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远离他快有四十年了, 一些秘密仍然保持在母亲和 他心中,也许要保持到死的那一天。
流线以为水均伟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 “假若我当年到公安局或者检察院申诉了我看到的事情,那我的命 运到底会怎么样呢?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水均伟还是没有回答。他不想轻易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又回 到了电影院门口,水均伟说我们去看场电影吧!流线看了他一眼, 转身向售票口走并买来了两张票。他并不是想看电影,他只是想 坐在黑暗之中想一想流线刚才提出的问题,所以,电影开映以后他连片名都没有看到。
流线提出的问题已经被他父亲阻遏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 在公安局与检察院门口寻找机会的流线,总有一天会走进去。那 么,马丁就不会出现在水均伟的大学里,那么,水均伟也不会在 流线父亲的鸟店中邂逅法律系的老师马丁。他的名字虽然后来改 叫马继武,但他过去就是那个叫马丁的人。更为重要的是少年流 线将尽早地摆脱那件窥视到的杀人案件的折磨,而且他的父亲也 不会将他送到精神病院。
流线沉浸在电影的画面之中,而水均伟却没有一点看电影的 欲望。他告诉流线:“你自己看吧!我先回去。”他低着头从电影 院的斜坡道上向外走去。他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 一种在心中荡 漾的东西正在向外涌动,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十岁的男孩所看到 的刀刃,水均伟现在必须而对自己的大学教师。而这种罪恶除了 让水均伟感到吃惊之外,也会感到一种炼狱般的痛苦。他步下台 阶,但他知道他必须到那座旅馆里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他将开 始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回到旅馆后他想往家里 打电话。他间服务员小姐,能不能在旅馆里打长途电话,服务员 小姐告诉他一楼服务台有长途电话亭。他下楼时就可以感到一阵 细雨在外面的廊道上落下来。 一阵细雨似乎在嫩芽间滑过。
是春天了。不管怎么样,春天已经降临了。细雨带来了春天 的信息,春天就要降临了。水均伟冲到寂寥的服务台, 一位小姐 正趴在服务台上跟一位小伙子聊天。水均伟与她说话时,她冷冷 地说:“喏,那就是长话亭,你进去吧!”水均伟打开了长话亭的 门,家里没人接电话,看样子崔玲又是在医院里守候儿子。水均 伟又拨通了医院的电话,然后电话又转到住院部,护士小姐很快 叫来了崔玲,崔玲的声音很冷淡。她问水均伟:“你打电话来干什 么?”水均伟没有吭声,崔玲又说:“你还是去调查你的案件去吧。”
花玲放电话的节奏很快,水均伟想安慰-下崔玲,但崔玲没有给 他机会。水均伟从长途电话屋出来时还看见服务员小姐与那个小 伙子在亲热地交谈。
水均伟回到楼上的客房里,他此刻已经不想考虑任何一件事 了。他今天已经很累了。流线提出的问题就像禁闭在一个笼子里 的罪恶散发出来的恐怖的气息;现在,水均伟已经帮助流线打开 了那个笼子,而罪恶将暴露在外。这种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罪恶已 经使谋杀者进入了五十多岁。
水均伟躺在床上,他决心用最快的速度调查完这桩案件。“一 个封了口的圆圈”将被重新拆开,那个圆圈将不存在。水均伟就 这样慢慢地将那个封了口的圆圈拆开,简单地说,他要帮助那个 十岁的窥视者在二十多年以后将那个圆圈中的罪恶的谜底公诸于 世。这就是人类最进步最为文明的游戏,正像美国作家索尔 · 贝 娄说的那样:“入类应该在上帝面前游戏——游戏越高级,上帝就 越欢心。”而水均伟并不信奉上帝,他信奉的是自己,就像那个圆 圈被他拆开,他感到了一种游戏带来的快乐。他决心将那个封好 的圆圈全部拆开,让那罪恶从圆圈中跑出来。
第二天水均伟独自来到二十多年前死于谋杀的高斌工作的法 院。当年与高斌一块工作的人大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他与高 斌当年是好友,对于高斌的死,他一直有一种阴影。他告诉水均 伟,高斌那一时期正想筹办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时申办律师事务 所的有两个人, -个是高斌,另一个便是马丁。然而,政府批准 了高斌的律师事务所,而没有批准马丁申办律师事务所的报告。总 之,不久之后,高斌就突然死了。水均伟又找到了高斌当时的未 婚妻,谈到高斌的死,她作为高斌当年的未婚妻透露了三件事。第 一,她深信高斌不会自杀,当时,高斌推迟了婚期, 一心一意地 想把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办起来。第二,在高斌死前的一个多月里,
她经常看见高斌与马丁在一起。第三,她怀疑是马丁杀死了高斌, 虽然她没有事实证据,但她有一天听见高斌告诉过她,马丁对他 有些嫉妒
最遗憾的是检验高斌尸体的法医几年前已经死了,所以水均 伟无法寻找到法医的证据。带着这种遗憾,水均伟决定离开小城。 流线也决定与水均伟一道离开,他到乌城的的第一件事是协助水 均伟起草起诉书,第二桩事就是要在乌城办一家鸟店,
