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在出售谎言?
现在让我们进入这样的游戏场景之中,在一个男人与另 一个女人的关系之中,出现了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献媚的时 刻,他的献媚是动人的,他的语言暂时感动了这个女人的心 灵,而他一旦感动了这个女人就变得游移起来,他的身体和他 的目光都想游移出这个女人之外。
所以米兰 · 昆德拉说:“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 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 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 人的失望,又给他们的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曼蒂克的借口, 以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这个女人在他献媚的言辞之中身心被感动的过程,也是 这个男人在出售谎言的时刻,他的谎言像美丽多情的爱情诗 篇一样让这个男人进入了虚构的世界,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浪 漫谎言,它感动了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感动之时也是这个谎 言露出真相的时刻。
谎言是美丽的,我们无法解释那个女人怎样被这个好献 媚的男人的爱情诗篇所感动,问题是她还是被感动了。她睁 开了双眼,当她仍然沉浸在这个世界中时,那个献媚的男人已经出售完了动人心弦的爱情诗篇,他已经离她而去——开始 去出售他另外的谎言。
尽管如此,这个被谎言所笼罩的女人仍然留在谎言中回 忆她的已消逝的生活,这个像插曲一样降临的男人给她留下 了耐人寻味的爱情神话,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这个神话,在这 个没有结局的爱情诗篇中似乎有她的伤感,又有她的散发出 理想主义的爱情故事。
有一类女人面对献媚的男人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线,她 保护着自己的身体不受到伤害,同时保护着自己的爱情不受 到伤害,面对献媚的男人“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推动她 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 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望使他们的行为带 上了可耻的成份,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 的印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还)”。
在男人们献媚时,后一类女性沉浸在现实之中,在某种意 义上也可以这样说,他们爱现实甚于喜爱在献媚的谎言中来 制造虚幻情调的男人,她们从不会进入男人们的谎言之中去, 她们在一个男人开始出售谎言时转身就逃之夭夭,她们回到 了现实之中,那些既不会清醒也不会浪漫,只会在现实中努力 挣扎的男人形象就在这一刻进入了她们眼前。
前一种女人依然继续寻找那些在献媚时刻向她出售谎言 的男人,他们是被米兰 · 昆德拉所归于“抒情性的好色之徒的 男人”:“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 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 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里无 穷的种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一类女人一如既往地进入那种浪漫谎言的世界,让身体感受一次谎言所散发的芬芳也是一种幸福的经历,对她们 来说,那些不会制造谎言中的罗曼蒂克情调的男人在她们的 世界没有立足之地,尽管她们一次次地在谎言中目送着那个 谎言出售者从她们身边逃之夭夭,然而她们却一次次地进入 新的谎言之中去。
后一类女人永远不会置入男人谎言的世界,她们进入一 个实景之中就陷入了与年月日抗争的岁月之中去。她们没有 爱情故事可以讲述,只有现实生活可以复述。
谎言一直在爱情中存在着。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用谎言来制造虚幻场景 的人,也有带着自己的身心心甘情愿地进入谎言之中去的女 人。前者在制造谎言的过程中幻想着那个理想化的恋人,而 后者却在谎言之中享受到了那个罗曼蒂克的故事。
哪里在举行离婚仪式?
