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我会在某种时刻,在一个偶然时刻突然爱上一个人,也许他并不爱我,但我却进入了角色,然而,这种爱情注定会醒来,最后我发现自己是多么难堪,我实际上并不爱他,我只是爱那个我为他置身的场景,这是一种被场景所欺霸的爱情。——海男
约会,是啊,这个词汇如果在十年前,它对于我来说一定像怒放的一朵蓓蕾,如果在十年前我的长发摩擦着你的面颊,在地铁里我们走出幽深的台阶,你伸出手来轻抚者我的头发:“燎我吧,单岚。”我被这声音吓跑了,十年前我刚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婚姻,在那条狭长的跑道里,我疲倦了,乏味了,厌倦了。很容易那场婚姻瓦解了,从一场不可靠的婚烟的瓦解我获得了一种极为重要的人生经验:千万别把男人当回事,哪怕他爱你爱得如痴如醉,哪怕在性爱里也要抽身逃出,就在我沉浸在人生经验里时,你看见了我,当然,首先是我看见了你才会发现你在看着我,这是一场游戏的开始吗?
哦,什么是人生中的快乐游戏,就在我们回眸对视时,游戏也就开始了,我喜欢那一刻,对于游戏者来说,那愚蠢的,挑逗、调情的意味,那被蒙蔽的,滑稽可笑的,既可爱又狡黠的时刻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后来我们竞然将这场游戏开始了。约会,你无疑是一个浪漫的约会者,当你举着玫瑰在交叉花园小径等我降临时,我除了看到你的浪漫之外也看到了你的不可靠,我除了看到了你的优雅之外也看到了你的一丝浮躁,从我身体中体验到的一种丝质感觉之中,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也许会喜欢你,因为你会给我带来快乐,就像我看见政瑰花时一样迅速滋生的快乐,但我却永远也不会爱上你,即使我们约会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会爱上你。你当时微微一笑,看到了我们之间游戏的悲剧了吗?但我无法拒绝与你约会,在酒吧里,我穿着那条咖啡色长裙,我是一个经历了短暂婚史的快进入三十岁的女人,那条咖啡色长裙可以显示我的脸上泛起的犹豫、苦涩和漠然。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在与你约会,在灯光下,我的嘴唇有些颧抖,这正是你需要的那种戏剧效果,好极了,你进人了角色,你进入了一个芽着咖啡色长裙的女人的世界了吗?我喜欢你,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我们之间的戏剧永远不会上演,即使上演了也是一场独角戏。所以,我得感谢你拥有那些让我喜欢你的地方,你多情、浪漫、不卑不亢地去讨好女人,在我结束婚约的那些空虚无聊的日子里,是你始终陪伴着我,当你说让我嫁给你时,我意识到这场戏剧到了结束的时候了,逃之天天是我惟一的选择了。我害怕在这场戏剧的上演中,你会滋生更多的念头,如果我们之间的戏剧就此上演下去,你肯定会像别的男人那样通过性的幻想来占据我的肉体和灵魂,“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与之相应的却是抑制意识因为我们女性表示爱的器具是她们的整个身体,甚至可以用眼睫毛、脚趾甲一这种抑制意识倾向于转移、否定、甚至背叛。爱的表达必须以别离甚至是沉默的方式来完成。”
别离是我必须选择的事情,尽管我一直在倾听你说话的音节,尽管你仍然一次次地想把我拉到酒吧里去倾诉衷肠,尽管你并不知道我想尽快结束这场戏剧,而且你想将这场戏剧上升到高潮,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戏剧到了高潮之处是什么呢?在酒吧桌前,我紧紧抓住一把西餐叉子,你对我说,在酒吧谈情说爱太诗意了,不错,我门之间的关系一直弥漫在诗意之中,你大概是饿了,你不得不咀嚼着一块牛排,在音乐声中你的咀嚼之声包围着我,你盯着我的颈项,我克制着自已,我的前夫曾在婚前的约会中不止一次地赞美过我的颈项,而且他宣称女人的颈项是通向神秘途径的必由之路。
