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医院的围墙外,我才想起这就是几年前我和父亲经过的地方。它的变化真是太大,更加灰暗,也更加沉重了。我和追忆要沿着围墙才能到达医院的大门,由于下过一场雨,路面上很滑,画家将手伸给我让我拉着他,我看了看路面,悻悻的想,只好这样,只有让追忆拉着我才不会从烂泥中滑下山坡。他的手很坚硬,与简和其他男人的手不相同。追忆的手使我感到他将我拖入了一个充满逻辑而又严密的栅栏之中;其他人的手让我感到世界冒着惊人的火花,而我们似乎在开展一场可怕的游戏,这游戏不知不觉被谁拿走了。有一秒钟,路面很窄,我几乎贴着追忆的胸在行走,我嗅见了追忆的呼吸。我很平静的就让他的呼吸让风吹散了。高大的,由大理石垒成的围墙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俨然关闭着一个过滤了的世界。
我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越过了这段艰难的路线。这时候我们面对着由空洞而单调的建筑师设计的圆形大门,要从这道门进去是令人茫然的,我们的不知所措变得憔悴了。儿秒钟后追忆才从冗长的思绪中回过头:沃里夏,我们进去吧!我看了看他的面庞,他的头颅比常人的要大,鼻子上有无数冷冰冰的线条,只有嘴唇微微的呼出热气,他似乎也很紧张,朦胧中我看见他的脖颈在扭曲,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大门的深处…
他终于带着我进了大门。我想象我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的身影:她坐在一把小花园的旧椅子上仰着头看树冠,那是一把式样简朴的椅子,从前是白色,如今油漆已退,不过,非常贵族化。她没有年龄的界线,几乎看不出她是中年还是青年妇女;她身穿腥红色的睡衣(只有时时梦想死亡的人才敢穿这种衣服),赤着脚,她并不惧怕地上的荆棘,因为她压根儿就体会不到肉体的疼痛;她面对我们时微微的转了一下身子,好像树叶碰醒了她。追忆去吻她时,她那漂亮感人的眼晴眨了几下,流露出秘密是永远的……她从前很美,现在仍然很美。
我想象中的这个女人背朝着我们,她永远也不认识我们当中的谁。她紧缩进太阳的温度中,剧烈的太阳使她焦灼…她不需要向我们摊牌,因为事实是没有的,只有虚无的假设。我将看见她动人的躯体,富有魅力的长指甲…面对这个女人,一切都不用昭然若揭。她的呻吟已经度过了血液的挣扎时期,上帝在帮助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同时,她也帮助上帝在人类的时间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回到上帝的门口时必定是鲜花灿烂的半夜。而且,在路上,这个女人漂移着,用唇咬,用呼吸颠狂,用双足试验,一次次完成了上帝最后赋予她的光辉。如此,白色的乳汁会渐渐透明起来,她的身影和美貌都集中在一部焚烧的历史中。
追忆让我等他一会,他得去问问妻子的行踪,否则在这样大的医院很难找到他的妻子。我点点头,我的头像云一样飘动着:那个女子叫什么?她的神秘使我心碎。
在中世纪有这样一类女人,她们使上帝逐渐变得美好起来。在她们的长裙里,历史在转动,似乎在一曲歌舞中流逝。这样的女人使但丁创造了神曲:“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除永存的东西之外,在我之前无造物,我同天地同长久: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罢。”无疑,但丁的女人使他看地狱和天堂都在同一座山上。
我不知道当一个男人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时,他们会不会走投无路,或者在人群的热闹中供认不讳的承认他不希要这样的疯女人,他必须绕开她才会幸福。男人们有一种通体鲜红的血液,大多数男人都具有这种血液。
他们总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败北,因为他们的血液源源不断。我站在一块草坪上等着追忆,我的疲劳已经占据了身躯。几个月的紧张,尤其是我亲眼目睹的那场杀人事件,它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我不得不依靠一种遥远的彼岸来幻想今后的生活…现在我才发现这里的草坪跟别的草坪不一样,草坪上的颜色更加深,似乎在颜色的滚动中会呈现出无数的陷阱,有一朵花突然熄灭了吹进去;有一个人突然瓦解了,昏沉沉的掉进去。正是此刻,我发现草坪中央果其有一口井,我的判断没有失误,是一口正方形的井。
到目前为止,我对诸如置放在草坪中的井栏一直深为恐怖,这是一种巨大的殿堂。小时候我和伙伴都喜欢趴在井栏上窥视自己的影子,而且喜欢做这样感伤的恶作剧,将一束花和一块手帕扔进井水中,这种快感传递了井水的深度也出现了井对我们的压迫。因此,当我偶尔经过一口井,它的吸引力是无穷无尽的。往往是同冷寂的清风一样袭来,每当这时一口井制造了无数口并的可能性。我会想,它会不会淹死一个活人?我还反复的想,淹死一个活人后,当这个人被打捞上来时,死者的周身是不是永久的散发着一口井的凉爽呢?如果这样死者将是幸运的,反之,则是阴暗的。
我向那口井走去。就那口井来说,它此刻在阳光的辉映下,正平静的镶嵌在绿草茵茵的深处,看上去,它就像一口秘密的,带有水果涩味的正方形大门。听说,西方人,我指的是远古的西方人在修复大型殿宇时,采用了自然水果的芬芳,比如:草莓、石榴和葡萄…将这些纯净的香气喷射在石柱和缝隙中,让宫殿永远经久不散的保持了十三世纪、十六世纪的原始自然。这一创造影响了人类对于香气的认识,因为在负荷累累的臣民面前,放下苦难,褐盼的就是香气了。这口井果真有一种苹果的气息,它是建筑师的优雅风格所留下来的,我来到了井栏边,井水照亮了我的影子,我身穿的裙据骤然溶为一种迷濛的阴影,而且仔细看下去,令我大吃一惊,在我的脸上已经坚固的呈现出浮土般的消沉。
好不容易看到了我的眼睛,它和井水的幽静形成了默然的温暖。这会儿,我用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并栏,它似乎是一个世纪前修建的,将遥远的往昔带进这焦躁不安的世界之中,它的周围是无法取代的激情的疾病,这是一座葬送灵魂的医院,还是收留灵魂的教堂?我坐在井栏上,突然现出另一种虚无的解脱方式:如果我落入这口井栏,我的梦幻是不是进入了高潮?