很显然离婚仪式同样像结婚仪式一样庄严、肃穆。结婚 是为了把那份契约书的合二为一的方式展现出隆重性,让彼 此占有对方的灵魂到肉体的关系在仪式中得到隆重的公正; 而离婚却是在已经解除契约书的约束之后,让灵魂和肉体公 开地在一场仪式上分离,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世界、亲戚同 时也告诉他们的内心,我们的关系已瓦解了。
瓦解的前一夜,你们各自在准备着进入离婚仪式的身 份。两个人在那一时刻事实上已经分离,他在墙壁的另一边 忙碌着,你在墙壁的这一边忙碌着。
事实上,这种忙碌从进入结婚仪式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 了,只不过性质不同,结婚后的忙碌是为了营造一个幸福的巢穴而忙碌,离婚仪式前的忙碌是为了尽可能地寻找到解决婚
姻关系的证据,以及维护各自身份的种种事实。
你在墙壁的另一边忙碌着,你的存折在哪里,尽管婚姻生 活持续了许多年,但你却有自己的存折,也许你早就预感到会 有这么一天的降临, 一份独有的存折意味着在婚姻关系中你 有自己的私房钱。钱对于你来说是自由,你从来就相信这一 点,所以即使在婚姻生活之中你仍然紧紧地抓住自己那份私 房钱,这并不是离婚的全部原因,然而,这一切早已被她察觉, 当她寻找你的存折时,你却在拼命地抓住它——面对这一切, 一场婚姻生活肯定会瓦解。
她在墙壁的另一边同样也在忙碌着,她开始计算着在多 少年的操持家务生活中,她所耗尽的青春、健康以及一分一 秒,她正在计算着她的付出费和耗损费到底值多少钱。 一只 计算器在她手中移动着,她伸出指头按在计算器的格子上,她 从嫁给你的那一天开始一直为你而忙碌着,现在同样在忙碌 着,不过,这是她觉醒的时刻,她终于寻找到了一个为自己而 忙碌的时刻。
婚姻即将瓦解,事实上面对上面的一堵墙所隔离的世界, 一男一女在忙碌的世界——你们的婚姻必定会瓦解,这样的 婚姻已经不具备存活下去的任何因素,它缺乏水,同样也缺乏 空气,更缺乏的是灵魂,没有了灵魂的游动——这样的婚姻将 进入一场离婚的仪式之中去。
你在墙壁的另一边终于疲倦了,那份存折已经被你紧紧 地抓在手中,你松弛地、幸福地、期待地笑了,你等待着黎明, 对于你来说,黎明意味着新的一天降临,那一时刻你将穿上西 装去参加离婚的仪式。从那一时刻开始你的身体就脱离了那 个女人的影子和那道墙壁。对于你来说,这个等待之中的黎明使你忘记了那场结婚的仪式,你当然已经记不清楚了在结 婚仪式上你是如何给你的新娘戴上金戒指的。
墙壁的这一边是一个女人疲倦的喘息声,当她计算出了 她将得到的从身心到时光的耗损费时,她终于已经精疲力尽 了。她倒在靠墙壁的一张小床上,身体不再像蛇一样弯曲美 丽,她的身影几乎看不出任何线条,她的美丽确实已经被耗 尽。她闭上双眼,像你一样迫切地等待黎明,因为黎明的降临 意味着她是独立的,完成了一场离婚仪式之后,她就会带着那 笔离婚仪式上得到的婚姻耗损费,远离他乡,去一座小镇度过 她下半辈子的生活。
在两个人焦灼平静、麻木的等待中,离婚仪式终于隆重地 开始了。你和她各自得到了一份离婚证书,从这一时刻开始 你们之间的那道墙壁再也不复存在了,它消失了,因为它再也 没有一种可以存在下去的可能性。它的意义在隆重的离婚仪 式到来之后已经坍塌,如同那次婚姻一次坍塌。
离婚仪式宣布之后,你维护住了你的存折,她得到了一笔 婚姻耗损费——两个人如愿以偿,两个人的关系到此已经全 部结束。天空仍然是那么明媚,你仍然维护着那份存折在这 座城市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而她呢,消失得那样巧妙,仪式 一结束,她就像燕子一样去寻找她度过下半辈子的那座小镇 乐园去了。
哪里有人投入心爱者怀抱?
