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珠的湿发披在肩上,她已经是第三次站在暴雨之中 被雨淋湿了长发,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暴雨之夜她才能回忆起 来许多事情。肖雨珠出现在暴雨之中时,我这个窥视者已经 等待她多时,她是我等待的对象,原因很简单,肖雨珠的生 活陷入了混乱,因为她的男朋友出走了。很显然,是在另一 个有暴雨的夜晚,她的男朋友不顾一切地下了楼,扑进了迎 面而来的暴雨之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为什么说肖 雨珠的生活陷入了混乱,因为我看见了她浑身颤抖,言语错 乱,而且她总是在不同的白纸上画着一种螺旋形的图案。看 不清楚螺旋形图案中还有什么,纤细的钢笔一次又一次地环 绕着,似乎是按照一种规定,其实是一次又一次无序地延 续。肖雨珠不是画家也不是描图员,自从男友出走之后,她 的生活似乎就是白纸 呈 现的螺旋形图案,对此,她的母亲 感受到了一种忧虑,她以为是肖雨珠病了,而且总是试探性 地把手伸过来放在她的前额上。肖雨珠的体温并没上升,而 且有些冰凉,母亲告诫她说:“你才20岁,你还会碰到别的 男人…… ”肖雨珠几乎没有听母亲说话,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那间房子有点像罗伯 ·格里耶描述的房屋:“这里太阳光 进不来,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灰尘。细小的尘埃使所有 的平面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油漆过的桌子、打过蜡的地 板、炉台上的大理石、表柜上的大理石、衣柜上有裂纹的大 理石,都变得暗淡无光。这唯一的尘埃来自房间本身:可能 是来自地板缝,或者是来自床、窗帘,或者是壁炉里的炉 灰。”肖雨珠第三次闯进暴雨中时,我撑着雨伞就站在她几 米之外,漆黑的雨帘遮住了一切,当我感受到我的头发和肩 被暴雨淋湿了时,我意识到没带雨具的肖雨珠肯定已经被暴 雨淋湿了全身。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到肖雨珠的生活已经完 全混乱了,我撑着雨伞朝着她走去,她没有拒绝我撑着伞站 在她旁边,事实上她已经被淋湿了全身,雨伞对她已经不起 作用了,但我依然用手撑着伞,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可以 陪我去看医生吗?”她感到自己很冷,她唯一想到的是去看 医生,她确实在颤抖着,医院就在旁边,在远方那片浓密的 银杏树丛之中,而她盯着雨幕,似乎雨幕中有螺旋形的图 案。我陪她走着,她穿着一条有三角形图案的裙子,在雨幕 之中看不清楚裙子的颜色,她离我是那么近,似乎害怕我走 在路上时会抛弃她。到了医院的门诊室,医生对我说怎么能 让她在雨中行走,怎么能让她全身淋湿,怎么能让她身穿湿 衣服浑身颤抖地到医院来?医生让肖雨珠坐下来,问她什么 地方不舒服,肖雨珠说了好几遍“冷”,医生又责怪地看了 我一眼说:“她没有什么病,她是受凉了,开点感冒药,赶 快带她回家换衣服吧!”
我们从医院出来时,暴雨已经停止了,肖雨珠说:“你 可以陪我去寻找罗容吗?”我知道罗容就是肖雨珠的男朋友,但在这样的时刻,到哪里去寻找他呢?我提出了我的异议, 肖雨珠说:“我知道罗容在哪里。”她抬起了头,她的衣服湿 透了,我建议她我们先回家去换衣服,然后再去寻找罗容, 她摇摇头说:“我已经不冷了,罗容已经出走好长时间了, 我知道他跟吴琳在一起。”吴琳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是我 从未听到的名字,现在看起来,罗容出走的原因有一点线索 了。
在一个到处是方向的世界上,我说世界也许太大了,就 让我重新说一遍,在一个到处是方向的城市里,我们似乎处 处都在交叉的路线中寻找方向。那天晚上,我陪同肖雨珠到 了一幢房子外面,抬头看去,几乎已经看不到一盏灯光了, 面前的那幢房子是那么黑,肖雨珠犹豫着,她的犹豫好像是 一根无法清晰起来的线条,她突然摇摇头说:“罗容不会在 吴琳家里…… ”我知道她在决定着去敲门的问题,但她仍然 把手伸了出去,吴琳家住在一楼,连楼梯也不需要上,我们 就已经来到了门口。她的手,那双因犹豫而变得迷惘的手最 后还是伸了出去,手就在门上,我面前的这个20岁女孩正 在没有任何气流能穿越的空间中让手切断雷电的干扰。门被 打开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就是吴琳,她也许是肖雨珠的 同学,她问肖雨珠出什么事了?从她的神态上看她根本不知 道肖雨珠面临的事情,更不知道罗容已经出来的事,然而, 肖雨珠还是冲了进去,吴琳诧异地看着我说:“肖雨珠今天 晚上怎么了?”她显然不知道肖雨珠进屋去是为了寻找罗容, 当肖雨珠沮丧地出来时,吴琳愕然地张开嘴,但我们已经走 了。