又过去了许多时间,我对这口井已经感到恐怖了,因为它否认了许多不加考虑而滋生的想法,它是用冰冷的沉歌而取消我思绪中虚幻的色彩的。
我了解我自已,倘若我失落在这口井栏中…我迷迷糊糊的感到这口井的确是一口深深的陷阱。当太阳已经西沉时,水面上呈现出黑亮的光波,我觉得我要掉下去,从夕阳中掉进去。就在这时追忆拉住了我:沃里夏,让你等急了。我们走吧!追忆的声音凄凉万分,我问他找到妻子了没有?
他的背比几小时前更加弯曲,追忆没有看我的眼晴:沃里夏,我们走吧!现在,我带你去取那幅画。一个阴影已经结束了。我要带你去取走那幅画,在那幅画里,有一棵疯狂的石榴树。它是疯狂的。你准会带去那疯狂的石榴树。几十个世纪又过去了。沃里夏,一年又一年,我们得不断的建立一个又一个的信念。悼念一些人,怀念一些人,忘记一些人,抛弃一些人。否则就没有疯狂;否则,一棵石榴树就不会疯狂起来,只会被死亡埋葬…沃里夏,你得跟随我去取那幅画。这样,一件事情才会开始,另一件事才会突然开始。为了那棵石榴树,我陷入了梦魔之中,一个梦魇跟随另一个梦魇……雨在下…仁慈的上帝在帮助我…沃里夏,从头到尾都是一幅石榴树。我前面的时间全都用来画那幅画。现在,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那幅画,因为完成它后我就走了。沃里夏,直到看见你,现在我才明白,我这么多年的愿望就是为了找到沃里夏,将那幅画送给她。
在夕阳的边缘,追忆拉着我的手穿过了迷惘的精神病医院大门;穿过了草坪上的那口井,一种转瞬即逝的命运使我伤心起来。
追忆和我站在这座灰颜色医院的外围之中,追忆这样的男人不是让我这样的女人很快理解的男人。追忆的一生充满了支配自己的愿望,我记得那些忍冬花开放的日子,在那条苦役者们忏悔的河岸上,追忆出乎意料的站在我身边,将一束鲜花插进花瓶,生锈的门上的风吹着追忆的衣服…即使是那一天,我也没有完全理解追忆看着太阳落山的情景,坐在我那简陋的木房子里,含混不清的对我叙述的又一番话。
追忆让我上路,我想到了他的妻子;我再一次小心地问到这问题。
我自然听到了追忆十分残酷性的回答。他的妻子十天前死于草坪上的那口四方形的井。她是在有一天深夜跑出来看月亮时投人井栏的。按照医院的规定,这个死人同每个季节必须死去的精神病人一样迅速被火化了。
他们的骨灰盒陈列在医院的后花园中。作为研究精神病的专家门一生孜孜不倦探索的一种死亡现象,陈列的骨灰盒平淡而乏味得使死亡充满了时光的疯狂。
我短暂的一生就像戏剧的风格,刚才我碰到了那口井,我坐在井栏上,并且想到了那么多关于井的问题,我倾向于歌唱的幻觉时常遭受到现实的照亮,这种鞭挞无疑是辛酸的。虽然我想到了那口井与死亡达成了契机,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我没有见过面,并且幻想过她美貌和才智的女人竞然毁灭于一口井…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又想到了石榴树,画家声明他的妻子是因为在画家完成这幅画的过程中疯了的。我已确信,女人的才智使一棵石榴树突然的澄澈明净,与其说是一棵石榴树的光芒照射了这个女人短暂的一生,不如说是这个女人敏感的生命创造了一棵石榴树长远的命运。我不知道她最后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但就她投入井栏这样的行动来说,这个优美的女人在她最后的日子也没有停止过疯狂。像那棵石榴树一样的疯狂。惟其如此,这个女人才有机智死于一口冬天的井…真奇怪,即使是冬天,井栏外的草坪仍然富有生命力,这或许是死亡创造了生机。我渐渐对这个女人怀有一种热爱和亲近,我将这种心情告诉了画家。他站在路上拥抱了我,并伤感地对我说:沃里夏,让死去的死去吧!这是命运,我们违背不了自然法则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