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 匙
普桑子早就有了郝仁医生家的钥匙，当他把钥匙交给她 时，他说：“普桑子，你可以随时随地到我的家里来。”普桑子当时并不想接过钥匙，但郝仁医生已经将钥匙放在了她手 里。普桑子很感动，她知道郝仁医生确实是认真的。但她从 来没有用这把钥匙打开过郝仁医生家的门，因为每一次都是 郝仁医生把她带进去，根本不需要她亲自使用那把钥匙。
现在，她知道郝仁医生并不在家里，郝仁医生白天总是 呆在诊所。普桑子与燕飞琼告别之后从包里寻找到那把钥 匙，她现在非常想把这把钥匙伸进孔道里去。因为她非常想 从郝仁医生的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来， 一瓶红色的葡萄酒。而 现在，这把钥匙变得如此重要，如果没有这把钥匙，普桑子 就无法实现她的愿望。她抚摸着那把亮晶晶的钥匙，向着通 往郝仁医生家的那条街道走去。
她握着那把钥匙，站在郝仁医生家的门口犹豫了片刻， 她犹豫着应不应该用钥匙打开门。正当她犹豫时，她听到了 一阵脚步声。她十分熟悉的那种脚步声，她不回头就可知道 这是谁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就嗅到那种味道，乙醚味离她已 经越来越近。慢慢地她的肩膀感受到了一双手。普桑子握着 那把钥匙，她想解释自己，但是郝仁医生已经用他自己的钥 匙打开了门。


红色的葡萄酒
郝仁医生满足了普桑子的愿望，他从酒柜里取出了那瓶 红色葡萄酒放在洒满夕阳的餐桌上。白色的餐布上放着两只 酒杯。郝仁医生到外面的副食品商店买回来一些熟食品，他 在夕阳中举起杯来对普桑子说：“如果你想醉，你就醉吧!”
这是郝仁医生对她唯一说过的话。
而她为什么想醉呢?那些酒杯里的酒精似乎把一种火焰 般的东西穿过了她的耳环，然后再穿过了她的视线。除了夕 阳之外，她什么也无法看到。她试图找一些理由来告诉自 己：我为什么想喝酒，我为什么想喝醉酒。她试图重新看到 十年前看到的鼠疫，看到南部地区美丽的孔雀开屏时的情 景，看到她和耿木秋捕捉过蝴蝶的山岗上的香草。但是她看 到的却是一座正在开始逐渐沦陷在枪声和颓废之中的城市。 她母亲、燕飞琼和夕阳之下飘动的那些身着旗袍的女人们游 荡的街道。红色的葡萄酒在手中的杯里晃荡，郝仁医生在看 着她，似乎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给予她勇气：“如果你想 醉就醉吧!”
她真的醉了。她从来不会喝酒，所以她想醉就醉了。她 看到了夕阳已经将窗户染成红色，就像是一片枫叶一样。她 趴在白色的餐桌上，她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滴酒。她还意识 到自己应该回家去。但郝仁医生对她说：“今晚你就别回去 了。”她含糊地点点头，她并不清楚郝仁医生告诉她的话， 但是她点点头。她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醉 了，脚不能挪动，想移动一下都不可能。郝仁医生走过来帮 她。她想到卫生间里去，那些酒精已经发生了强大的作用， 她开始感觉到恶心， 一种想呕吐的欲望驱使着她。在她呕吐 之前，她断断续续地说话，她的意思郝仁医生马上心领神 会。普桑子不愿意让郝仁医生站在面前，因为她不愿意郝仁 医生看到她呕吐时的情景。
她觉得那是一种非常难堪的情景，郝仁医生拉上门出去 后，她开始有生以来最剧烈的呕吐。

