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林又在楼梯上坐了很长的时间，当她听到音乐民上 楼的声音时，她本能地站起来，音乐民走到中途时抬起头来 看到一个人影，但他并没有看清楚是罗曼林，因为已经是黄 昏，但是罗曼林叫出了他的名字。音乐民没有想到是罗曼 林，所以，罗曼林的声音发出后几秒钟内他站在楼梯中途愣 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冲上来紧紧地抱住罗曼林，看得出来， 他在拥抱罗曼林的时候显得力竭、喜悦和激动，他被多种东 西交织着。半小时后他们从拥抱中脱身。音乐民一边开门一 边对罗曼林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每天给你家里打电话， 但你再一次消失了。曼林，可以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吗?”
罗曼林摇了摇头，她现在不想谈论自己另外的生活，她 只想面对音乐民告诉他自己在街心花园中的感受。他坐在她 旁边听她说话，在她说话期间，他一直在吻着她的耳朵、脖 颈和脸颊。罗曼林的脖颈不停地移动着，但是她知道自己的 移动只是证明了自己想准确地把自己温柔修长、美丽、凉爽 中正在冒汗的脖颈给他。从黄昏到拂晓的所有时间里，她把 自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一片峡谷的感受给予了音乐民去分 享，直到拂晓来临，音乐民睡着了。罗曼林轻手轻脚地离开 了音乐民，来到音乐民卧室旁边的广告制作室里。她赤着脚 坐在椅子上，四面墙壁上都挂着以她为模特制作的广告画 像。她平静地坐着注视着窗外，她想起一首英语歌曲来：
“亲爱的，你快乐吗?亲爱的，在你面对自己把我抛离的时 刻，亲爱的，告诉我，你快乐吗?”她又抬起头来看着墙壁 上的广告画像，她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东西，于是她来 到卧室，因为那一刹那她想起了她与音乐民签下的合同书， 她叫醒了音乐民。音乐民睁开双眼看着她， 一副未醒的模 样。他的神态使她意识到昨天黄昏以后的时间自己一直呆在 音乐民身边，在这段时间她与他做完了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所 做的全部事情，在这段过程中罗曼林带着一种感恩似的心情 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了音乐民，也许不仅仅是感恩，她的身体 紧贴着他，她愿意把自己给他——也许这是她从一个少女时 就幻想过的事情。然而，尽管如此，罗曼林问自己：我爱音 乐民吗?她得到的是否定，她承认自己还没有爱上音乐民， 但她却与他度过了一个夜晚，她把头侧向一边看着木地板上 的一堆衣服。音乐民已经起来了，他罩上一件宽大的内衣， 去了一趟洗手间，罗曼林听到水龙头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 么她突然想起了夏雨飞，她想到他躺在床上无人照顾。她想 到夏雨飞的身体。他的身体的前景是那么暗淡，她不安地从 卧室来到客厅，音乐民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音乐民说： “曼林，我们马上就开始工作，我们必须集中精力用三天时 间制作另一批广告。”“三天时间?”“是的，你在三天时间里 必须留在这房子里…… ”“我想，我今天上午必须出趟门。” “你要到哪里去?”“我要到医院去。”“你到医院去干什么?” “我的男朋友住在医院里。”“男朋友…… ”“音乐民，无论如 何，我今天上午必须去医院。”“曼林，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 陪你到医院去…… ”罗曼林想了想说：“不，你还是不去的 好。”罗曼林拿起包来，音乐民走到罗曼林身边说：“曼林，我当然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你下午就回来，我 们好尽快工作。”罗曼林说我保证下午会回来。音乐民走过 来吻了吻罗曼林的前额，罗曼林闭上了双眼，她觉得自己正 在慢慢地接受音乐民，尽管很缓慢，当罗曼林来到楼下时那 种颤栗仍然伴随着她，但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现在，我必 须去帮助夏雨飞，为了治好夏雨飞有可能会瘫痪的身体，我 必须去求助于王涛。她出现在王涛办公室时，她觉得自己身 体负荷着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只装满了石头的球在她的身体 中滚来滚去。王涛抬起头来看到了罗曼林脸上的阴影，王涛 说：“罗曼林，你没有必要那么沉重，我正在想办法，昨天 晚上我查阅了一夜的资料……你知道吗?我这样做除了尽一 个医生的职责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我想帮助你……我可以告 诉你，从第一次看到你的那时开始我就已经爱上了你。罗曼 林，你一定很奇怪，但我已经把实话告诉了你。我要帮助你 治好夏雨飞的下肢，让他从床上站起来，然后我要让你重新 选择你的男朋友。好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从昨天到今天 我都没有见到你，你应该去照顾一下夏雨飞。我已决定三天 后为夏雨飞动手术，我现在正在准备，说实话，没有人会冒 险做这样的手术，但我要冒这个险，罗曼林我现在再告诉你 一遍我要让这次手术成功。”他说这番话时已经站在窗口， 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开始沉默，罗曼林离开了王涛的办公 室。她来到深长的走廊深处望着远方，从她走进王涛的办公 室到离开办公室的这个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罗曼林听到了一 种意想不到的声音，那就是王涛的倾诉。