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时间去生活。所以，她乘着飞机重新飞到了她原来 生活的那座城市。她钻进夜色中去寻找自己的那座公寓这是 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房屋，她触 到了灰尘或蜘蛛网，她寻找到了电话，她听到了导演的声音： “徐羽，我们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到了顶替你的演员， 但还没有让她试镜头，如果你明天能赶到剧组来，那么，这部 电影的女主角仍然由你扮演 …… 明天，徐羽，寻找你已经浪费 了我们许多时间，明天 …… ”她告诉导演明天出早她就出发， 她又给陈童打去了电话，陈童的声音颤栗着：“徐羽，你还活 着，请你千万别再打电话来了，请你从我生活中走开吧，我可 能快要结婚了。”徐羽能够感到他的双手在黑暗中颤栗着，能够感到他正用所有的力量将她从他生活中驱逐出去。
就在那天半夜，徐羽开始发高烧。凌晨，她本来想起床乘 火车到剧组的拍摄之地去，但是她没有能从床上爬起来，她望 着弥漫在窗户的细雨，她在沉寂和孤独中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对一切声音都感到畏惧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艾滋病病毒已经开始 在体内发作了，高烧就是一种导火绳，它会将平切引燃，直到 一场大火将自己焚烧干净。她竭力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已不能死在这张床上，不能死在这座城市。她想起了周雷，应该像周雷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 一刹。她戴杜间口罩墨镜，穿上了蓝色长裙来到了飞机场，她 买到了去西北子座沙漠之城的飞机票。两个外时过去后，她从 量机上不来，她用所有的积蓄买了辆红色的跑车，然后她开 车来到了沙漠山，干她驱着车进人了沙漠深处，她没有带空滴水 和甘峡面包她驱动着红色跑车奔跑，直到没有路了要她就抛 弃了它。她走入沙漠深处，被太阳曝晒着的身体由灼热变得干 燥伤佛身上着了火，到了走不动的时候她就躺在沙漠止，没 有谁能够继续驱逐她的影子，也再没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畏 惧，没有记忆和痛苦，没有时间的流动或爱情的战争，风将她 :的长裙吹起来，她闭上双眼，她渴望像幽灵一样飞，像幽灵千 样飞对替页丁怪井 里测证补面团不{1养匪翁“ 暗效热风快要湮灭她身体时，徐羽突然猛然睁开双眼，她的身 体上似乎覆盖着一望无际的沙漠，然而，似乎有候鸟从她身边 飞翔而过，早她伸出手去，她似乎想抓住最后的一瞬间，她体验 到了佛体中的一种力量，原来自己并没有死。突然间沙漠上火 焰般的太阳正在往下沉落，她就在太阳沉落在她赤裸的脚下时 站了起来吧她开始辨别方向，寻找到那辆红车跑车。她跑得是 那么快，看不到绝望的她，也看不到她毁灭性的形象川红色跑 车疾速的车轮载动着她，穿过了西部的沙漠，再穿过菌方的丘 陵几天后的一个半夜，疲惫的她敲开了导演的门心阔座辛火 ,入别仍然是那座南方小镇的木式旅馆。她站在导演面前，蓝色 的裙衣，荡裸的脚踝以及纷乱的短发…导演忍不住叫出了她 [的名字洲“徐羽，你消失又出现州…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剧组 了童玳她喘着气离导演远些，她抑制着自己的那种心跳，这 是从绝望中止升的一种病狂的念头，在她即将被沙漠湮灭的那 一时刻，她突然想抓住生命的最后瞬间，也许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是那样急促，这使她同时感受到了自己对世界的眷念是 那样样深，而她抓住世界的方式就是对电影的眷恋，寻那部未 拍摄完毕的电影的眷念。