水均伟的汽车在路上行驶着。作为律师,作为流线的律师代 理人,他觉得有必要与流线好好谈一谈。也许有些话题,在前面 已经涉及到了;但是,他确实还没有正儿八经的与流线谈过话。他 将车停在一片丘陵深处,流线问他要干什么,水均伟一本正经地 说:“在你起诉之前我们得再谈谈这桩杀人案。不知道你愿意不愿 意。”流线说:“我当然愿意。”水均伟的车停放在草地上,地面上. 的枯草已经开始变绿,他们挑选了一个位置 坐在高一些的草 丘上,面对面。开始时俩人沉默着,他们同时看着身前的公路, 一 辆又一辆轿车和大卡车快速地奔驰着。水均伟开始说话,他觉得 本来早就应该谈到问题的核心,但他却还是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 话。回到问题的核心时,他看见流线正在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看着 自己。水均伟说:“你用那样奇怪的眼睛看着我干什么?”流线轻 声说:“我感觉到你在犹豫。你是不是在犹豫,就像我二十多年前 一样犹豫不决?”水均伟不知道流线要说些什么:“哦,流线,你 讲的犹豫指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犹豫?你犹豫是因为你记忆中 有一-种从窗口到窗口看到的图景,因为你害怕,所以你犹豫,现 在,我跟你谈的就是这些东西:害怕、犹豫、矛盾这一系列东西。” 流线说:“实际上,过去这些东西一直存在着,但自从我与你在动 物园相遇的那一天,我就在摆脱这些东西。而现在我看到你犹豫 了,因为马继武是你法律系的教师,你害怕在审判厅中面对马继
武?”水均伟低下头:“我确实犹豫过,但我现在已经决定了。”
水均伟看着- ·些蚂蚁列队而行,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几小 时前蔚蓝的云层现在正慢慢地变得乌黑:“要下雨:、我们走吧!” 他结束了这次谈话。回到车上时,看着流线,他不知道那张瘦削 的面孔,从十岁那年开始就逐渐地被扭曲的面孔,现在为什么变 得如此地坚决,始终不渝地要将-个少年窥视到的杀人案公诸于 世。流线的这种东西影响着律师水均伟,他想,如果流线不是如 此坚决地想起诉,那么他就会放弃。但是,现在他也不能够放弃。
他真的已经不能够放弃,他要帮助流线将他的法律系老师送
上审判厅。
回到乌城的那天下午,水均伟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他似乎 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崔玲和儿子了。儿子仍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 这天下午没有见到崔玲,护士告诉水均伟,崔玲到外科手术室为 她的同学做手术去了。水均伟独自坐在儿子的床边。他尤法找到 交谈的语言,实际上他知道儿子已经丧失了与自己谈话的可能性, 但他仍然想与儿子交谈。他触摸着儿子的面庞,儿子正用一双亮 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也用--双自己的眼睛看着儿子,也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 与儿了谈话。他就那样看着儿子的眼睛,他发现儿子的眼睛里只 剩下一种无语言的状态。水均伟看着凡子慢慢地又闭上双眼。这 就是儿子的生活。水均伟想到了儿子的主治医生迈克林。他想起 了迈克林举起来的那只玻璃器皿,只有那里面晃动着的血液会给 于水均伟以希望.
水均伟站起来。护士又进来给儿了注射了支针剂,护士举 着针管插进了儿子的前额,水均伟背转身去,他不能想象这些针 尖每天就这样从儿子的前额穿入进去。护士走后,水均伟感到一
阵烦躁,他决定去找迈克林。
迈克林仍然独白 · ·人呆在他的研究室里。他的面前是一排玻 璃器皿,水均伟进屋时,他正将其中的一只器皿抽出来。他侧转 身看了一眼水均伟说:“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是啊,我一直在 外面调查案件。”“就像我每天坐在这里研究血液。”“我想与你谈 谈我凡子的病,你有空吗?”迈克林放下那只器皿对水均伟说: “坐下吧!”“我想,我儿子躺在病床上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是啊, 我们正在想办法为他治疗。”“有希望吗?”“这事我原来就告诉过 你,我在尽力,我正研究你儿子的血液…… ”“我知道,我问的是 有没有希望。”“我不能告诉你没有希望,但我同样不能告诉你有 百分之百的希望,你儿子的病已经既成事实,而且不可避免地潜 伏着风险,我很希望达到目的,首先我必须抛弃自己失败的多种 可能性。研究血液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我知道。”
迈克林又说:“看见你这么着急,我像是有一种负重感。然而, 你的儿子确实潜伏着巨大的风险,如果失败了呢?作为医生我完 全没有权利去考虑失败后的情景,我现在唯一想得到的就是成功。 所以,我每天坐在这里研究你儿子的血液,只有从血液里可以看 到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什么?水均伟从迈克林的研究窒里出来后,路过 -楼的太平间时, -具尸体正被送进去。水均伟看见过无数死亡,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但是,把十岁的儿子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对干水均伟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们可以将 生命比喻成火焰、巨浪、蓬勃的太阳,然而,死亡最终却是进入 黑暗之中,当然,也有天堂,水均伟以为天堂是一间温暖的房子, 但是天掌只收留那些疲倦的人们,儿子是不会到大堂里去的,他 毕竟才有十岁。十岁是一个怎样的年龄?十岁是一个没有罪恶的 年龄,十岁的孩子永远都不会犯罪。人到什么时候才开始犯罪呢?