我知道,肖雨珠被情所困而陷入了某种混乱的困境,我第一次站在一盏路灯下看清楚了现在的肖雨珠,她确实是 20岁的女孩,是那种来自玻璃空间的女孩,透明的皮肤使 那些丧失了青春的妇女会感到不知所措,修长的身材不会轻 易被岁月的洞漏修改,这样的年龄被一个出走的男人折磨 着,被一个出走的男人改变了以往简单的梦幻,被一个出走 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带到暴雨之中,这正是女孩肖雨珠青春 期所经历的事件,也可以说叫青春事件。
然而,那些螺旋形图案说明了什么?女孩肖雨珠为什么 要在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画下螺旋形图案呢?自那天晚上以 后,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肖雨珠了,等到我再见到肖雨珠 时,她已经重新恋爱了, 一个多么好的趋势啊,这是让女孩 肖雨珠摆脱阴影笼罩的最好方式。当我看见她新的男朋友牵 着肖雨珠的手走在大街上时,阳光照在肖雨珠透明的皮肤 上,她已经从暴雨淋湿的夜晚走出来了,她已经放下了那支 用来画螺旋形图案的笔,她已经放弃了寻找出走的男友,新 的恋爱显然会将一个年仅20岁的女孩的伤痛抚平。
但就在这时,出走的罗容回来了,那是一个30岁的男 人,对于20岁的肖雨珠来说30岁的男人不属于与她走在同 一台阶上的人,她抬起了头,她那迷惘的眼神保留在他身 上,她刚刚把他忘记,他就回来了。只要他来到肖雨珠身 边,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抱,是的,她就这样扑 进了他的怀抱,连一丝怀疑和犹豫也没有,也来不及追问他 出走是为了什么,他到哪里去了。
肖雨珠却在另外一个晚上发现了罗容身边的另一个女 人,她成熟地走在罗容身边,她的成熟在于她正被雾气笼罩 着,她那流畅的短发紧贴着耳朵,肖雨珠看到了这个成熟女人的耳环,白金的耳珠镶着蓝宝石,她的脖颈看上去是那么 修长,肖雨珠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了一段话,她不相信罗容会 背叛她的情感,她给罗容打去了电话,她说:“我想嫁给你, 你会向我求婚吗?”这个问题对于罗容来说大约太突然了, 他没有回答肖雨珠,这在很大程度上挫伤了肖雨珠,她突然 意识到罗容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手上端着一只灰色的 砝码,他在衡量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他在防守自己的世 界,肖雨珠似乎在罗容身后看到了那个成熟女人,现在那个 成熟女人妨碍了她的爱情。
她想私自调查那个女人与罗容的真正关系,她开始神经 质地扭过头去,在她身后她看见了一双不可思议的黑色高跟 鞋,看见这双高跟鞋她就会想起那个女人来,她的职业、她 的姓名等等。她想那个女人就适合穿这样性感的黑色高跟 鞋,她一边想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她的脚需要时间的洗礼之 后才能够选择黑色高跟鞋,于是她有好长时间经常独自一人 走在路上,她总是让目光接触走在马路上的成熟女人, 一方 面她似乎是在寻找那个走在罗容身边的女人,另一方面她似 乎也是在模仿她们,她渴望着能够变得成熟起来,她期待着 看到那个女人,她要研究她并弄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罗容的 什么人。
她是罗容的什么人呢?男女关系在肖雨珠眼里仿佛来自 一盏不太明亮的灯的内部,她觉得那盏灯在摇晃,她还觉得 那盏灯太朦胧,让她看不清楚灯光所照亮的地方,而那个地 方偏偏不是马路,而是一道窄门。她呼吸,弯着身体穿过了 窄门,目的是要找到那个女人,终于她突然意识到了,要找 到那个女人只须盯住罗容,因为罗容肯定要去找那个女人。
于是,肖雨珠似乎是藏在后面,她在离开罗容之后开始盯住 了罗容的身影,似乎是从一个孔道里盯住了折磨她的、被她 所爱的一个男人的灵魂,她站在罗容经常路过的一条街道 上,表面上,是站在那里喝冷饮,事实上是盯着一条线,在 那一刻,这冰冷的果汁在她胃里翻卷时,她看到了她喜欢的 那个男人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线上,他瞪着白色自行车从 她设置的线上旋转过去后,肖雨珠也跨上了自行车,她有好 几周没有看见罗容了,自从她在电话中遭受到他的沉默之 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开始疏远了。肖雨珠的内心有种阵 痛, 一种想穿过那道窗门的阵痛,那天上午她一直跟随着罗 容到了郊外的足球场,当罗容与他的男性朋友们奔跑在足球 场上时,她觉得自己很无聊。就在她藏在树阴中的身影想回 转身时她看到了旁边的一座露天游泳池中的一个女人,她正 是肖雨珠寻找了很长时间的那个女人。她寻找她,确定她, 看见了她,审定她,是为了好更加地嫉妒她,在肖雨珠的目 光中,我看到了这些东西,这些令人震惊的因素现在围绕着 肖雨珠。她走进了游泳池,因为那个女人她进入了游泳池, 她在学校是游泳骨干,她的骨头虽然纤细,身体也还没出落 得像那个女人一样丰满起来,但她会游泳,所以她才能到游 泳池里去。