导演说：“你回来了，我想你会回来 的，剧组是如此需要你回别的演员取代不了你…… ”她抑制着 自己的情绪，仿佛驱车在路上，想把一种流动的毁灭之路抛 弃，于是，她抓住时间的缰绳，用车轮倾斜着，撞击着路面。 生第二天一早，她进入了另一种角色。当拍摄工作开始前， 她站在一座台阶上，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弧形图案之中，她 面对着摄影师、男主角、化妆师↓配角演员和导演 她低声说 话，她开始告诉大家她为什么突然消失的秘密，她宣布了她是 一个病毒携带者，就在这时候，那种场景几乎就是她想象中的 场景，所有人都惊愕地后退着，站在她身边的男主角扮演者突 然背转身去，她看见他从衣袋里掏手帕的模样，她深深地喘息 着告诉大家，她虽然是一个病毒携带者，但她并不是一个传染 者，她诉说着某种距离，比如，没有性关系，没有血液的联系 ……等等，然而，无论她的嘴唇是怎样颤抖，剧组的所有人仿 佛中了邪，她不再是他们的女主角，也不再是那个神秘的女 人、漂亮的女人……那么她是谁呢?她是一个病毒携带者，她 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 幸书一县普舌.人昏徊和告思螂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只有导演还站在她身 边，导演说，这对于他们来说太突然，应该让他们有一些时间 来承受这长切，导演还说他也感到太突然，甚至是恐怖，中但他 深信他和他们都会承受住这突如而来的十切……徐羽在沙漠上 被风吹干的嘴唇嚅动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降临对所有人来说 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县是对他们生活的真正威胁，甚至是+场 灾难 重又蚁，主题面，西添林雅酒断米人非要人阳求的个一有整整一天、两天，摄制组停止了工作，她则蜷曲在房间 里，没有任何人来与她说话，也看不到一只鸟从窗前飞过，她 被绝望包围着，仿佛再一次藏在沙漠中的一道阴影里。第三 天，第三天来到了。她已经决定重新回到那片沙漠之中去，就 在她的脚步发出忽轻忽重的声音奔向那辆红色跑车时，这是第 三天上午的十点钟，太阳已经将这座外景地小镇染成金黄色， 她刚打开车门，她突然看到了导演和另一个人正向她走来，走 在导演身边的那个人是那么熟悉，如果她的记忆力受挫的话， 她也不会忘记走在导演身边的那个人，他就是省城的那位医 生，为她检查出艾滋病病毒的那位医生。
而他的降临意味着这样的事实，徐羽不再是一名艾滋病毒 携带者。当徐羽离开医院后，他一次再次检查了徐羽留在器皿 中的血液，他惊愕地发现，她血液中没有任何病毒，这是一场 医学上的失误，却让徐羽的生活危机四伏。徐羽听到这个事实 之后，疯狂地驱车在路上行驶，所有的热泪都在那一时刻涌 出，从死亡到再生，从沙漠到人的世界，她仍想像幽灵一样 飞，然后再回到那座小镇，进入那个角色。她体会到了生命， 应该像幽灵一样飞，又像幽灵一样回到地上，活着是一件幸福 的事，她想告诉所有人，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的故事讲完了，她摘下了口罩，她告诉林玉媚，她就是 故事中的那个女人，她就是徐羽， 一个曾经被宣布为是艾滋病 携带者的女人。她告诉林玉媚，她戴上口罩说话，是因为口罩 能使她重新回到那些记忆之中去。她告诉林玉媚，她之所以把 这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告诉林玉媚，是因为她知道或体验过 一个怕死的人被推入深渊的那种东西，而现在，她又重新在她过去的男友身上看到了这种令人绝望的东西，他的病虽然不会 像艾滋病那样恐怖，那样受到外界世界的驱逐，但同样会受到 他自己内心世界的驱逐。她讲了这么多，她望着林玉媚，她比 林玉媚要年轻一些，职业也不同，是演员，而她是医生，她还 告诉林玉媚，如果她不从沙漠中回来，如果她没有抓住那种一息尚存的力量重新回来，那么她早就被沙漠所湮灭了。
