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归宿的思念2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276字 发布时间: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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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是一座对于你的身心有极大好处的疗养院。它恢复了一批又一批由低沉的疲惫组成的队伍,这些人离开疗养院时大都情绪怡然,当他们最后一次向大海挥动双手时,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这天凌晨,是疗养院送走又一批人的时刻,我趴在带露水的阳台上,我唯恐看见那位老人消失。从疗养院的严密程序中,老人是不该离开的,他周围散发着阴郁、寒冷。这是不是一种疾病呢?我很想到老人的房间里去...
坐一会儿,隔开大海和沙滩,让风景及大自然消失之后,仔细地看看这位老人在千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接近这样一位老人需要机会和勇气,好几次我到了他的门口,一种微妙的、来自空气中的紧张使我又转身向另外的地方走去。实际上在后来的那些日子,老人很少在沙滩和小径上散步了,这也是我与老人疏远的原因之一。大多时间他都呆在房间,夜里,他的灯光通宵达旦,像一股微薄的火焰燃烧着,火焰中,透过宽大的窗帘,有时候可以看见老人的身影。他好像不需要睡眠,那么,他在迷惑的灯光下干什么?回忆,我想到了这个词。也许,老人用全部的黑暗进入了回忆。
形成回忆的东西便是难忘的、牢固的东西,我跟乐在一条湿润的路上,乐的回忆中经常醒目的展现过他碰到的许多女人,诸如女人的房间,四季更替的裙裾的色彩,哭泣和愉快的时刻,女人们的禀性等等。那时候,乐便抑制着流动的情绪,他的语气变得含糊、苍白起来,他终于控制不住向我讲起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便是湾,湾是一个小女孩长大到女人的姓氏,这篇小说从现在开始无疑要叙述湾,湾的故事由我叙述。当湾能够爬上山岗,收集夕阳和朝霞时,我恰巧从山岗走过,湾的体型和结构是纤细的,阳光下,乐看着湾纤细的静脉,纤细的小腿和手臂,纤细的鼻梁上的汗水,湾也看着乐的双眼,湾像我一样看不出乐的年龄,只知道乐在阳光下的身影使她一阵晕眩,包括山上的树枝和云朵都在飘移,从湾的头顶和手心中飘移着,湾就这样掉进了这晕眩之中,以后,晕眩使湾跟着乐飘移到了另一个世界,几年之后,很自然,湾成了乐的妻子。他们在一座城市建筑婚姻生活时,湾才十八岁,这是一个美好得易折断的年龄。从婚姻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湾就表现出妻子的非凡才能,但是,令乐感到迷惑的是湾经常站在窗口,当她回过头来时必定面色苍白,那么白,面庞那么白,令乐忧虑。
湾的身影既纤细又飘忽,有一次,乐拉着湾去一桥梁上散步,刚刚修复而挺拔的桥梁类似一座雨后醒目的彩虹,当他们的身影象两团深蓝的带子凝固在桥梁的中央时,乐隐隐约约的问过湾一些包含着幸福、家庭、孩子以及未来的问题,他记得湾紧张的望着天空,摇了摇头,她几乎压根儿就没有回答,亦没有想过乐的问题,乐的话语只是在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在她的心目中轻轻颤栗了一下。桥梁下的河水奔流不息,河水的流速暗示着世界有声无形、有形无声,湾突然奇怪的问道:“你能带我去那边吗?”那边是什么?连湾的声音也是含糊而犹豫的摇摇头:“是的,显然你不能带我去那边。”他们又沿着桥梁进人了晚霞之中,湾的脸上愈来愈孤寂,乐向湾讲述鸣声的故事,鸣声是一位艺术家,他住在一座座旧房子掩映的古堡之间,鸣声从小就患有疾病,每画完一幅画他几乎都要死去,当鸣声快要接近死亡时,另一幅未开始的画挽救了他,使他又进人这幅画的创作之中,他可以在干燥的雷霆中画好一幅幅潮湿的草坪;也可以在钟声齐鸣而下时画好一幅幅伟岸的暮日景象。钟声的-.
