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转过身来,威士忌从杯子的边缘溅到我的衣裙上。驼背画家追忆领我在一家小餐馆里度过那天中午的时光。从早晨我就没有拒绝他的那件礼物,在遥远小镇中的石榴树,我决心跟他去取那礼物。离开住宅时,他站在窗口,目光消失在树尖的上端,像飞翔在空中的翅膀那样悠静。他很苍老了,我突然发现他的嘴角上细密的皱纹,好像表明:追忆是在我未出生前就及时地,降临到大海的石头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大海,想到了紫色的石头。这时候,我却忘记了我出生的地方,忘记了母亲焦灼地奔驰在香草的小径上生下我的情景。
追忆在看石榴树的枯枝,一片树叶也没有。他好像从一个长时间的睡眠中醒来,他把手中的香烟灭掉。他的行为似乎消逝不见,刹下的是他的言辞:沃里夏,如果春天时看到这棵石榴树…他忘了说下去。我的思绪摇摇抖动在灰色的上空,春天,我会背那些最优雅的诗:“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摻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父亲就是死在春天,住进了春天的小房间。我的目光还到了一片笔直的、没有冷风的高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石榴树的花朵,没有温暖的时间…简教会我背诵春天下面的诗句:“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给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我最喜欢那几句:“我很害怕。他说,玛丽,玛丽,牢牢揪住。
我们就往下冲。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我和简在那里谈论优美的天,那些危险的阴影,简站在高高的空地上,他是一个有着卷头发的青年。简的衣衫老是敞开着,黑灰色的灯芯绒裤子使简像被黑暗消隐起来的一个十字架挂钟。简终于看到了日光照耀,雾气弥漫的丘酸区,他拉着我的手跑下山岗,我们从草绿色的小路上进人了丘陵,简从黑色的包里取出一块硬硬的东西放在我手中。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唯一的手枪、唯一的武器。简坐在一片丘陵上,看上去,简就像坐在一片低矮的基地。我低头看了看膝头上放着的左轮手枪和地上蜿蜓流过的一条小溪。我怀着热切的心情告诉简:这枪已经老了,已经在新世纪到来时消失了旧时代的意义。你瞧一瞧,在你的身前身后有那么多平静的事物,它们跟这枪没有什么联系。
简的嗓音有些沙哑,他昨晚又失眠了,简喜欢失眠。他说:沃里夏,我看见了你说的一些东西。但是,这把枪是昨天的秘密,只要这把枪不放出一颗子弹,秘密将存在…沃里夏,我手里仅有一颗子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使用它。是用它射击刺耳的、疲乏的声音,还是射击一朵花,一个人…溪水中流淌着一些树叶,我不会听见简的声音,我听见的是有可能保留给时间和未来的那个秘密,简的那个秘密。尽管简在低沉的一次又一次说着那颗子弹和子弹的序幕,但是,我并不滋长对藤头上那把枪的恐怖。“简,过来,你将我膝头上的枪拿去,我要睡会儿。”接着,我的膝头开始轻松了。我在那时候,就竭力摆脱简的手枪。自那以后,我经常穿过黑夜和白昼摆脱它,仿佛在时间中进行一项艰难的飞翔,而简身上的忧郁气质又使我感动:“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我数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颜色的路的时候,总有另外一个在你身旁走,悄悄地行进,裹着棕黄色的大衣,罩着头。我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但是在你另一边的那一个是谁?”显然,简还没有背完他会背的这组著名的长诗就被带走了。
他坐在我的对面,威士忌的酒精隐隐在我的体内发作,以不可阻碍的力量让我鉴别着一一个肉体和灵魂。追忆穿着厚厚的衣服,这是整个冬天的衣服,渐渐地,我回到了我十岁时他要娶的那个女人的情况。追忆开始咳嗽:沃里夏,那是个虚幻的女人。那一年,我感到我应该快快去娶一个女人,让她住在我的房间里,这个女人每天带着冷酷而狡黠的目光看着我。后来,我确实找到了这样一个女人。她后来疯了。沃里夏,女人为什么惧怕一个男人去找另一种色彩。我告诉追忆,这不奇怪,男人也害怕。因为时间是流动的。追忆又说下去,那年的整个秋天我都在画一张画,画一棵石榴树的全部颜色,当时,我非常想画好它,同时也希望尽快结束它。
然而,我却用了整个秋天去画它,因为每画一幅都令我失望。有一天夜晚,我忘记了我身边的妻子,她很美,但是我仍然忘记了她…我开始画这幅画。沃里夏,我似乎在变魔法,慢慢的,画布上的事物开始弥漫…知道弥漫吗?它将许多我希望的、渴求和寻觅的看不见的事物溶化了…我欣喜的继续画下去,当我在拂晓时画完它时,我看见我的妻子站在我身边,从那一时刻,她就疯了。我又看了看我的那幅画。沃里夏,如果问我画完这幅画的感受是什么,我要说我愿意在我的画里迅速死去。它确实是一张我从未画过的画…也许我的妻子被一棵燃烧的石榴树折磨已久,如今,她看到了飘动的树尖,直插云霄;热烈的花瓣张开着,像一股股身上的火焰…
他带我走出小酒店,我们继续赶路。
许多年前,我走在父亲身边,父亲沉默寡语,但是父亲总亲自带我到一个又一个地方。我们经过一家南方有名的精神病院的围墙时,从围墙内发出惊叹不已的喊叫声,父亲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我手里拿着一束从山岗上采来的野玫瑰,我不住地回头看那座医院,父亲放开我的手让我的双眼掠过灰色的尖塔,医院的大型喷泉和爬满围墙的山藤…父亲不知不觉地满足我对恐怖的惊异,犹如满足我在温暖的夜晚想象一场巨大的霍乱发生时我在哪里?我看见过的一种又一种圈套都是父亲带领我去看的。我感激父亲,他使我对生命感恩,又使生命灿烂。尽管在父亲眼里,我是一个对着石榴树玩弄魔法的女人……
这时候我又想到了画家的妻子。她为什么疯了?她长得怎么样?追忆说过她很漂亮。是的,她应该是漂亮的,女人们都应该漂亮,美是一种圈套,完整而残缺的圈套往往是不可战胜的。在画家的空间里还有另外的圈套,这时候,女人面对她陌生的圈套时往往不知所措,唯一的办法就是恐怖,在漫长的日子里,我不知道女人面对的恐怖有多少种,恐怖在绝望的夜空中像肋骨断裂时的声音?有时候恐怖就在耳朵和漆黑的头预上摇动;恐怖散发出欢畅的血腥味,在永恒的瞬间恐怖又像一个荒凉的老人仰躺的姿势。画家的妻子为什么害怕画家完成的那幅画?她站在尖锐的地面上仰望着鲜红的石榴时的情景使我也恐怖起来。这是一个感伤的故事。
月光透在路上的树篱之中,使我们的影子彼此成两条黑色的瀑布。我用鼻子嗅着田野的气息,这时候,我的面颊上涌来潮湿的冬天巨大的寒流。追忆并没有醉意,尽管他喝了许多威士忌,可是在黑暗中,他步履整齐。我靠近追忆的路膊走着,我仍然想着那个疯了的女人,她跟我有没有关系?夜晚好像有花朵的清香,可这是冬天,花朵并不存在。我想到了石榴树,各种形象和影子混杂在一起旋转。春天,每到石榴树开花的时候,我总要找到一些漂亮的衣穿在身上,简到我的身边,一边他默念着“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国里来,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的诗句完毕时,我们就忍不住嗅着石榴树的空虚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