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钥匙开门，钥匙掉在了地上。他似乎一直是慌乱 的，这不像他的风格，他平常做事很沉稳，罗韵从来没有看 见过他的慌乱和焦虑不安。钥匙被他捡起来了，她听到钥匙 已经伸进了漆黑的孔道，钥匙已经接触到了齿轮，钥匙一转 动门就打开了。罗韵站在门口，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门 口，她有些不大习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但她很快就调整好 了自己的窘态。是的，也许到这里来，他谈话更方便一些。 他关上门，突然一种令人窒息的拥抱扑面而来，罗韵感到自 己的血液已经不再流动了。她肩上的包掉在地上，她听到他 急促的呼吸声，她完全被他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试图挣 脱出来，但她后来再没有挣扎。她似乎一直紧闭双眼，任随 他把她带到别处去，她似乎感觉到了想象中的那场风暴，而 这仿佛就是。她有一种即将窒息而死的感觉，仿佛感到他带 着她在峡谷中行走，而她的身体就是那道峡谷，他就在她上 面，在她身体的上面晃动着，说着梦呓般的语言。她和他躺 在木地板上，好久以后，风暴终于停止了，但她仍然闭着双 眼，直到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叫了声她的名字。她似乎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他就躺在她旁边，头紧靠着她的头。他 对她说，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跟她这样，今天无法控制自已， 请罗韵能原谅。罗韵睁大了双眼，听完了他的解释，有那么 一会儿，她脑海里空空如也。但她竭力想回到现在，回到她 所置身的房间里来。
在风暴里，性爱像燃烧她身体的火焰，她开始时挣扎是 为了摆脱它，但后来却被那团火焰所燃烧着。在那场风暴里 她真愿意被燃烧而死，但风暴突然结束了。罗韵睁开了双 眼，他已经在她之前回到了现实之中，到暖水瓶旁边为她去 沏茶了。罗韵站起来。当她从那给她带来过风暴的地板上站 起来时，她突然感到与陈涛多年来的那种纯洁的、没有男女 性别的关系转眼之间突然被改变了。她站在窗口，想起了肖 克华。在风暴之中她一直没有想起他，直到她重新回到现实 中来。因而，她似乎在窗口荡来的风中嗅到了肖克华身上的 独特气味 乙醚。她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婚姻楼阁，而他们 的婚姻刚刚开始一星期，她就背叛了他。
有钥匙在转动，似乎是从房间里沉滞的气氛中传来的。 罗韵本能地瞧了瞧自己白裙上的皱褶，这是那场风暴留下来 的痕迹。刚抬起头罗韵就与进屋来的亚静的目光相遇了，亚 静见到罗韵并不惊讶，因为她知道陈涛与罗韵作为好朋友的 历史是从儿时的游戏开始的，她甚至没有发觉罗韵的目光是 异样的，所以更不会发现罗韵那套漂亮时装上的皱褶——可 以看出来那些不平静的皱褶是一个故事， 一个在风暴中发生 了的故事。但犹如一团火焰般的亚静缺少判断力，也缺少对 所追求的对象陈涛的足够的、精确的了解，所以她根本没有 觉察到在她进屋之前，房间里那场强烈的风暴。陈涛端着沏开的茶水出来了，罗韵第一次感到陈涛是如此从容，仿佛他 们俩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甚至当他将一杯茶水递给罗韵时也没有什么破绽。他不愧是律师，很轻易就平衡了身体中晃 动的砝码，他简直是一个老练的演员，面对着用钥匙开门进 屋的亚静，似乎在说：喏，你来了。罗韵抑制着自己身体中 的颤栗，她知道自己会在这房间里戏剧一般的气氛中成为一 个笨拙的演员，因为她不是老练的陈涛。所以，她已经选择 了从这间房子里尽快过去，看来只有出去才会逃离这场令她 颤栗的、荒谬不堪的戏剧。她站了起来，也许这正是陈涛期 待中的事情，因为他没有任何挽留她的意思。倒是亚静在挽 留她，亚静说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问她是不是 仍然在那家广告公司工作。罗韵尽量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 她，她想尽快到门外去，到那场风暴之外去。为了逃避，她 告别时连头也没有回，她那散开在肩上的长发遮住了裸露的 双肩。当她顺着楼梯的一道道阴影终于来到大街上时，她如 释重负，感到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笨拙的演员了，她再也不 需要进入那种戏剧般的情节之中了。她要了一根冰棒，她小 时候很贪恋这种紧硬而冰冷的东西。她一边行走着， 一边用 舌尖吮吸着，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使她回到现实。有那么一 会儿，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女孩穿着紧身弹力牛 仔裤从她身边走过去，她那青春的腿和顾盼的目光似乎在精 力充沛地关注着一切事物。罗韵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感觉 到自己已经是26岁的女人，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像那个女 孩一样充满活力了。她将冰棒的那根木棍子扔进一只淡绿色 的垃圾桶。热风将她的裙装吹起来，风暴中的那些皱褶慢慢 消失了。
