱之中不会再睁开双眼。所以,他的出发是为了不再去想 象那些发芽的藩篱。林玉媚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这是她的病 人,他正在经历一个病人一生中最危险的经历,也许他真的会去死,他要从枝繁叶茂中隐退,躺在那些发芽的藩篱之中去 ……
他驱车又来到了染方住过的那片已经拆迁了废墟地,是他 故意驱车寻访旧地,还是他的记忆交叉着,他默默地看着那片废墟,仿佛在讲述他的故事。
一个男人的故事,尤其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的爱情故 事,在这样的时刻是他生命中绽放的青草,他的心灵在承受着 故事并且让他的医生也在帮助他承受着那些已经稍纵即逝的
故事。
他驱车环绕着这座城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有徒劳在等待着 他,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到染方的影子。要寻找一个女人,尤其是自己在幻觉中不断出现的女人对于他来说显得艰难至极。
她知道染方住在何处,她知道那个女人的蝎子白天藏在笼 子里,夜里攀援在墙壁上,但她却不能带她的病人去敲开染方 的门,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决不会有另外别的人了解染方对 周林的那种荒谬的爱。那种爱,就像蝎子的交媾过程发生在漆黑的夜里。
对于她的病人来说,这次出发是一次把幻想撞碎的过程。 回到医院时,他不再像出发时那样亢奋和充满活力了,他好像 又在放弃那种爱,因为他寻找染方时是如此地艰难,如此地被 动,他用被子盖住头,这个年轻的时装设计师,这个被爱情插 上了翅膀想飞又不能飞的人,这个被疾病阻隔在医院的围墙中 的人就这样就陷在了他的水沼之中既不能上岸也不能马上被水 淹死。林玉媚又对他充满了同情心,她与别的医生所不同的是她了解她的病人,了解他们的生活。他躺在那里,并不是躺在沙砾和海上的岛屿,享受着阳乐和荆棘的芳香。他躺在那里, 并不是躺在草坪上和真正的床上,以此来消耗他生命中的时 光。他躺在那里,因为他躺在一座医院白色的床单上。他会死 吗?他近来好像不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好像不再关心他到底 什么时候会死。他会死去吗?他会像别人那样缠满白色的裹尸 布被送进停尸房吗?林玉媚颤抖着,她是他的医生,是他宣判 生死道路的站在风口被风吹动着的那个人,而她除了是他的医 生之外还是一个女人。她害怕这一切,害怕这个病人,害怕他 会如此死去,是因为爱吗?而她对他的那种爱也许比行走在大 雾中的人更加恍惑,她对他的那种爱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种不 可解释的疼痛。是因为同情吗?她为什么要同情他呢?他如果要去死,这是一场命运;那么这种恐惧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样的时刻,耿飞开着他的吉普车来了,他把她又带 走了,过去是别的男人和病人占据她的生活,而现在是耿飞开 始占据她的生活。她越是对她的病人充满爱和同怜,她越是想 跟着耿飞走,因为耿飞能把她带出那座医院,带到郊外的那片 草地上去。她越是对她的病人的生命前景充满了畏惧,她越是 想跟着耿飞的车轮,那沾满了褐红色泥土的车轮到郊野的水池 中去游泳,去草坪上,赤脚散步的那种感受终身难忘。她看着 耿飞,这个男人,他似乎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也不会死,或者 到医院去看医生。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使林玉媚感到一种身体的 吸引,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犹豫之后,她仍然被他所吸引着, 当他的车轮滚动起来时,她的心开始抽搐出来,从一团冰凉的物质中潜逃出来,从一团病毒的笼罩之中潜逃出来了。
这个做过田径运动员的男人,皮肤呈现出古铜色,就像古老的古物的颜色一样吸引着林玉媚,吸引着她的视觉和感觉,这就是她跟随她儿时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友出发到乡村那片正在 修建中的俱乐部去的原因之一。她一路上闭着嘴巴,而她的呼 吸却起伏着,她的病人们历尽艰难在摆脱那座医院,而林玉媚 也在此刻摆脱她身后的那座医院,她是在摆脱一个病人,他就 是周林,她在摆脱她对他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爱的同时也在摆脱 她对他的同情心,摆脱他会死去这样的问题。她希望车轮旋转 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旋起路上的泥巴,旋起路上的树叶, 旋起路上的石砾,旋起路上的旧闹钟,旋起她弃之不去的粉红 色药粒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他侧过身看她一眼,他们的目光短促地相碰又分开了。郊 外的公路和公路两侧的金黄色的摇曳在太阳下的大片葵花使她和他都有一种真正回归太阳和自然万物的感觉。
“葵花,葵花,能不能停下来…… ”她没有说出这种理由 来,没有说出她想到葵花地里去的理由,但他已经将车停在了 路边。他仍然像幼年时代一样满足他的身边的小女孩的愿望, 他仍然像幼年青梅竹马的时光中一样了解她的习性,了解她的 需要,仿佛不需要她说出理由,他就能知道她是为谁而活着的,而此刻,他带领她进入了一片浩瀚的长满葵花的原野中。
她心灵的幻觉已达到极限
把所有快乐的游戏交给她
还给她某种震动
恣肆的雨水就在窗外
它说明雨水正在如何淋湿玻璃
湿透了的玻璃中滚动着雨水
给我一只银制有盖的小汤碗
让我在银器的碰撞中学会沉默和等待
让我在沉沦中引导着雨中的词语
— — 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