露台、火车站、河岸、飞机场和无人的废墟地,还有酒吧、 舞池、斑马线越过之后的树荫人行道、公园深处的小径上、墙 壁下面散发着秋日芬芳的小屋都在有这样的情景展现着: 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心爱者的怀抱。在所有人生游戏中,只有这一刻是最幸福的,动人心弦的游戏。
心爱者是谁?谁谓为心爱者?这一直是令我们的血液畅快 流动的一个话题,这一直是一个使我们夜不能寐的午夜话 题。我们伸手触抚着这个话题,事实上是在触抚一个影子, 一 张面颊, 一种远离我们又在我们身体和灵魂中萦回上升的音 符。
它实际上就是一个音符。那么我们夜不能寐也好,血液 灼热畅快地流动也罢,都是为了追随这个音符而去。在一件 风衣被风扬起之前,我们看到了一个穿着风衣的人准备去投 入心爱者的怀抱,她那弯曲的线条已经被风衣遮住,她的长发 披在长风衣上面,她开始走,起初是走,后来是跑,当她跑起来 时,风衣就被风扬了起来 · 只有想尽快地投入心爱者怀抱 的女人才会让我们看到这种画面。这种让人联想到轻风吹拂 的露珠和轻风轻吟的流水般的画面——会让我们感受到生活在抒情,生活正在帮助那个即将投入心爱者怀抱的女人而抒情。
怀抱 是我们在爱情中留连忘返的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了它,我们的生活就有了目标,投入心爱者怀抱,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目标。进入一个人的怀抱意味着我们进入了爱情荡漾的大地,微风吹拂的大地:“爱情是充溢的生命,与自我等同的生命:是分离的反面。在肉欲拥抱的感觉里, 一对恋人的结合变成 感觉,感觉转而变成意识;爱情就是发现生命的结合。但是 在那一刻,那紧密的结合一分为二,时间又出现了:这是吞 没我们的大洞窟。性欲的双重面孔在爱情里重现。对生命的 强烈欲望和欲望的泯灭,这两者其实是一体。飞升也是下落, 紧张也是松弛。因此完全的融合也包括接受死亡。”(奥克塔 维奥 · 帕斯说)
扑向一个人的怀抱,爱情战胜了遥远的距离,使那个女人 穿上风衣,被风扬起了风衣——她奔跑的速度已经被风所轻 吟,所以她离心爱者的怀抱已近。
在这样美妙的画面之中,我们无法想起死亡,也无法看见 死亡, 一个年轻女人怀着爱情的思念无畏地奔向心爱者怀抱 的画面使我们看到了爱情已经驾驭起了她那轻盈的身心 在心爱者怀抱那里,必定有一个未来等待着她。
她一方面想奔向心爱者怀抱,另一方面想与心爱者结合 在一起,战胜死亡。这是一种幸福的世界观,当她终于奔向心 爱者怀抱时,他抱紧了她,这场拥抱总有一刻会结束。拥抱的 结束意味着两个人要创造另一种生活来战胜死亡。战胜死亡 的另一种方式是寻找到一次又一次投入心爱者怀抱的激情, 激情与世俗无关系,在激情之中没有理由束缚人的身体,只要 产生于激情之下的拥抱就是一次战胜死亡的过程。死亡并不 可怕。“没有死亡的话,我们的生命,在这个地球上的生命 ——就不是生命了。爱情并未征服死亡,而是使死亡成为生 命的一个构成部分。被爱者的死亡确证了我们的末日:我们 就是时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生存就是不断地分离。但是时 间和分离也在死亡之中结束:我们回归开端那毫无特征的状 态,回归我们在肉体交合中看到一眼的那个状态。”(奥克塔维奥 · 帕斯说)
那个奔向心爱者怀抱的女人拥有了一个永恒的瞬间,即 一路奔跑而去,让轻风吹拂着她的风衣;即一路奔向心爱者所 圈住的世界,这是一个温暖热烈但始终有死亡存在的地方。 然而,这是我们游戏中- 奔向幸福目标的方式——奔向死 亡目标的方式——奔向一个极乐世界的方式。
哪里有人演戏有人看戏?