那天傍晚，罗韵准备了晚餐等待着肖克华回来，也许是 为了赎罪，为了让自己结婚才一星期的背叛行为在精神上得 到缓解，那天傍晚，罗韵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本领和想象力烧 了十几道菜，屋子里到处是油烟和各种调味品的味道，罗韵 穿着另一套粉红色短裙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那条小径，而 阳台上的晾衣架上挂着那套洗干净了的白色长裙。罗韵进屋 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浴室，当她从水蒸汽中洗浴出来后，她找 到了衣柜里的那套粉色短装。粉色是一种柔和之色，罗韵在 粉色中感到自己开始做一个妻子了，所以，她把那套白裙抛 进了洗衣机中，她关上洗衣机，听着机内的旋转声，她感到 了那些皱褶终于没有了。她抬起头来，看到肖克华身着西装 的影子，还看到了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她像一团粉红色突 然飘到门后，肖克华将钥匙塞进门上的锁孔时，她的心跳动 着，这是异样的心跳，在她与肖克华恋爱六年到结婚的这一 过程之中，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心跳。因而她显得有些 兴奋，当肖克华进屋时，她快得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地就抱 紧了肖克华的腰。她在他的背后，有一刹那，她突然感到自 己想哭，但她抑制住了自己。
肖克华把她拉到胸前，他似乎也发现了她的那种变化。 她全身飘荡着一种粉色，她把他引到餐桌前坐下，浑身弥散 着乙醚气味的肖克华感受到了家庭的气氛，罗韵给他带来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之后的生活，但他并不知道，在这漫长的一 天里，罗韵有过一场短暂的风暴。不管这场风暴有没有影响 他们之间的婚姻生活，但在那天傍晚，在罗韵为肖克华准备 的晚餐中，他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坐在身边的那个年轻的女 人正在让他感受到一个家，感受到她全身飘荡着的那种粉色。而罗韵呢，她两手放在餐桌上，她的嘴唇开始动起来， 她也许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告诉坐在身边的肖克华，生活将 如此继续下去，由这晚餐开始，由帷幕挂着的那块金黄色的 浮云开始，生活将从这里开始。她仿佛有许多话要告诉别 人，从今天早晨的电话铃开始响起来时，她确实经历了一场 风暴，虽然她此刻没有细细考虑她与陈涛今后的关系，但她 知道，她与陈涛的关系已经被今天的这场风暴所改变。就在 这时肖克华站起来打开了电视机，晚间新闻已经快结束了。 肖克华坐在黑色沙发上，她看不见他的背，只看见了他的 头，他已经换了另一个频道，嘈杂的声音正在转移肖克华的 视线。而罗韵并不喜欢电视机的声音。上班了，明天就到广 告公司去上班。明天是什么呢?罗韵把那些餐具搬进了水龙 头下面，洗涤液激起的泡沫已经清除了那些油垢。她弯着 腰，听着水龙头的声音，她开始从容不迫地将各种餐器放进 柜子里，这时候似乎一天快结束了。她将双手从水中伸出 来，回到了卧室。她站在窗口，此刻，街灯已经高悬于空 中。 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而人却变得神秘起来，罗韵透过 夜色中的帷幕感到世界似乎是一个人在不停地移动着身体， 有时候在移动中身体充满了阴影，有时候充满了斑斑驳驳的 色彩，她感到明天会如期降临的，那么，明天到底为谁而降 临呢?她的双手触到了夜色或身上的粉色，她换上了睡衣并 把那套粉色短装用衣架挂起来。明天，她要穿着这套粉色短 装到公司上班。哦，她喜欢上班，那里有她的办公室和办公 桌，她将一枝康乃馨插进一只修长的花瓶中，她参与设计每 一种平面广告，尽管她不是直接的设计者，但她对广告创意 却有自己独特的鉴定。哦，罗韵想着明天，然后就钻进了被子里面，她不想去打扰肖克华沉浮在电视中的世界。
罗韵第一天上班与众不同，她是刚度过蜜月之后的新 娘。公司里的年轻人问她度蜜月有没有幸福感，她刚琢磨着 怎么回答，突然看见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室，那是一个陌生的 男人，他坐在她的办公桌对面。罗韵才发现办公桌对面新添 了一张桌子，原来她自己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而现在一 个陌生的男人在她对面放了一张办公桌，这就是说那个男人 将在此上班，和她共同在一间办公室上班。陌生男人伸出手 来自我介绍：“认识一下，我叫余刚，”他握住了她柔软的右 手并说道：“我来这家公司时你恰好去度蜜月了，你就是罗 韵，我已经知道你名字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握着她的手， 罗韵感到这个叫余刚的男人正用一种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罗韵刚想说什么话，能让自己的手从他手里脱离出来，办公 室的电话铃响了。他的手终于松开了，去接电话，转而就把 电话交给了罗韵，电话是找罗韵的。罗韵有些恍惚，办公室 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这太突然了。哦，办公室，过去 那间独立的办公室如今已不再存在了。她恍惚地走过去接电 话，那声音即使她在月球之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是陈涛。 他在电话中告诉罗韵，他非常想见到她，罗韵低声说今天是 我头一天上班……陈涛又说那么今天晚上怎么样?