虚构者说
天已经开始变晴，电话铃声响个不断。我不喜欢听到那 些从另一间房子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有一瞬间，我几乎想拿 起剪刀把那根电话线剪断，但我并没有那样做，因为在那一 刹那，我看到了剪断电话线后更为麻烦的东西。我变得理智 和清醒，仍然是普桑子的故事，在承担她故事时，我变得那 样忠实。我是一个忠实的叙述者。现在，我将放下笔，我将 走到另一间屋里去，我将看到厨房里的土豆， 一种陪伴我三 十年的来自泥土的食物。而在此时此刻，忧愁就像一阵细 雨。我艰难地虚构一个暗暗约定的故事，我乐于篡改早已束 之高阁的神话，这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生活最为重要的内 容。普桑子开始呕吐，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但她还是 呕吐了。呕吐完毕后她知道郝仁医生就在外面等她，她必须 走出去。但是，在那天傍晚，普桑子是真的醉了，即使她呕 吐了所有的酒精，仍有酒精使她醉着，在血液中动。郝仁 医生只好将这个醉了的女人扶到床上去休息。已经不再会呕 吐了，所以，普桑子的神经已经放松。她躺在郝仁医生的床 上。但那天晚上郝仁医生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郝仁医生睡 在另一间房子里。当普桑子半夜醒来时，她凝视着这间陌生 的卧室，她回忆不起来自己到底睡在哪里，酒精味和乙醚味 混合在一起，使她清醒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 是睡在郝仁医生的卧室，她嘘了一口气，这是她滋生醉一次 的念头以来的一次惊讶的回顾。她回顾着自己愚蠢的形象。
现在，她清醒了一些，但体内的酒精仍然使她昏昏沉沉。她 站在卧室的门口。现在，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 因为她想到了个问题，郝仁医生到哪里去了?他把卧室让了 出来，那么他一定在别的房间里，或者根本就没有在这幢楼 里。普桑子赤着脚从灰色的地毯上走了出去。卧室边有一间 房子，里面有一盏灯亮着，除了客堂的灯亮着之外，这是第 二盏亮着的灯。普桑子来到了门口，她的目光看过去，她恍 恍惚惚地看到了许多书架，在四面墙壁书架下面，在木地板 上铺着被子、床单形成一张临时的床，上面睡着一个人，他 正是郝仁医生。就在这一刹那，墙上那架长方形的挂钟突然 响了起来。郝仁医生就在这时被钟声惊醒了，他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在书房门口的普桑子。他似乎是被梦幻所推动着，他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就在这时，普桑子突然发出一阵轻微 的叫声，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臂，因为她听到了枪声和更混乱 的声音，也许是炮声。郝仁医生拥抱住普桑子时，她那被酒 精麻醉的身体在颤抖着。郝仁医生一边拥抱着她一边对她 说：“普桑子，我们结婚吧!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普桑子 点点头。 愿意被郝仁医生拥抱着。她十年前被耿木秋拥抱 过，但那是一种初恋和青春的拥抱，那种拥抱有点像南方的 蝴蝶，有着透明的两翼和斑斓的颜色，而现在的拥抱却使普 桑子第一次意识到这是肉体和肉体之间的拥抱。当他拥抱她 时，她想钻进他的睡衣里面去，她想嗅到他皮肤的味道，而 不是她以往嗅到的他外衣上面的乙醚的味道，也许是红色葡 萄酒给予她的力量和幻觉，她现在已经将自己的皮肤贴在郝 仁医生的胸前。她再也不想听到屋外的那些从遥远的她看不 到的战场传来的枪声和炮声。她只想将皮肤贴近郝仁医生。
她向往一种静谧和温馨的世界。她想听到枝叶和风声在她耳 边沙沙地响动。于是郝仁医生把她带到了她从未去过的地 方，他开始和她呆在一间房子里，在一所黑暗和废弃了战争 和枪声的房间里。她和他彼此拥抱、抚摸，三十多年来，她 第一次知道她的双手可以抚摸到另一个孤独的影子和他的身 体。她屏住呼吸，但是她仍然在喘气，什么声音也没有，只 有她和郝仁医生的嘴里的呼吸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像 棉花一样已在吸收着水分和稠密的雨点。但在那天晚上，普 桑子确实没有再听到枪声，她平静地睡着了。她开始做梦， 她梦到母亲在四处寻找自己，她梦到母亲站在那只鹦鹉的笼 子下面对鹦鹉说：“你能告诉我，普桑子到哪里去了吗?”就 在这时她醒来了。她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赤裸着，完完全全 地赤裸着，而且令她震惊的是还有另一个人像她一样一丝不 挂地赤裸着，完完全全地赤裸着躺在她身边。普桑子惊叫一 声，她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一面裂开的 墙壁中爆发出来的，她的声音惊醒了那个躺在她身边的人的 梦乡。她用手捂住脸。郝仁医生再一次抱住她轻声说：“普 桑子，你怎么了?”普桑子仰起头来，她的鼻子、下颏、颧 骨、额头、脖颈都被恐怖所包围着，郝仁医生说：“普桑子， 你别害怕，你别害怕…… ”她又一次开始贴紧他的皮肤，只 有她紧贴他皮肤时，她才不会感到恐怖，她紧闭着双眼，黑 暗仍然包围着他们，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母亲一定在找 我。”郝仁医生说：“普桑子，我们结婚吧!”普桑子还是没 有答应郝仁医生，她从床上爬起来，她找到自己的那件旗袍 穿上。她来到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第二天降临了，现在 她唯一想到的问题就是如何去向母亲交待这一切，如何去面对母亲的目光。她对自己说：“现在回去是最好的时刻，也 许母亲还没有起来，也许母亲…… ”普桑子回过头来，郝仁 医生正在看着她，他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怯弱，他握住她的 手说：“我送你回去，我对你母亲去解释这一切…… ”普桑 子摇摇头。在早晨的光线中，看上去，她的目光游移不定。

