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来晃去的黑布雨伞1
书名:像幽灵一样飞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223字 发布时间:2024-07-12

罗鸣已经将车开进一片山峦中。
昨天晚上他回家时在收发室里拿到那份加急电报,他的 目光不由颤栗了几秒钟:李玲已死,请速回。他不知道是谁 给他发出的电报,十年前他在那座小镇总共停留了3天3 夜,除了认识李玲之外并不认识任何人。
在上楼到开门这段过程中,罗鸣又将自己的旅程重新回 忆了一遍,但除了李玲之外,他记得的无非是那座小镇中学 古老的住宅,李玲就住在那座木式结构的旧宅里面。他将电 报搁在桌子上,站在临窗的墙壁下面吸了一支烟。十年前他 到香城去的时候还是一个23岁的年轻人,那年他刚走出大 学校园。四年的大学生活使他透不过气来,等待分配的日子 里他便乘火车来到了香城。下火车后才发现是一座十分封闭 的城,跟他在地图上看到这奇异的地名时产生的想象大相径 庭。罗鸣进入香城街道时, 一群人正在围观一个女疯子。这 个女疯子一丝不挂地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做鬼脸,她每 做一次鬼脸,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罗鸣仿佛来 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脸变得那样愤慨,正当他要挤进人群阻止这群人的围观和笑声时,他看到了一座楼,木楼上的那 位女子正趴在栏杆上,那楼歪歪斜斜的,罗鸣一生中从未见 过这样破旧的楼。而那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往下看,她的目光 越过围观的人群最后落在罗鸣的面孔上,那目光突然停留下 来不再移动。
罗鸣已经将车停留在山峦之外的一片丘陵中。从早晨出 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4个小时。昨天晚上看见电报的那一刻 他就深信李玲已经死去。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凭着一封匿名 电报来确定这个李玲就是十年前跟自己的肉体发生过联系的 女人。他感到了透不过气来的荒诞正沿着这处丘陵中密密的 小树林向外伸延, 一直伸延到最远的阳光中去。他一遍遍地 告诉自己:李玲死了,她的死有些突然,但“死亡是天天发 生的事情,撞到谁的头上,谁就会自然死去。谁都逃不脱死 亡”。这是罗鸣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重复的话题。
罗鸣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他将轿车开到了一些矮小的路 边餐馆旁, 一位女老板没等罗鸣的车停好就已经挥动着她手 中的粉红色丝巾对罗鸣打招呼了。罗鸣来到了女老板的小餐 馆,他嗅到了春天上市的香椿味和挂在门柱上的火腿的味 道。十分钟后女老板就给他上了4道菜和1道汤。把车停留 在一个山谷中,自己坐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用餐对罗鸣来说 是一种城市之外的生活,自从他的妻子与他解除婚约后,他 经常驱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对于他来说仅是活着,在活 着中进入现实。罗鸣有自己的工厂,他是由经营雨伞开始 的,以后便有了自己的造伞厂。他的伞出口十个国家,每到 春天他的伞就像春风般荡漾在每个人的头上。罗鸣成为造伞 大王与他十年前的香城之行不无关系。那一年离开香城以
后,他时常想象李玲撑着伞在细雨蒙蒙的早晨送他到火车站 去的情景,那是一把黑布雨伞,在李玲的周围环境中那把伞 就像是镶嵌住了一个无法证实的秘密那样谨慎和周密。撑开 的黑布雨伞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的心灵全部笼罩住,他们 在经过那条通往火车站的小路时没有谁说过一句话,只有那 把在他们头顶晃来晃去的雨伞抑郁地向着细雨蒙蒙的早晨敞 开。临走时,他想说一句告别的话,但撑着雨伞的李玲转身 就走上了那条细雨蒙蒙的小路。
罗鸣望着一只嗡嗡飞动的苍蝇,他刚站起来女老板就领 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女老板问罗鸣到哪里去,罗鸣告诉她 到香城,他的话音刚落,那姑娘就跳了起来,她的欢呼雀跃 使罗鸣觉得有些费解。他想走出门去,但女老板挡住他说: “这位小妹想搭你的车到香城去,她出来打工,她的家里捎 来信让她尽快回去。”罗鸣抬头看了一眼那姑娘,觉得似乎 在哪里见过她,她的面庞仿佛是记忆中的某种图像。就这 样,那姑娘搭上了他的车,虽然他极不习惯让一个陌生姑娘 坐在身旁,但这姑娘是香城出来打工的,罗鸣对香城这个地 名有一种除了记忆所萦绕的那种固有形式之外的亲切感。
轿车在路上奔驰了很长时间,罗鸣才开始跟那姑娘说第 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姑娘从一种迷惑状态中同 过神来告诉他:“已经出来一年了。”