但她却没有被湮灭，她又重新开着她的红色跑车回到了现 实之中，她由一个快死的人变成了一个像绿树一样迎风摇动的 人。她告诉林玉媚这个故事的唯一 目的就是请她帮助周林，因 为她是周林的医生。她显然希望周林找到另一种生活的希望， 她把这种希望寓托在林玉媚身上。她告诉林玉媚，她要回剧组 去了，那部电影的拍摄已到了尾声阶段，但并没有结束， 一切生活似乎都没有结束。
两个不同的女人体会到了这一切，她们坐在酒吧的角落，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她们却是为了另一个病人相互坐在一 起。林玉媚想起了染方，她已经将四十只蝎子带回来了，她当 然会很快杀死那些毒蝎，她杀死毒蝎时，她的长发垂落在她的 手臂上，这是另一种令人绝望的情景。林玉媚送走了徐羽，她 不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不是还爱着服装设计师周林，但毫无疑 问，她关心着周林，周林也许不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但 当她经历了那些故事又重新与周林会面后，她感到周林就像她 躺在沙漠中一样快死了，然而，她却希望周林也能像她一样看见奇迹的出现。
她站在染方的公寓门口，伸出手去，在黑暗中她寻找到了门铃，她刚送走徐羽，她并没有与染方约好时间，她只是有一种本能量离想看见那些蝎子，就像在某一瞬间，她突然想看到 盘旋着的鸟和高高的塔顶上方的那些云彩一样。但她按响门铃 后才感到染方并没有在家，她看到公寓里面的灯光，整幢楼都 是漆黑的，像陷在地平线深处。就在她离开公寓想走出一条小 径时，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了一束车灯正迎面而来，也许 那就是染方的车，她看不清楚车身的颜色，因为黑暗湮没了颜 色。她站在小径深处，周围还有几条小径，它们交叉而去，林 玉媚突然听到了一串笑声，而且这竟然是染方的笑声，她还是 头一祢断到染方的笑声，渐渐地她看到一个男人搀扶着染方， 她好像醉了，她是真的醉了，林玉媚似乎嗅到了从她嘴里发出 的威士忌的气味，她被这个高大的男人托着身体，他们显然在 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而且这个男人一直伴随着她。
突如其来的这种场面以及从染方嘴里发出的那种醉意的笑 声使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种难于解开的谜语，她似 乎在黑暗中看到了她那张大嘴的性感的笑容，他们已经赳趄着 到达了门口，她听到染方在叫着：“哦，钥匙，该死的钥匙， 你到底在哪里?”后来他们寻找到了钥匙，门被打开随即又砰 地关上了，林玉媚听到了冷冰冰的金属门在夜色中合拢的声 音，房间里所有的灯光突然亮了，在黑暗中，林玉媚突然看到 了一种情景，那个高大的男人正垂下头去吻着染方的脖颈，这 是从透明的窗帷中展现出来的情景，他们相互的身体痉挛着， 他们全然没有感受到窗户外还有另外的世界，后来，窗户突然 不再出现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身影。他们到他们用激情建造的神 秘王国去了，林玉媚想，那个高大的男人给染方带来了激情， 她仿佛看到巨大的潮汐正淹没着醉意中的染方的躯体，她在那 里，躺着，吮吸着 使她忘记了那四十只毒蝎，也忘记了奄奄一息的周林，生命是需要激情的，生命是需要健康的，毫无 疑问，这个高大的男人同样给染方带来了身体和感官中的愉 悦，毫无疑问，在与那个男人的交往中，染方同样遗忘了生活 中那些病态的东西，林玉媚不是同样体验过那种愉悦吗?而愉 悦是耿飞给她带来的，在那郊野的草地上，是耿飞给她带来了轻柔的旋律。
这种事情终究会发生，那四十只毒蝎使染方生活中的旋律 变调，使她的色彩变得阴暗，使她的心灵变得病态，而这个高 大的男人他给染方带来的也许是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就像他低下头吻染方的脖颈一样，就像他们身体中的痉挛一样。
