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也就是我们的旅程剩下的最后一天,追忆带着我进人了一个小镇。我们刚步人小镇的围墙,走上一座木制的桥梁时,就嗅到了一股又一股浓烟的味道。追忆和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他的脸迅速的苍老了。这座小镇被一场大火夷为了平地。不久之前,我曾读到过那个罗马人的第九十一封信,那封写莱昂斯城彻底毁于火灾的信,我读到那些语言时,曾是多么感激这位智慧的老人:“一座富有的能看作是外地人的骄傲的城市被烧毁了
…今天有些城市以其宏伟、辉煌而闻名于世,然而它们全都会被岁月冲洗得荡然无存,不留痕迹。想想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希腊城市看,它们的基石如今已经瘸蚀到了这种地步,竟然没有留下一丝迹象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所以顺从、忍受城市的毁灭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它们的岿然屹立,正是为了最终的倒塌,这是一直在等待者城市的总的结局。无论是由于地球的里层为摆脱抑制它的重压而产生的地度,还是由于疯狂的洪水以惊人的速度猛涨,将其所到之处的一切全部毁掉;也无论是由于切断地壳的火山突然喷发,还是由于岁月一点点地把它们吞食(万物无一幸免),或是由于瘟疫夺去了其居民的生命,使城市成为被遗弃的荒废的土地…有一件事我是十分清楚的:“凡人所创造的一切都要受到死亡的裁决;我们是生活在注定要毁灭的事物之中。”我记住了这上面很长的一段文字不是没有先兆的。此刻,这座小镇,追忆曾在路上向我描绘过小镇上的鲜花和漂亮的妇女们每天清晨刚刚从梦中来到世界,她们穿着绣花布鞋,唱着些歌儿去河边提水,天空飞翔的各类鸟群和迷人的养鸟人玲珑的笼子每天在大街上晃荡;画家的彩布也在阁楼上晾晒,每到那时,人们都从街上经过,按照小镇上的方式议论这位驼着背的外乡人。画家有一年流浪到这里后再没有四处飘泊,他用几年所画的作品换了一座小楼,将那个找到的女人安置在他的楼上。这座小镇是画家创造石榴树的地方。一场灾难毁灭了整个小镇,自然也包括画家的那座小楼,它收藏着这位艺术家各个时期的作品;收藏着那幅将要送给我的作为疯狂的石榴树而存在的事实。夷平了的小镇,除了紫回不去的血腥之外,它的悲剧使天空化为灰烬。
那一瞬间,追忆按照灰烬反映的现象去做了,他找到了小楼的遗址,突兀的石头墙壁依然存在,昔日,它们一定是矗立在小镇的中央,颜色是蓝色的,如今,除了石墙之外,其余的早已化为灰烬浩劫的产物。
追忆蹲下去,他似乎想找到一件什么小东西,在干燥的,没有燃尽的余烬中,他已经不能挽住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一颗钮扣都石沉大海了。所以,他的徒劳使他心碎,使他的双手颤栗不息。
奇怪的是我没有在烟尘中看到一个人,也许他们被这场灾难的突然袭击打败了;或许他们早已迁往到另一惩山岗…面对一堆废墟上呈现的往昔,那些繁荣的愉快…我无法想象,他们站在山岗上凝视这座消失的小镇时内心的凄凉。这些人,这些被卷进毁灭和死亡中的人,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
我来到画家身边,沉默将我们的目光折磨得像遇上了简时常描述的种种瘟疫。简趴在我的花布床单上,眼睛像死鱼一样浮动,我坐在身边,轻轻的听见简迷人的说:“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两星期,忘记了水鸥的鸣叫,深海的浪涛,利润与亏损。海下一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尸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是,他经历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阶段,进入旋涡。外邦人还是犹太人,啊,你转着舵轮朝着风的方向看的,回顾一下弗莱巴斯,他曾经是和你一样漂亮的、高大的。”这些诗没有终点,没有。像瘟疫的美"
我来到追忆身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那时刻,我一定像个孩子,还像什么?我们在面面相觑中不仅看到了我们此刻体验到的一切怯懦,而且还看到了我们的绝望像泉水般汹涌…像泉水般汹涌。
过去了好长时间我才对画家说:我们走吧!我必须在今晚赶回去,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我说着,我的双唇一定像一尾鱼在游动,像一尾一去不复返的鱼,一条尾巴很重的鱼。我在追忆的眼里看到了我的影子。沃里夏。他又像昨天和今天一样开始说话了。我最喜欢他张开嘴,听见他的声音有节奏的奔泻,先经过我的身影,然后经过这废墟和灰烬,经过嘹亮的永远奔涌的河流;经过人类的飘带,顺着巨大的落差流下去……追忆的声音要流向一种睡眠,我尤其想象不出我如果在追忆身边睡着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幸福还是忧郁?是罪孽还是纯洁?