而在这声音里一切 都是等待着她的不可知的神秘的事，王涛冒着一切危险要在 三天后为夏雨飞做手术是为了让夏雨飞站起来，站在王涛身边，这种冒险让王涛竭尽全力做好这场手术，王涛现在期待 的是手术后的成功，事实上一个人面对着一场赌博时总是会 告诉自己，并且是千百次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成功，我决 不会失败。罗曼林深信王涛会成功，如果他想成功的话就会 成功。而且她希望王涛成功，她希望夏雨飞变成一个健康的 人，她这样希望的目的，第一点是出于善良的本能，第二点 就是为了离开夏雨飞，因为她深知如果夏雨飞不从床上站起 来的话，自己就会永远对夏雨飞负载着一份同情和怜悯之 心，这样下去她深信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夏雨飞。她站在走 廊深处，那些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正在慢慢地远离她，它们无 可避免地正在逐渐被她遗忘或者抛弃，比如她与夏雨飞恋爱 多年的往事在夏雨飞出差之前的那个晚上突然让她感到疲 倦、厌恶，所以，她紧紧抓住的那些同情和怜悯现在正变成 一种沉重的球积压着她，她感到一种难以排除的忧伤以及一 种难以排除的窒息。尽管如此，她还是来到了夏雨飞的病 室。
她进屋时夏雨飞睁开双眼迷惘地看着窗外的树枝，当罗 曼林坐在他身边时，他才侧过头来。他的眼神由于躺在床上 变得有些疲倦，但他看见罗曼林后就开始变得明亮起来。他 抓住罗曼林的手说：“曼林，我出差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 好了吗?”罗曼林站起来，她站在窗口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感 情后轻声说：“雨飞，那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希望你能 够多给我一些时间想一想。现在你要作好准备，三天后王涛 医生就要给你做手术，所以，等到手术后我再告诉你好吗?” 夏雨飞点了点头然后又问罗曼林：“曼林，王涛医生有没有 告诉过你我的病情?”罗曼林为了安慰夏雨飞便说道：“事情并不严重，他只是给你做一次小手术，为了让你快一些恢 复。”罗曼林说完后从床下抬起小便壶来问夏雨飞要不要小 便，夏雨飞说王涛医生来过这里已经帮助他解了小便。罗曼 林看看时间已到了中午便来到了医院的餐饮部要了两盒饭， 一盒给夏雨飞，另一盒给自己。吃过午饭后，罗曼林想了想 还是按照音乐民的嘱咐回去工作，她告诉夏雨飞如果有事就 打铃请护士来帮助他，夏雨飞问她到哪里去，她撒了一个谎 说要到歌舞团去。夏雨飞说：“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夏 雨飞的眼里有一种依赖，这无疑让罗曼林看到后感到很不好 受。但离开夏雨飞的病室是必须的事情，夏雨飞并不知道这 一切的变化，在他出差的一个月里他的女友罗曼林已经不再 是那个用足尖跳舞的女人，所以，他除了用一双依赖的双眼 目送着罗曼林的离去之外就是等待着罗曼林回来，他像所有 住进病室中的人一样在这样的时刻期待着亲人的温暖。
音乐民果然在等待罗曼林的到来，然而，当罗曼林刚进 门听到他说天啊，你终于来了时，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是 罗曼林在有限的记忆中保留着的女人的高跟鞋声。在鞋声踩 在梯楼上时，音乐民的目光与罗曼林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分开 了，他们站在门口忘记了关门，似乎等待那脚步声的到来。 当那个女人出现在门口时，音乐民的第一句话就问道：“你 来干什么?”那个女人说：“我只是来取我的箱子，我的箱子 一直放在你这里，你忘记了吗?”音乐民让她进了屋，罗曼 林已经到音乐民的工作室去了，她隐隐约约听到那个女人进 入卧室又从卧室中出来的声音，她似乎还听到女人说话的声 音，她显然在跟音乐民说话，但罗曼林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不过，等到那个女人走后，音乐民很久以后才走进工作室，
他显得很沮丧，罗曼林说，音乐民，你好像有心事。音乐民 说她告诉我她怀孕了，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罗曼林说她如 果怀孕了，那就一定是已经怀上孕了，女人对这种事不会轻 易撒谎的。音乐民摇了摇头说你并不了解她，她对我撒过许 多谎。罗曼林说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音乐民想了想说实际 上我和她早就应该分开了，只是没有这种勇气，后来碰到了 你，我就下决心要与她分开。于是就分开了。罗曼林说如果 是这样那么这件事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们俩之间存在着许 多问题。音乐民抬起了头说曼林，是存在很多问题，重要的 是我已经不能离开你。罗曼林说我可并没有不能离开你的感 觉。音乐民说会有这一天的，因为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罗 曼林说如果这一切不会向前发展，如果永远没有这一天的到 来呢?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考虑之后音乐民说那就说明我彻底 失败了。那么会怎样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我想，如果 我与你之间的关系彻底失败了，那么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