他感到纷乱不堪。医院里的气味是那么浓烈,使他呼吸有些困难。 在花园里, 一个病人身穿病服坐在一把躺椅上、他仰着头,看上 去似乎已经死了。水均伟有些紧张,那是一个老头,他的头撑在 椅座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水均伟不由自主地向老头走 去。那老头看上去已经死了,他得走过去看一看。这种场景犹如 -阵迷惑的可怕的风正吹拂着老头前额上那几绺稀疏的白发。水 均伟唯 ·一想知道的是那老头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已经死了,得 尽快通知他的家人。如果没有死得让医生来将他带走。水均伟走 到了老头身边,刚想伸出手来摇摇老头的肩膀,老头睁开了双眼, 老头说:“哦,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每当 我闭上双眼或者睁大双眼时,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唉,人老 了时离死亡真的已经很近了。”老头将身子从躺椅上直起来:“来 吧,陪我坐会儿,陌生人.请你陪我坐会儿。刚才,你站在我身 边时我似乎有一种感觉,就像我儿子站在我身边。我有三个儿子, 大儿子就像你一样大,然而,他去年在水中游泳时被淹死了,大 儿子的水性非常好,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被死神带走。我真 的至今也不明白。二儿子现在生活在监狱里,喜欢钱,他从小时 候就对钱着迷,他就喜欢那些纸票,他从小就十分自私,两年前 他参与了一次抢劫银行的活动,就是这样,他喜欢的金钱将他送 进了监狱。三儿子吸毒,他才有二十五岁,我去年才发现他这种 行为,但是已经非常晚了。太晚了。我和我的老伴都太老了,我 无法去制止他的行为……哦,我真不应该向你谈论这些事情,不 过,你让我想起我的大儿子来,然而,他却被淹死了。”这时,
位像老头般苍老的老太太从小径那边走了过来,气嘴吁吁地告诉 老头,说她找了许多地方才找到这里,医生也正在找他,老头的 脸上升起一种衰颓的气色,他向水均伟笑了笑说:“已经是快死的 人了。”水均伟目送着老太太搀扶着那老头向小径走去时的背影。
他感到纷乱不堪,在他看来,正像那老头说的那样他已经是快死 的人了。然而,他三个儿子的故事却牵动着水均伟的思绪,他的 大儿子被水淹死,他的二儿子喜欢金钱而沦为囚徒,而他年仅二 十五岁的三儿子却正在吸毒。他一直目送着那一对老人的背影消 失在花园的树篱之外。这时候,已经再无法看到他们的背影了。水 均伟仍然站在那里,然后他又重新坐在老人坐过的那把白颜色的 躺椅上,索性将双腿放上去,就像那个老人一样将头撑在椅背上, 他闭上双眼,这把椅子就像一种生满锈溃的栏杆,使他不断地增 长着一种活着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从椅子上将头 仰起来,然后站起来。那老头说他像自己被水淹死的儿子,水均 伟再一次被这意象支撑着,自己有一天也将被什么东西淹死,不 是被水淹死,就是被浪卷走,或者被雾湮没。他从躺椅上站起来, 在一切都没有到来之前,他得站起来,他不属于医院的生活,他 不能被医院里的气味或种种阴影所羁留,他将到医院外面的生活 之中去,到那些没有生锈的栏杆外面去。此刻,水均伟走出了花 园小径,而就在他行走的过程中,内心深处却喷射着无形的冲动, 他还没有到被水淹死的时刻。既然那个时刻没有到来,也没有被 浪卷走,更没有被雾湮没,那么,他将到外面去,包括儿子的病 室也不能完全羁留住他的身体,他将到外面的马路上去,避开令 他神经沮丧,失望的犹如煤灰般的医院,他属于外面 那个有 最明亮的色彩闪烁的世界,属于那个充满着无限的喜悦的世界。就 像他小时候窥视了母亲谋杀父亲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