首先我听见他在说废墟,大火毁灭的种籽和桥梁上的孩子。他说这场灾难是猝然降临的,一点先兆都没有。他又说,凡是灾难都是如此。他说,他有一间小屋堆满了画,记不清有多少幅。总之,他的生活就是由画组成的,每画完一幅就放进小屋,那是一间既不潮湿也不炎热的房屋。如果不是这场火灾,他的画可以在小屋放三个世纪也不会变质,更不会腐烂。他的语气开始低沉:沃里夏,现在,一场大火毁灭了它们。你相信宿命吗?沃里夏,时间先是毁灭了我的妻子,现在毁灭了我的小屋…沃里夏,你知道不知道,再给我100年我也复制不出我从前创造过的东西。它们属于过去,像阴险闪烁的河流一样的过去…沃里夏…你在望什么?你望见了什么?你的脸那么苍白…
简扶着我的手臂穿过炎热的夏夜,我的情绪坏透了。简理理我的乱发:祆里夏,看看前面。简又在回忆那些会背的诗句:“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是舅。舅是不熟悉的名字,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
追忆的声音还未结束:沃里夏,只有一幅画我可以完成,那就是疯狂的石榴树…
我听见废墟上的火苗在闪烁,它们在烧毁什么?我看见那是一股风,风钻进了废墟,一种虚幻的风。我闭上双眼,简老在我身边说话,简让我闭上双眼,听听声音:“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灰尘是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你吸入的灰尘曾经是一座宅子一墙、护壁板和耗子。希望和失望的死亡,这是空气的死亡。
睁开双眼后,我想告诉追忆毁灭一座城是由一种虚幻造成的。“这是空气的死亡。”然而,我看见追忆的手指在痉挛中伸开又收回。我又想起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它一年年的支撑着我的生命,在它身边,那些过于纯净的安宁气氛使我感谢上帝。
我又拉了拉他的手,我确实该离开了。环顾四周,从我们到来后就没有一个人。这是一个沉睡的地方,一座干里的废墟,只不过冒着烟,吹着风罢了。潮水般的伤感使我对这块沉睡的灰烬滋生出一种想尽早抛弃它的念头。我问追忆现在到哪里去?画家指指对面的山岗:
沃里夏,镇子里的人,全都在山岗上,那是一些不怕灾难和不惧怕死亡的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山岗上重新修复一片家园。
我不解的望着画家,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我的房屋,包括要离开那棵石榴树。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住进去。
追忆摇摇头。他究竞要干什么?要留在废墟的沉睡中干什么?我茫然了。
太阳就要西斜了,我还得去公路上截一辆汽车,这样才能赶回城里。追忆知道我应该走了,他突然问起我明天出发去的地方,我笑了起来,告诉他,在一条荒凉的河岸上,有一大片苦役者住的房屋,这是南方最大的服役之地。也就是说,是那些有着满身的罪孽的人聚会改造的地区。画家伸出手来抚摸一下我的双肩:沃里夏,那你并不是苦役犯,你到河岸上去干什么?我告诉他:为了简,必须如此。我听说那里有一座学校,我可以去代课。这一切都是为了简,让简活下去……简必须活下去…画家的双眼潮湿了,我看见他涌出了泪,而我的声音没有停止;简还给我背诵过另外的诗,喜欢听吗?追忆。简从孩提时代就读一本又一本的诗,其中有一位诗人伴随简到如今,简的幻想和错误来源于诗歌:简的生命服从于诗歌的方向…简在开枪杀人前夕给我背诵的诗好像是这样的:“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又是叫喊又是呼号,监狱宫殿和春雷的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他刚才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稍带一点思想,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现在我要走了,我知道有些严酷的事实是栩栩如生的。来不及想这是为什么?有些令人着迷的事物和情景只需要一分钟,也就是说一只燕子飞过去,从我们头顶飞过去,事物和情景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追忆让我痴迷,他在无形之中让我想悲伤地想象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他在哪里?他是在另一片山岗上修复小楼?还是终生消逝?
这可怕的悲伤似乎突然来临的梦魇,我们的沉重使肉体和灵魂逐渐分裂开了。我嘱附道,对,还是简在我落人孤独中的时候,他嘱附我的话语,但是我忘记了,我要嘱附这个驼背的人,被强大的一系列死亡所笼罩的男人,死亡,其实,他经历了死亡的歌唱,目前,他应该去经历死亡的忧虑,只有这样,经过太重忧虑的人,他使死亡害怕生者,他使死亡留恋生者。在这个驼着背度过人生的艺术家眼里,现在必须是一块又一块加高的大废墟,或者古铜色的巨形陵基似的山岗。他害怕吗?
他胆怯吗?就像有一天突降的大冰雪降临在城市,它们打落了硕大的石榴,那是一年的果实。我藏在窗子下面,抱着头,不敢听见那咆哮的毁灭声。眼看着冰雹将我的石榴全部击落,我却非常无能。
但是简说:“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还是那位遥远大师的诗,他对待死亡:“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人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脚前。”
追忆去了哪里,他是在我想象又一种死亡时悄悄离开了我。我没有时间再去灰烬中寻找他,喊他,嘱咐并让他嘱咐。
没有时间了,我得离开这块化为废墟的地方。
这是一个游戏的开始还是结束。在这三天的路上,犹如三百年的谜。我跟着驼背画家,在路上看到了时间在永恒的空气中抖颤。这是我很少见到的一种现象,路上没有丧钟,听不见—叮当一叮—叮一一当的声音在催促我们,在路上,这拥挤的,又丰锐,又奇特的时间给予了我们战败过的决心。这样短而长的时间毁坏了女人、毁灭了石榴树和热情的房屋,充满了迷梦的时间。那么,就这样吧!我截住了一辆大卡车时天已经又黑下去了,整个宇宙就是这样由天亮到天黑,默默地形成至高原理。然后,让我们望见了燕子也看见了废黜的黑暗…在黑夜里,我看见了驼背画家站在一群丧失家园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