但你并没有赞美过我的脖颈,你已经咀嚼完了盘子里全部的牛排,你的胃不会再饥饿了,你有力量继续与我演戏,你建议我们到外面去散步,说不定会看到城市上空的月光,我眨着眼睛,我知道你对酒吧已经乏味了,对酒味和音乐已经乏味了,事实上我早就已经乏味了,只不过我在继续忍耐,女性的忍耐力总是使她们保待着典雅,哦,一颗心需要典雅,疯狂的四肢需要用典雅将自我包装起来,尽管一颗心早已去了别处,尽管我的心已经透过咖啡色的想像力碰撞着金属般的栏杆,然而,我试图去支配自己的躯体,我试图像那些典雅的女人一样用我的耐心和仁慈,用我顽强的目光用我清澈的穿透力面对着你,面对着那个在抒情中咀嚼着牛排的男人…而且面对着你的西装,那银灰色的彬彬有礼面对着你的领带,那深褐色的筋疲力尽,好了,你终于开口了,噢,谈到城市的月光,我比你更容易受勾引,我独自一人时经常在深夜的大街上行走,我记得很清楚我喜欢到东郊路上去散步,在11点钟的时候,一家小小的店里始终如一地放着博克的歌,他的嗓声在东郊的马路上回荡,他唱道:
一个人要多少次抬头,才能看见蓝天?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城?多少人死去才能使他了解,已有太多的死亡?这答案,我的朋友,正在风中吹响一座山要耸立多少年,才会被冲人海洋?一个人要生活多少年,才会给予自由?一个人要多少次回头,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带你来到了西部,我们保持着距离并不是为了疏远,而是为了演好戏,在男女关系之中,我们一开始就进入了角色,所以,紧握你的手臂不适宜我们上演戏剧,哦,已经11点钟了,我又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你才能称为男子汉?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面,她才能在沙丘上安眠,炮弹要多少回掠过天空,它们才会被禁止?这答案,我的朋友,正在风中吹响…
就在我听到那悲怆的尾声时,你的吻过来了,那个吻,那个不合时宜到达的吻使我感到万分窘迫,雄道你没有听到那旋律,那歌词,我变得有些神经质,我并不需要你用吻来体会我内心的悲怆,而且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吻我,这并不是我们上演这场戏剧的内容,我转过身,面对着马路,我们之间的一场戏像一条僵硬的、冰冷的带子环绕着我的身体,然而,你并没有意识这一切,你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感受,你仍然在靠近我,一旦你灼热地靠近我的身体,我们之间的戏剧将变得呆板、程式化,你隔着一层层空气终于没有靠近我,你说,能不能回去,回到你的住处去,我摇摇头说夜已经深了,你在黑暗中捉住了我的右手,你在抚摸着我手上的神经,你想让我服从你的剧情的安排,到你温暖的寓所去升起炉子,像所有浪漫的爱情故事一样明确地让故事进人新的高潮…
此刻,离你已经越来越近了,股林,我叫出了你的名字,我钻进了车厢,闷热的车厢中有许多人面面相觑,人生中有更多难解之谜,我为什么在你升起火炉时离开你,因为我害怕面对炉火上升时,我那冰冷的身体会变得灼热,为此我惧怕更现实的东西,面对着这火炉,我害怕我的尖叫声由性的情节中释放出来,我们所要做的事是去锹开那四周厚重的窗帷,我们所要做的事是抑制呼吸之声,不要让我们的身体互相碰撞,这样就不会发生性事,然而错了,你已经去卧室,你从卧室出来时送给了我一件礼物,粉红色的精美的绸带被解开之后,我看到了用丝的材料做成的一件白色丝绸睡衣,我不胜惶惑,很显然你精心策划了这场戏剧,你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丝绸睡衣,意味着你还会为我准备好浴室和通向卧室的门径,我已经经历过别的男人的约会和婚史,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之间将侵犯我们的戏剧,因为我从未想到过我们会这样上演戏剧,因为我除了喜欢你之外我从未爱上过你。
杜拉说:“没有爱,留下不走是不可能的。”我让你先去浴室,在这样的时刻,我像所有女人一样深怀诡计,我要趁你去浴室的时候逃走,只有那样我脆弱的自尊心才不会由此触痛你同样脆弱的自尊心。你果然去了浴室,我听到了水声,还有深夜寂静的由我自己发出来的呼吸之声,我将那件丝绸睡衣放在沙发上,我并没有做到蹑手蹑脚,我的血液仍在畅流着,比别的任何一次都流得快,因为我知道一旦我从你的寓所消失,我们之间的戏剧就永远不会上演了。终于拉开了门,就在我溜走的那一刹那,你仍带着你的裸体带者你的自由置身在蒸气上升的浴室完成你自己的仪式和上演你自已的独角戏。