会说话的鹦鹉
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鹦鹉对开门进来的普桑子说的第一 句话就是： “普桑子，我今晚也许回不来，我也许在店里 住。”鹦鹉欢鸣着将这句母亲留下来的话重复三遍。普桑子 嘘了一口气，她很清楚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再面对母亲的目 光，向她解释昨晚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了。母亲住在首饰店 里，这是常有的事情，谢天谢地，这件事情就这么简单地解 决了。普桑子抬起头来对着鹦鹉一笑。鹦鹉就开始持续不断 地叫唤她的名字：“普桑子，普桑子，普桑子。”鹦鹉的欢叫 声使普桑子的双眼变得潮湿，她站在笼子下面把昨晚的经历 重新回忆了一遍。她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 那个普桑子了。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然 而她并没有想到要背叛他、抛弃他，他就是普桑子的初恋， 他就是耿木秋。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她只是赤裸着身体和 郝仁医生拥抱的女人。因为在那间房子里，在那黑暗中，郝 仁医生给予了她别的东西。当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当他们 的皮肤深深地互相摩擦时，三十多年来，普桑子第一次感到 在世界上有一种温暖可以使她忘记战争和记忆的阴影，那就

是两个肉体彼此亲近的时刻。

空气又冷又湿
普桑子回到楼上，她烧了一缸热水洗了一个澡。空气又 冷又湿，她穿上衣服，是那种棉质的长睡衣，从水缸中出来 时，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知道母亲回来了。没有任何东 西说明母亲到底到哪里去了。母亲经常到店里住，每隔一段 日子就有一次，只是这一次让普桑子感到有些疑惑，她听到 母亲开门进来的声音时，突然回忆起街对面的那家茶馆，坐 在母亲对面的那个看不清楚面孔的男人。普桑子已经穿过了 那种又湿又冷的空气，她想到那间有蝴蝶的房子里去坐一 坐。

南方和蝴蝶标本
普桑子并没有这样一种记忆，那就是耿木秋制作蝴蝶标 本的过程，也记得那一天下午，她独自一人去看孔雀了，因 为孔雀的主人告诉她，那天下午孔雀会开屏。等到她回来 时，蝴蝶已经被耿木秋制作成标本，所以，她不知道蝴蝶是 怎样变成标本的。但她把蝴蝶标本从南方带回了这间房子 里。虽然蝴蝶仅仅是一种蝴蝶，但它却与耿木秋联系在一 起，每当看到蝴蝶，她就希望耿木秋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 着，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方活着。而昨晚上，她把自己的身体突然之间给了郝仁医生，在那样一个时刻，在一个真实的 环境里，普桑子把自己真的交给了郝仁医生。
普桑子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但自己确实已经把自 己交给了郝仁医生。现在，她再也不能回避现实了。他们悄 然无声在枪声中拥抱着。普桑子把这种现实想了一遍又一 遍，她突然滋生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去一趟南方，她要去 寻找耿木秋，她需要证明一件事实，这种事实将超越她与郝 仁医生已经发生的现实。她想证明，用自己的寻找方式来证 实耿木秋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她这样做是为了解决自 己与郝仁医生的问题，如果耿木秋还活着的话，她就会结束 与郝仁医生发生的故事，如果耿木秋已经死去，那么，普桑 子将面对现实。而现实在等待着自己，现实在清醒地占有着 自己的生活。现实在产生种种焦虑让她出发到远方去。她决 定在母亲还没有回来以前离开这里。普桑子回到自己的卧 室，她现在需要尽快地收拾东西放在一只箱子里，还有她将 带上一只蝴蝶标本出发。
普桑子被自己的决定所震惊了。但她已经决定，任何事 情也阻挡不了她的决定。
她拎上箱子出现在楼下，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只鹦鹉。 她张开嘴，她要让鹦鹉转告母亲，她要让那只绿色的鹦鹉重 复出她的声音，于是她说道：母亲，你千万别寻找我，我已 经出发去南方，我要去寻找耿木秋，我会尽快回来的。
鹦鹉将她的话复说一遍，她放心了。因为那只笼子里的 鹦鹉会将她的话如实转述给母亲。她拎着箱子开始出门。
当她关上门时，她听见鹦鹉焦躁地在笼子里说话：“你 要走了吗?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