他们的话题终于结束了，罗曼林坐在椅子上化妆时看见 了自己眼里快要涌出的泪水，她感觉自己现在已经进入一个 网络或者说是一个十分尴尬的笼子，刚才与音乐民的对话使 她正在这个网络之中一点点地作茧自缚，而那个笼子却使她 渴望自由。她又坐在了椅子上准备让音乐民拍照，他们的工 作即将开始，此时此刻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罗曼林感到自 已并没有进入工作的状态之中去，她发现音乐民正在出神， 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交错在一起的矛盾，罗曼林知道这是由 她和另一个女人引起的，音乐民并不轻松，终于，他摇了摇 头对罗曼林说曼林，我今夭是怎么了。罗曼林说你在想她有 没有真的怀孕。音乐民摇了摇头说我在考虑我与你的关系，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失败的人。
罗曼林站起来离开了照相机的镜头，她无法面对音乐民 的矛盾、沮丧以及对未来的不可知的心理的负担，她觉得她 在鞋城邂逅的那个老同学并不是现在的音乐民，她无法接受 一个十分脆弱的现实。罗曼林向外面走去，她在一个扑面而 来的充满问题的世界里突然想起了她离开病室时夏雨飞那双 期待的双眼，她知道她对夏雨飞的同情心已经愈来愈重，所 以，夏雨飞那期待的目光对她是一种召唤。音乐民面对罗曼 林的离去倒显得平静，他说我知道你要到哪里，你一定是到 你男朋友身边去。这样吧，我们约好明天，我们再进入工 作，好吗?罗曼林的眼里迅速地升起一种幻想，不知道为什 么，在罗曼林快要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被这种幻想所打 动，她又产生那种激动、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心情，她走过去 想让音乐民拥抱自己，可音乐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他面 对着站在面前的罗曼林轻声说道：“今天晚上你能来吗?我 会等你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等你。”罗曼林点点头，其实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来，她只是顺从音乐民说话的声音在 接受一种声音的意境。但她却看到了音乐民脸上的微笑，整 个下午她从未看到过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发现音乐民笑 起来时脸上有一种天真的欢乐，洋溢在他脸上的欢乐使罗曼 林就像在一种不期而至的东西中找到了橙色阳光中的自我。 每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看到自我的时候她就会对音乐民产生 一种期待的感情，就像那天晚上她愿意与音乐民呆在一起度 过整个夜晚。所以，现在的罗曼林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今晚会 出现在音乐民面前，所以她现在要尽快地赶回医院去。罗曼 林走过了楼梯、水泥地、街道，在出租车上，司机问她到哪里去，罗曼林说到市医院去。司机便诡秘地问她知道做香水 广告的模特儿罗曼林吗?罗曼林本能地摇摇头，司机瞥了她 一眼说：“我看你长得跟罗曼林一模一样。”罗曼林说你喜欢 她做的香水广告吗?司机又瞥了她一眼说：“我看你真的像 广告画上的罗曼林。”罗曼林没有再说话，到达市医院门口 时司机再次说道：“你长得确实很漂亮。”罗曼林站在门口回 味着司机的话，现在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在过去那么 多日子里，没有一个人问她是谁，而自从做了香水广告之后 她已经改换了身分。罗曼林带着这种令人畏惧的虚荣感来到 夏雨飞的病室时，夏雨飞的床上铺满了一堆报纸。罗曼林来 到夏雨飞的床边时夏雨飞便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告诉罗曼 林他觉得时间无法度过便请护士帮助他买了一堆报纸来，他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报了。罗曼林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 间了。夏雨飞说曼林你有没有看最近的报纸，罗曼林说一直 没有时间看报。夏雨飞说你可以随便翻翻这堆报纸，这里面 处处是你的形象及对你的评论。我现在才意识到你在做些什 么事，我很感谢那个叫音乐民的广告人，是他使我的未婚妻 成为了一名明星，曼林，我想见见他，你肯带我去认识他 吗?罗曼林没有翻那堆报纸，她能想象里面在说些什么。然 而，夏雨飞的后一段话使她感到自己有必要纠正夏雨飞对自 己的认识，她的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她看着夏雨飞，她看 到的是夏雨飞脸上的层层阴影，就在这时候她蕴存在心灵中 的那些同情心突然消失殆尽，她把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来 大声说道，“夏雨飞，谁告诉过你我是你的未婚妻?”夏雨飞 平静地说：“曼林，我们一直在恋爱，我向你求过婚…… ” 曼林的表情在急剧地变化：“夏雨飞，你向我求过婚，可我并没有想到嫁给你，我们之间的最大悲剧就是你一直认为我 就是你的未婚妻…… ”夏雨飞说：“如果你不是我的未婚妻，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实际上我早知道自己下肢的危险 性，但是是你竭尽全力要为我治疗，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 了什么?”罗曼林控制着自已不把对夏雨飞的一片同情和怜 悯之心说出来。她听到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医生王涛进屋来 了。王涛的出现仿佛扭转了罗曼林与夏雨飞陷入的各自不相 同的隔膜，他们都从无法说清的语言之中抬起头来看着王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