好了,股林,我已经离开了你近十年时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还没有进入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来会晤你不是因为我想重温旧事,而是因为我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噢,脑癌,在我进人四十岁时,我患了脑癌,四十岁以后的将来还没有开始,我的大脑中却长了一个有毒的核,我没有听从医生的安排,我曾经想寻找自己的避居之地,但我突然滋生了一个有趣的计划,我要去访问记忆中的那些铭心刻骨的人,而你正是我访问中的一个人,在这之前我曾去访问我的初恋者,他已经在渐渐变老,跟他短促地相见使我似乎遭遇到一种轻微的刺激,在我看来,“通向涅槃之路很漫长,而且并不容易”,这样一米,我变得心平气和了,此刻,在这闷热的车厢里,我嗅到了各种味道,我闭上双眼,竭力回忆在有限的范围内,你留在我记忆中的那种味道,有一次,隔着酒吧桌,我先到,你后到,你降临时,把一枝攻瑰花递给我时我嗅到了一种香皂的味道,然而那仅只是香皂的味道而已,除了那味道,我就再也想不出米从你身上弥漫而出的任何一种味道了,因为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距离,我们甚至没有真正地亲吻过也没有真正地拥抱过,我们只是在上演戏剧,直到我最后逃走并离开了那座城市,我能够想象那天深夜,你从浴室出来,挥身散发着香皂味,你看到了沙发上的睡衣,你正在接纳一个现实,那就是我的逃之天天。
股林,你沮丧吗?后来你去寻找过我吗?你思忖过我为什么逃之天天吗?你把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衣用剪刀划开一道口子了吗?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从闷热的车厢下来,空气才变得纯净,仿佛呼吸到了树枝上的露珠,可现在是秋天,每片树叶都不再抒情,而在恐惧中调零。新的一天毫无疑问已经到来了,你还住在你原来的公寓里吗?在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里,我只出入过你公寓里一次,而且是在深夜,是在我们没有看见月亮无法在月光下表演的深夜,我只记得十年前你把我引领到了一座用石块铺就的公寓外围,一·个守门人在打盹,他并没忘记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打量着我们,在他认为我一定是你的情人或者是密友,在他认为,你我之间一定在无私的剖析我们人类进行的最荒遂的事情,所以,我看见他朝着我们点点头。
现在,要见到你必须回忆起来你公寓的方向,我记得我逃出那座公寓时,守门人已经睡着了,我是攀越门槛而出的,我记得当我攀住金属门槛的那一刹那,我似乎被外面的夜色所弥漫而周身被照亮了一样,我看到了一座大型喷泉正将银白色的水珠洒在黑夜之中,那座形似孔雀的喷泉正是我记忆中寻找你公寓的惟一佐证,此刻,我抚摸我的身体,每到半夜,我就难于忍受我大脑中散发的那种疼痛——看来,我的大脑中的磁针正沿者人生最边的边缘而移动,所以,
“分明是一种幻梦,失去和得到-一样都不过是幻梦一场。我们蜕去外壳不过是些赤条条的白色的东西,永恒悄悄爬了出来,一切依旧”,那么,你仍然住在那座公寓吗?十年来生活到底怎样改变了你,在我逃走之后,肯定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替代我,如果你们彼此相爱的话,她肯定会留在你的公寓里。此刻,我来了,我要在漫长的秋夜去寻找到那座孔雀似的公寓,我要从那位守门人的灵魂徘徊的缝隙之中敏捷地溜进去,我想,我虽然已进人了四十岁,但我与生俱有的那种敏捷依然未变。我将利用我的敏捷,从身体里展现出来的轻盈与你对视着,因为在我离开人世之前,我仍然想见到你,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同谋,我们曾经共同上演过同一幕戏剧,现在,你把门打开,或者站在门后倾听我的敲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