敲响使他惊悸而茫然,在红色、金色的节奏中鸣声生活在他的颜色中,好像生活在一只镀金的贝壳之下。这时候,讲到这里时乐感到湾在拥抱自己,他的嘴唇接触到了湾的面庞上晶莹的泪,他又一次听到湾在鸣咽中的声音:“你能带我去那边吗?”乐认为那边就是阳光直晒的地方,有一堆堆支离破碎的恐怖在没有流水的河流中滑下去,如果沿着河流走下去,时间将被搅乱,将混杂着爱情,淹没了时间,是的,爱情淹没了时间。这时候乐抬头看着迎风而立的纤细的妻子,她的目光溶化在长长的、烛焰般的晚霞中去了。
第二天,妻子湾就消失了。
这是我叙述的关于乐对我叙述的故事之一。他讲到这里时似乎被新鲜的空气所拨动,仿佛妻子湾的消失是一种奇特的香水来自寓外的原野,倾注出风和彩色的袅袅声音。对此,我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湾是从哪里消失的。艾略特告诉我们:“是否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记不住?”
我的眼前出现一种很糟的情形:湾是在紧闭的房间一片寂静时推开门消失的,湾去了哪里?湾被一股大风追逐着便消失了。还有另种可能性,湾找到了那个艺术家的住宅,她走了进去。后一种设想我没有告诉乐,因为我害怕我的设想是失败的。前一种可能性我告诉了乐,他竟然轻松的笑了。我揣测中的湾现在既不存在也没有消失,她住在一间由干涩的声音包围的房间里
事实上是这样:湾这样一位纤细的女子生活在这样一片路途深邃,气候严峻的大地上是必然要失败的。当她在幼年时期躺倒在渐渐融化的积雪中的梦境时,她已经无法摆脱尘世的诱惑了。然而,诱惑是残重的,在最终的归宿中湾梦见过笼罩着暮色的宽敞窗户吗?那一天,当乐拥抱着我时,我的眼前总会被湾纤细的手臂所导引,那个小巧的、纤细的乐的妻子她到底在哪里呢?我就这样回到了走廊上,隔开乐的气息。我独自坐在走廊尽头的大理石阶梯上,夜已经非常深了。
我听到了开门声,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过来的影子不是乐,这是一个阴郁的身影,它追求寂静的夜色中飞升的速度和纠缠不休的回忆,老人又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他隔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我。在这样的情景中,我禁不住想念那些早年耽于其中的著名的诗:“你说我在重复,我以前已说过的事情。我还将说。我还将说吗?为了要来到那里,来到你在的地方,你必须沿着一条其中没有狂喜的路走。为了来到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你必须用一种无知的方法去走。为了占有你没占有的东西,你必须用一种剥夺的方法去做。为了成为你还不是的人,你必须沿着你还不是的那个人走的道路。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你拥有的东西,你拥有的东西正是你不拥有的东西,你在的地方正是你不在的地方。”
好不容易我才看着夜色归于沉静。而那种精神空虚正在加深:我希望老人尽快从这条走廊上消失,因为我感到他在用光明和黑暗中的狂喜,那些死亡和出生的低语在折磨我。他似乎发现了空气中的抑郁,他开始说话:“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她告诉我她会来,她要到这里来看我。我都等得丧失希望了,厌倦了。你知道,你等待过吗?我一生都在等这个人的到来,她如果再不出现在眼前,我就消失了。我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座岛屿上认识她的,当时,她那么美丽,如此美丽的女子我再没有看见过。她消失在一条沙滩上的黄昏,我是看着她消失的。以后,我也从那片岛屿和沙滩上消失了,在中间,在许多路的中间我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她。没有得到一次新的和震惊心灵的重逢,我已经忘记了后来的妻子和许多女人,但是我却忘不掉岛屿和沙滩上最初见到的那女人,这是对遥远事物的期待、是期待。三十多年前,这片疗养院还是一座岛屿,就是在这里,交错生长着众多的果树,那时候,我全然没有想到一切都会逝去、会顺从山岭和树木、顺从于空洞的潮汐声迅速的逝去"老人的声音在消失,在需求中热烈的颤动着。