罗鸣谈到了香城小镇中那个疯女人,问她那个疯女人现 在到哪里去了,姑娘说:“她早死了,她有一天晚上睡着后 就再没有醒来。你去过香城,那么你一定是在电影院门口看 见她的。”罗鸣没有说话,他控制着自己想说话的欲望,他 很想问问这姑娘李玲这些年的生活状态,尽管这姑娘也许并不知道李玲已经死亡的消息。罗鸣感到天气有些热,他打开 了车窗,在他打开车窗时那姑娘突然说:“我有一种预感, 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 ”姑娘仿佛在自言自语,她一 直侧过身面对着窗户,她的侧面的线条有些像李玲,罗鸣突 然惊讶地发现了这个现象。罗鸣说:“你认识李玲吗?”姑娘 转过头来看着罗鸣说:“你问的是我姐姐,香城镇只有一个 人叫李玲,她正是我姐姐。”罗鸣的激动虽然已经不可能像 十年前他在电影院门口看到那座旧式木楼上那个女子的那一 瞬间那样强烈,但是遇到李玲的亲人时他的心情仍然显得很 复杂。后来,罗鸣已经通过他与姑娘的对话证实李玲正是那 个住在旧式木楼上的女子,而且她一直住在那幢木楼上。言 谈中罗鸣了解了几件事,第一,他与李玲的那3天3夜的故 事并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她的妹妹李媚也不知道。李媚讲了 一些罗鸣不知道的事情,李玲在25岁那年与香城镇的一名 医生的儿子成婚,结婚以后她仍然居住在那座旧式木楼中。 第二,李玲的丈夫在不久之后就自杀了,他的死直到如今仍 然是一个谜, 一个无法解开的谜。从此以后李玲的精神就不 太正常,她常年累月撑着那把黑布雨伞到小镇的街道上去行 走,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照都撑着雨伞到通往火车站 的那条小路上去。第三,李玲已经停止了教书,在一个阴雨 绵绵的秋日,她突然跟住在那幢旧式木楼上的单身汉林信到 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书。林信与李玲的婚姻也是一个谜, 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们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婚姻。既然如此,李 玲的存在就罩上了一层层的阴影,李玲从来不回父母家,她 沉默寡言地住在那栋木楼里,很少看到她跟林信一块儿在外 面露面。

在李媚的讲述过程中,罗鸣感到了李媚对李玲生活的那 种习以为常的忧虑。她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这几天 有种预感,也许她已经死了。”她转而又告诉罗鸣,过去她 就一直感觉到李玲会突然死去,她撑着那把黑布雨伞出门时 仿佛她的躯体已经随同那把空中的雨伞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地 方去游荡。所以,假如她的姐姐李玲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消失 了,她一点也不奇怪。车子不知不觉进入了香城地界,罗鸣 突然对那个发匿名电报的人产生了遐想,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一定知道李玲与自己十年前的故事。无论如何,罗鸣 就像开初一样深信李玲已经死了。罗鸣对李玲后来的生活感 到一种震动,因为这违背了他对那个女子未来生活的想象 力;因为他与那个小镇女子相遇时,她是那样漂亮,她的牙 齿、颈、黑发、身体洋溢着一种花瓣似的秀气。按罗鸣的设 想,这个女子应该是享受幸福的人,并按照世俗生活恰到好 处地为自然为时间活着的一名女子。
现在,罗鸣不得不告诉李媚自己来香城镇的原因,但是 他没有说出那份匿名电报,他将车停在路边,告诉李媚: “你的姐姐李玲已经死了。”他一边说出这句话, 一边看着李 媚的面庞,然后继续补充了一句:“我认识你姐姐,十年前 我就认识你姐姐,那时候她很漂亮,她是我在这座小镇中碰 到的最漂亮的女子。”李媚长久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说: “那么,你就是那天早晨姐姐撑着雨伞送走的那个人。”罗鸣 说:“我必须离开小镇,那一年我刚大学毕业,我还没有能 力想到更多的事情,我走时你姐姐显得很平静,我想我的离 去并没有伤害她。其实,我那时候想过带她走,但是她似乎 离不开这座小镇,我暗示过她,但她并没有一点想跟我走的意思,我没有办法只好离开。”
李媚没有说话,也没有一点点埋怨的意思。过了一会她 说:“我那天早晨看见了姐姐送走你的情景,但是我那时候 还很小,不知道姐姐送走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 要送你,远远看去,黑布雨伞遮住了你的脸,我只看见了一 个个子很高的男人 …… ”
罗鸣重新启动了轿车,很快,轿车已经穿行在小镇古老 的石板路上了,轿车经过了电影院,时过境迁的感觉一点也 没有,仍然是那座电影院,只不过已经看不到十年前那群围 观者,因为女疯子已经消失了。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座旧式木 楼,多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但那个倚在栏杆上的女子现在 在哪里呢?罗鸣将车开到了木楼下面,在车子停下的一瞬 间,罗鸣感到了一阵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面临着什么样 的场景,既然他十年前认识的那名女子已经死了,他回来又 能干什么?他从衣袋里掏出烟点燃。烟雾在轿车里弥漫的一 瞬间,李媚已经打开车门出去了,他面对着一段空白,大量 的空白,他发现身体已经脱离了十年前在那木楼上与李玲交 媾时的全部情景,虽然在那木屋里,春天的雨夜曾经给他带 来过潮湿的记忆。