舞台的存在使大批演戏者进入了中央,演戏的人化了妆, 肩负着历史的使命——当有人演戏时,看戏的人在下面。你 是演戏的人,而我是看戏的人。
演戏的人在用身体寻找到适宜自己的角色,那个角色正 是演戏的人肩负的历史使命——你此刻置身在一场历史的剧 情之中,所有的剧情都在演绎着人生的命运,这意味着一个演 员必须进入那种片断之中,所有的片断都在演绎着温和的战 争,在这战争中没有武器,只有唇枪舌战,这种来自嘴唇的武 器正在互相排斥或不可调和,在尖锐的战争里面,你在剧情中 代表那个不遵守规则而遭受到惩罚的人——你的命运散发着 一种悲剧色彩,我在舞台下面看戏,我是局外人,我只是在看 你如何在表演悲剧。你已经演戏多年(仿佛从你出生以后你 就在表达人生的悲剧,表现那些没有受到束缚的人,没有进入 规则的人所遭遇的命运,你从小就在一层帷幕中走出来走进 去,你从小就想跻身于历史的舞台,你与人生的舞台有着不解 之缘,也就是说你天生适合演戏),现在你仍然在演戏。
我却是一个十足的局外人,我离舞台永远很近,却不想跻身于舞台,因为我的那颗心只想在舞台之下燃烧着——当你演戏时,我就在看戏,做一个局外人,置身在舞台之下——我就可以看清舞台之上的每一个演员如何在演戏。
是上帝为人类安排了舞台,同时也是上帝安排了一群看 戏的人。这是一种不可分离的关系,仅有舞台和演员还不够, 当他们在演戏时,舞台之下必须有一群又一群观众,你就是 演员之一,而我也是观众之一,也就是说上帝安排你做了演 员,你的位置在舞台上,上帝同时也安排我做了观众,我的位 置在台下。
当你表现出人生最荒谬的悲剧之一,你就是那个悲剧 者,你带着身体穿过没有束缚的山川,你突然受到了一种惩 罚,惩罚你的是时间,你演绎的道路寻找的人生必然失败,你 失败于你那颗自由单纯的心所受到的限制,在道路的远方, 你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寻找不到栖居的家乡,更寻找不 到我的身份——而你已经老了,你必须受到时间的惩罚,这 就是你的悲剧。
我在看戏,而我竟然也在承担着那个悲剧者的失败,为 什么我要承担他的命运,因为那个悲剧者就是我,所以我没 有舞台,也许有身份,在我寻找自由时我已经失去了舞台,也 就失去了身份。
舞台与观众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在舞台下面感受到了 一场悲剧的幽默,它像泉水一样洗濯着我的身体,使我想在 幽默中流泪或者大笑。什么是我们生命中的幽默:“幽默,天 神之光,把世界揭示在它的道德的模棱两可中,将心暴露在 刺断他人时深深的无能为力中;幽默,为人间诸事的相对性 陶然而醉,肯定世间无肯定而享奇乐。”(米兰 · 昆德拉语)
这使我回到我无身份的身体上来,除了看你演戏,看其 他人演戏之外——没有人限制我,也没有人会想念我,没有人在路口阻止我,也没有什么圈套让我钻进去, 一切都是自由 得像风一样的日子, 一切都是无法寻找到的确定,这就是一个 局外人或旁观者的生活。然而,此刻,我却在你扮演的那个失 败者的身上看到了你最后的归宿。这就是演员在舞台上给观 众带来的最大的幽默之光,这也许就是对我既无身份,又无舞 台可表演,只有一颗自由之心灵的——最幽默而悲剧性地惩 罚。
帷幕终于拉上了,合上了它的缝隙,演员的你正站在幕后 卸妆,你将回到你的现实之中去;而我只须在这幽默的或笑或 哭的过程中离开舞台就完成了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的命运。 我已受到了惩罚,但这还不够,我仍然会回到一个既无舞台又 无身份——只拥有自由的生活之中去。明天我依然会成为你 的观众,你也许会演喜剧,噢,我也许会在喜剧中寻找到另一 种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