那么，如果染方能够忘记那四十只毒蝎，她也许就变成了 一个幸福的人。大多数幸福的来源取决于他们怎样把痛苦和烦 恼忘记。如果染方能够忘记那四十只毒蝎，那么，她也许就忘记了一个病人在折磨着她，那么，她也许也就忘记了烦恼。
让染方再一次地把这一切忘记吧，林玉媚知道当所有人都 离开她的病人之后，她也不会离开她的病人。她发现自己被许 多事物感染着，她想起了徐羽告诉她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明了 人都是需要健康的，当你面对突如其来的裂缝时，你会对生命 感受到某种绝望，你停下来，你能感受到世界像一个笼子装满 了极度的黑暗，而当你突然发现你已经摆脱了那道突如其来的 裂缝时，你又会感到你再也不会拐进那道突如其来的裂缝之中去了。
她此刻对她的病人周林充满了那种无法言语的爱，她想扔 掉所有的一切为他进行化疗，扔掉的东西有时间，时间对她来说不再拥有医院之外的生活，时间对于她来说不再有别的约会。她一次次地推迟了与耿飞的会面，耿飞在电话中轻声说 道：“玉媚，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总是在拒绝我，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是啊，我为什么要拒绝他?” 林玉媚放下电话后问自己，她推开窗户，宿舍区那边就是病人 区，世界就是这样由此划分的，而病人区之外是一个鲜活的世 界，是耿飞他们的世界，她为什么要拒绝耿飞呢，因为她的时 间无法均衡地分开，因为周林就要开始化疗了，她将用大部分 时间陪着他。她想着她拒绝他的时候，他在电话那边生气的模 样，她想着他的肩就像起伏的南方丘陵那样有节奏，他的身体 中的音乐给予过她激情，难道她现在不再需要他的拥抱了，不 再需要他们之间的亲密生活了。她垂下头去，在墙那边的病人 区，有一个病人正等待着她回去，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过许多女 人，但她们不可能守在他身边，因为他生活中的那些女人可以 飞，可以像幽灵一样飞动，也可以像幽灵一样隐现在世界的深 处，她们在乐器中开始为他奏着颤音，但她们始终在飞，用身 体在飞，徐羽正飞在摄制组的那座小镇上空，而染方呢?她此 刻正飞在四十只毒蝎之上。她想到了自己，她也在飞，但她不 想独自飞翔，她想带着周林一起飞，她一遍又一遍地答应过他 不会让他去死，是啊，她不会让她坠落在那只孤独的簧乐器
中，让他孤独无望地散发出颤音，所以，她是他的医生，也是他的染方，更是携带他飞的那个女人。
她在过道或小径中经常会与范亚平静相遇，他仍然想追求她，但她机智地回避着他的目光。
她推着他来到花园，这是她携带他飞的第一种方式，因为 花园中有湖水和玫瑰，因为花园中有玫瑰之上的蜜蜂在飞，有鸟在飞，有一天他也许会死，但是，即便他死了，她曾经带着他去过花园，感受到花园中的自然的气息，她还会在化疗过程 中带着他去郊外的草坪上，所有他曾经响往的地方他都会陪着 他去，她希望他不会死……
他也许会死，噢，林玉媚已经将她的病人带到了花园，花 园中的露水还没有散尽，阳光照在那些露水之上，照在玫瑰之 上，他也许会死，林玉媚现在却带着她的病人在飞，她的病人 的身体正处在化疗阶段，所有的一切都企图攀越灰烬中的灰 烬，尽管她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脆弱，但她真的已经携带她的 病人， 一个真正的病如膏肓的病人正在飞，为了她的病人能够 飞，她会将所有的事抛弃，有时候她会想起耿飞来，想起他们 的性，热情的、不顾一切的性，正是那一切暗示着她，给予她 足够的力量，携带她的病人去飞。
秋天到来了，花园中的鲜花已经凋零，林玉媚害怕听到高 处树叶的凋零之声，但她仍然带着她的病人在秋天的花园之中 去，她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想起了雷 萌萌跟随货车司机的车轮正在穿越移动的山脉，而她呢?她有 一种不测的预感，但她却仍然坚持不懈地带着她的病人在飞。


1998.5.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