当时突然停电,他们呆在雨夜中,李玲身 上有一种惊人的克制力,他看见她克制着自己对这个即将离 去的男人的全部占有欲,并且克制着她想竭尽全力表达的那 些东西,从敞开的窗户里风带来了一阵更为潮湿的呼啸,那 呼啸停留在他们相互的身体里。然而,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 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经历了时间的变幻之后他重新回到此 地时有一个直接的原因,那就是李玲已经死了。如果李玲现 在还活着,他是不会回到这座旧式木楼中来的。 一个人, 一个自己曾经亲近过的女子的死亡无疑是使他重返旧地的重要 力量。他面对着这种事实,将烟蒂掐灭。他抬起头来,李玲 的遗体也许还在那座楼上,他坚信既然那个人知道他并且给 他发出了匿名电报,那个人一定坚信他会到来,那么,那个 人一定会让他看到李玲的遗体。
李玲就住在二楼,罗鸣上楼时又重新听到了那架楼梯行 将折断时的声音。十年前他曾对李玲说起过对这座楼和这架 楼梯的忧虑,但李玲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这座旧式楼中承受木 楼斑驳腐朽的历史;她一声不吭地上楼又下楼,并且将衣服 晒在廊柱间牵着的铁丝上。其实,罗鸣的担忧是多余的,十 年已经过去了,这座木楼仍然安然无恙,而且住在木楼上的 人照常进行着他们的生活。事实上,生活往往比一个人想象 生活时更有节奏和力量,生活的速度带来了生活的呼啸,就 像罗鸣记忆中与李玲交媾之后面临着窗户时的一阵潮湿的呼 啸,它除了使生活及记忆流逝得更快之外就是使我们在呼啸 之中一如既往地看见旧时情景,也看到死亡。
一阵香气迎风而来。到了楼上,罗鸣停止了脚步,他留 在记忆中的那道门敞开着。来到门口他看到了撑开了挂在墙 壁上的那把黑布雨伞,那把伞似乎就是屋里的一切,是灯 光、椅子、简易沙发;是床、衣柜、茶杯和那个女子的躯 体。罗鸣来到了门口,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罗鸣看到了灵 柩,它停放在房子的正中央,红色白1漆乌黑色的漆相互混合 使那灵柩显得更加结实。罗鸣移动着脚步,他从门到灵柩的 这段距离似乎走了很长时间。正当他想伸出双手触摸一下灵 柩时,罗鸣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是那种已经在地板上走来 走去,又走回到难已分辨的生活之中的脚步发出的声音,而且是布鞋的声音。因为只有布鞋的声音才会直接触动这座腐 朽的旧式木楼的底部,它的底部肯定隐藏着很多危险。罗鸣 并没有转过身来,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来到他身边,那个人 肯定是李玲后来的丈夫,罗鸣判定他就是给他发电报的人。
当罗鸣抬头时,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罗鸣对面孔有 一种极好的判断力和记忆力,凡是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人, 哪怕过了无数年之后他仍然会认出那个人来。比如现在,罗 鸣在凝视面前的这个人时很快就想起了十年前那个黄昏他与 李玲上楼梯时在过道上看见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正用一种 惶惑不安的目光看着他们,所以,罗鸣很快感觉到了他那瘦 长的面庞,眼镜下面的那双细小的眼睛,他的身体也很瘦 弱。那时候他好像正要下楼去,但是他的目光一直目送着他 们进了房间。“那是谁?”罗鸣问李玲,他接着又说了一句: “我不喜欢他。”李玲拉上窗帘说:“他就住在旁边,是我们 学校的数学教师。”罗鸣又说:“他看你时的目光很奇怪。” 李玲说:“虽然住在旁边,但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罗鸣 当时松了一 口气,他觉得李玲这样做才符合他那时刻的心 理。不过,现在已经证明这个人是李玲的丈夫,因为只有李 玲的丈夫才用如此方式来接近这间装有李玲棺柩的房子,而 且才会走到罗鸣身边来。
“她已经死了两天了。”这个戴眼镜男人说话时并没有看 着罗鸣。“我给你发去的电报,是按照李玲记事本上的日记 抄录的地址。”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是从一道密不透风 的窗户中传来的,当中有很多隔膜阻挡着。罗鸣说:“李玲 是怎么死的?”戴眼镜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说:“你可以叫我林 信,我是李玲的丈夫。”罗鸣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为李媚曾经告诉过他。但他真不知道这个在多年以前他与李玲谈论过 的男人竟然就是李玲的第二个丈夫。林信招呼罗鸣坐下来, 沙发面对着李玲的棺柩。床的位置已经更换,十年前那张单 人小木床靠近窗口,而现在这张木床是一张双人床,床上的 被子是墨绿色的,罗鸣隐隐约约记得多年前那张单人木床上 放着的也是一种绣有荷花的墨绿色的被子,大概李玲天生就 喜欢在墨绿色的被子中睡觉。林信坐在罗鸣旁边的单人沙发 上,他一直看着那棺柩,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既没有记 忆,也没有现在,那棺柩仅是一个巨大的箱子,那里面装有 呆滞麻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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