我又一次被这种场景迷惑着,我看见肖雨珠换上泳装的 那一时刻,我知道肖雨珠将离那个女人很近,在游泳池里她 们甚至会看见各自皮肤上的静脉血管,但这对于肖雨珠还不 够。她竭尽全力想要看到的是那个女人身上隐藏的另一种姿 势,她吸引罗容的姿势,因为一个女人身体中表现出来的姿 势就是这个女人灵魂的一部分。在她跃起扑入游泳池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她也正在展现她青春的姿势,哦,青春,纤 细的双腿夹住的清纯、欢悦和急促的青春姿势。
我似乎在阅读:“然后,她很快消失在一扇开在白色墙 壁上的门里,门隐蔽得很好,我连它的破玻璃拉手也没看 到。此外,墙表面复合得那么快,以至于我现在怀疑是否曾 见它开裂过。我刚一坐下,铁灰色面孔男人中的一位便由同 墙壁相对的、朝向购物长廊的那扇门走了进来,几分钟前我 曾看见此人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他的身子冲着成行陈列 的专业杂志和报纸,时而左顾右盼,似乎担心受到监视,时 而却执著地盯着一本豪华的画册,整整一行相同的画册摆在 齐眉高的位置上,彩色封面上的照片是为实体同样大小、大 大张开着的女性生殖器。”
她来到了那个女人身边,肖雨珠在水中看见了那个女人 丰满的肉体,那种嫉妒从未有过,今天是如此强烈,她用技 巧,各种各样的技巧在水中穿行,她对自己说:是她,就是 这个女人占领了罗容的心。
她想起了包里的水果刀,那是一把像掌心一样小的水果 刀,她突然觉得只有那把水果刀,只有利用那把水果刀才能 在水中画出螺旋形的波纹,对,是波纹,她上了岸,我当时 无法看见她从包里带走了什么,她又下了水,她奇怪的姿态 使我感到恐怖,我来到了水边,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 肖雨珠的游泳姿态,除了我这个旁观者之外,确实没有一个 人注意到肖雨珠,她手里张开了那把水果刀,起初我还以为 是一种游泳中的玩具,因为我不会游泳,我以为那个年轻女 孩抓住的是水中的玩具,我想,那种金属的玩具也许会产生 水中旋律的效果,也许会让她在水中听到悦耳的声音,或者它是帮助人在水中感受到另一种快感……直到我看见她渐渐 地游到那个女人身边,她将那把水果刀张开并斜插在水中的 一圈波纹中时,我尖声叫了起来,我叫出的是肖雨珠的名 字,她的右手在水中错乱地穿行了一阵以后上了岸,我拉住 她的手臂对她说:“我想跟你谈谈。”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平静 了,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对她说:“你是不是想利用那把水 果刀去杀死她?”肖雨珠的脸色一阵发白,嘴唇也开始变得 发紫,她的脸上闪烁着水珠,她低声说:“我确实想杀死她, 我嫉妒她,你刚才一叫,我的水果刀就掉到水底去了……现 在,我感到很害怕…… ”我拉着穿好衣服的肖雨珠走出了游 泳池,她浑身颤抖,在门口我碰到罗容,他踢完足球到游泳 池来接那个女人,对这一切,我比肖雨珠更清楚,而她却回 避着罗容的眼睛,我知道如果那把水果刀伸出去,也许不会 杀死那个女人,但一场血腥之战是无法避免的。对此,我感 到我应该跟肖雨珠好好谈一谈。我们来到了一片草地上,已 经是中午了,午后的阳光照着肖雨珠,我对她说应该去寻找 别的男孩,罗容并不适合你。她咬着嘴唇说:“我就是喜欢 罗容这样的男人。”“你不该去嫉妒那个女人,更不能去杀死 她…… ”她脸上涌出一行泪说:“我不会再滋生去杀死她的 念头了,我不会了。”她保证说,并让我为她隐瞒这件事, 千万不要告诉给任何一个人。我们骑上自行车,蹬着踏板, 现在看上去,肖雨珠已经平静多了,我想,是那把消失在游 泳池水底的水果刀让她变得平静了。
肖雨珠不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但在有一天的黄昏,肖 雨珠穿 上了一双我从未看见她穿过的黑色高跟鞋,那是约会 的兆头,肖雨珠去约会的男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肖雨珠过去
的男友罗容。这件事令人诧异,当肖雨珠接到罗容的电话 时,她迅速给我打了电话,她的声音洋溢着喜悦:“罗容给 我打电话约我见面…… ”“我能不能穿着高跟鞋去见面…… ” 这是一个平常的问题,但也是令我十分诧异的问题,这意味 着肖雨珠的脚在变化,从那个穿红色休闲鞋的女孩变成了女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