这个叫欧的老人的嗓音充满了急切的等待,我惊讶地看着那张脸上越增越剧的恐怖和恐怖中的渴望。它是倏然降临的,所有夜色的一切,微风,海潮的凉气、树丛、星星、灯光...以及想都与欧的声音、那干涩的声音联系在一起。这个上一世纪延续的爱情投射在他的梦呓中,那模糊、含混不清的呓语展现了嵌着石灰岩的岛屿上那个女人的头发,他们接吻时广阔无垠的海潮声撞击着沙滩;他们在隐蔽的野草莓中穿巡时挟带着笑语...这是上个世纪发生在欧和那个女人身上的爱情。因此,这就是此刻,在中间的路,三十多年后的道路。一次两次,或数次,重新渴望的那个女人,那无法希望的冒险。老人站在冥思的沉静之中,月光在偏西,在更远的地方是海潮的变幻,那极其牢固的变幻使我和老人无法承受时间颓然奔涌时的宁静。乐加人了我们的冥思,他刚从沙滩归回,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我眼下消失独自到沙滩上去的。这使得我极其忧...想到了一个人的消失,一种全新的消失,从火焰的玫瑰丛中像一股股烟,像大海的秘密,为了在活生生的生活中消失;为了消失在既不是从哪里来也不是从哪里去的道路中。
3
很久以前我和老人相互都消失在一个平静得惊人的夜晚。那时候我们都在同一时刻离开了那栋留下过爱情和阴影的房屋,当我们走到废墟的建筑群中缓缓地展开双手准备再次拥抱对方时,在极度高潮的阶段,来了一群群建筑工人,他们的脚步声使我们的激情被风吹远。这样我们便走出了废墟,那是大片大片的废墟,苍凉得一根草也不生长。我自然是先走出废墟的,他陷人了沉静之中后再次让我先走,我记得他的嘴唇在废墟上的月光辉映下苍白冰冷,我知道有一个问题在折磨着我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显然,这是一团无名的恐惧,我还是避开了他的身影,回避了那个夜晚人类堆放在一起的困惑,我知道除了一个死去的,将死的人有可能会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有可能会将答案化作蝴蝶般动人的翅膀,里面藏着秘诀。除此之外,没有谁能完整的告诉我们。自那夜我们消失之后,我不知道从前的恋人从废墟迁徙到了哪里?我没有任何他的一点点消息。这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建造迷宫的能力,压根儿就没有。包括我的虔诚之心拥有的纸牌也没有能力知道一个恋人在消失之后到了哪里。
如今我却在用一篇小说叙述已经消失的湾,还有欧怀念并为之等待的那个女人,这对于我是种冒险,因为我从来也不认识她们。但是,我决计在一种种渐渐展开的时间中坦露出这些躲避人类的秘密。而且我下决心不去翻拂乐的手稿,因为我知道在乐的手稿中他在继续追溯另一种时间归宿的过程,那样的历程一部份已经死亡,一部份仍然进人新生的姿态。而我叙述的是人为时间消失,这个世界永远一分为二的美好顺序。所以,这以后的故事已经不再是乐叙述的故事,而是我沿着一条条冰凉的地平线对生存和消失的臆想状态:一次永无归宿亦无结束的故事。我的肉体同时使空间的时间颤栗,到此为止,我仍然不知道这个在分外漫长的灵魂中行走的人到底有多少岁了。那一午夜,我们是在一个环状又一个环状的植物中不断下沉的,漆黑的夜色使我看不清楚乐的皮肤,我只是重复而激动的感到在我体内的乐疯狂忧伤,他似乎在一具女人的肉体中沉溺于没有想出的一种奔逃之中,这个女人的肉体给予他脱离的机会,他撕碎了她的衣衫和脖颈是为了逃进去,从女人的肉体中找到那条回去的路,回到母亲子宫的路线。为此,我任随这个伤心的人撕裂,当我们终于在疲倦之中抱住头时,我们除了看到浩瀚的宇宙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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