罗韵想了 想，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与陈涛的约会，她沉默着，她发现陈 涛的声音似乎变得温存多了，过去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急不可 待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就这样在沉默中默许了与陈涛晚上 的约会。搁下了电话，她的两颊有些灼热。她抬起头来，发 现余刚正看着自己。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她对自己说：我必须适应与他同室办公。然而，过了几分钟他又开 始说话了，他告诉她，他刚到这座城市，属于那种喜欢在一 个国家走来走去的人，经常变换城市、街区、办公室，使他 感到活着的愉快。他还告诉她，来到这座城市感到很兴奋， 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没有工业污染的城市，他希望能够在这座 城市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韵，他告诉罗 韵，你是我见到的最适合穿粉色时装的女人。罗韵置身在椅 子上，她似乎一直专心致志地听余刚说话，也许是多年来养 成的习惯，别人说话时，她总是会忘记所有心事和所有烦 恼。她似乎从别人的语言之中穿过去，然后再回过头来环顾 那条语言之河，河中的各式波浪使她看到了人是在语言中生 活的。就在刚才，余刚跟她讲了很多，她现在开始了解着他 的一些生活习惯，他喜欢无规则地生活在自己的感觉之中，
让罗韵感到愉快的是他说了一句赞美她的话：你是我见到的 最适合穿粉色时装的女人。这是她进入办公室后听到的最为 愉快的话语，因为她很重视穿在自己身上的这套粉色时装， 她有一种预感，自己会在粉色中经历过去从未有过的东西， 因为多少年来，她从未用皮肤感受过别的颜色会像粉色一样 流动在她的静脉血管之中，流动在她感受到的性爱之上。她 感到愉快，这是因为一个局外人- 在颜色之外的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男人，他肯定了她适宜粉色。罗韵的两颊绯红， 这时从空旷的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他们停 止了谈话，尤其是余刚好像在等着什么。高跟鞋仿佛踩在坚 硬的牛皮鼓上，声音已经停留在办公室门口，接下来是敲门 声，余刚站起来开门。罗韵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着 年轻模特的身段，有着细腻皮肤，留着一头时髦的短发。余刚请她到沙发上坐下来，看上去，余刚并不认识她，她也许 是余刚的合作人吧，罗韵低下头去。沙发的另一边，他们两 个人正在交谈。大约半小时后，那个女的站了起来，余刚也 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外，余刚好像还说了一声对不起什么的。 罗韵看到了余刚的失望，他对罗韵说：“我要找一个模特做 一个平面设计，但见到她以后，我才发现她并不是我要找的 那个人。”罗韵哦了一声，余刚突然对罗韵说：“我现在找到 了一个人，罗韵，你的气质和形象非常适宜做照相机广 告…… ”罗韵以为余刚是在开玩笑，但余刚告诉她这是真的， 如果罗韵愿意的话，他们明天就开始合作。罗韵还是摇了摇 头，她从未想过自己去做广告，这太遥远了。余刚严肃地告 诉她：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经决定与你合作，罗韵 你的形象很特别，而且你适宜将粉色带到照相机的广告之中 去。罗韵，想想吧，你现在可以不告诉我，明天早晨我会给 你打电话。”余刚说他刚在外面租到一套房子，约好了今天 上午去拿钥匙，所以，他今天就不来了，他希望罗韵能够好 好考虑一下他的要求。余刚站了起来，好像现在罗韵才发现 他是一个高高的男人，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休闲裤，头发不 长但很浓密。他在办公室里消失了，罗韵站了起来，她的身 上有些燥热，仿佛她的一只手被谁抓着。余刚的话使她有些 惊讶，因为自己从未想到过要干别的事情，除了同别人策划 广告之外，她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形象和气质可以做广告。然 而，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她，想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26 年来， 一只手把她拉进了婚姻，但还没有另一只手把她拉到 别的地方去。粉色 · 她感到粉色正在弥漫着自己，粉色像 是从一只深长的瓶子里轻轻荡漾而出，开始时染着她的指甲，后来似乎成为一种液体在空气中流动；粉色——使她的 身体变得灼热，就像太阳升起来照在她纤长的脖颈上，渐渐 地，空气、水和呼吸由蓝色变成了红色，由透明而变成了粉 色。她26岁的身体有始以来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梦幻正依傍 在自已身上，那是一团粉色的迷雾，那是一道粉色的窗口， 那是一条粉色的河流。她似乎也在马路上穿越那条条街道， 她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身体想穿透那道粉色的墙壁到窗 外。她想象自己成为一架照相机的广告模特，如果是这样， 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奇迹和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