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林来到了F市，多少年前她突然拎着箱子出走异 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她相信在她走后有三个人一 定会相继寻找过自己，那就是音乐民、王涛、夏雨飞。但几 年时间已经过去了，罗曼林却依然置身在她消失的那天晚 上，当她以一个异乡人的身分从飞机上下来时，她对这座城 市感到好奇。她首先要找的一个人就是王涛医生。
她的目的是想通过王涛医生获悉那场手术最后的结果。 这次拜访却使她犹豫不决，她站在医院门口的寒风中伫立了 一段时间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会见王涛医生，因为除此之 外，她再也无法从别人那里知道夏雨飞动手术的情况。她仍 然熟悉通向王涛医生的那条深长的走廊，她想了解事情究竟 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她离开的第二天，王涛医生的手术有没 有成功。她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王涛医生的门口，她刚想伸 手敲门，迎面走来了一个护士，她告诉罗曼林王涛医生今天 休息，大概在家里。罗曼林点点头问王涛医生的家是不是在 医院，护士摇了摇头说：“他住在外面。”护士似乎发现罗曼 林找王涛的急切心情，她又说：“如果你有急事需要找到他， 我可以帮助你挂通王涛家里的电话。”“哦，电话，不用了， 请你告诉我王涛医生住在哪里，我还是自己去找的好。”护 士看了她一眼说：“你最好不要到他家去。”护士很显然是一 个十分热心的姑娘，她婉转地说：“还是我帮你打电话，告 诉他医院里有急事，让他尽快到医院来，这样你就能与王涛 医生见上面。”罗曼林在迟疑中只好这样点点头，护士很快 通了电话，按照刚才的方案告诉王涛医院里有急事。她很快 就听见护士说：“那你快来啊。”热心的女护士又将罗曼林带到她的工作地方， 一间堆满器具、医药的房间里。女护士看 着罗曼林说：“你长得真漂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哦，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做过时装模特……我家里有一堆时 装书籍，我肯定是在那些书里见过你…… ”罗曼林微笑着， 没有说话。女护士又说：“你大概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王涛医 生了。他的妻子也是我们城市很有名的模特儿……不过，他 太太挺厉害的，不喜欢别的女人接触王涛医生……所以呀， 我才叫你不要轻易到王涛医生家里。”罗曼林没有再说话， 女护士告诉她的这些事情并不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曾经 设想过王涛医生的现状，王涛医生就在他的办公室里，穿着 干净的白大褂，戴着眼镜，永远在一间又一间的病房中游 荡，所以，女护士告诉他的王涛的生活使她开始沉默，她不 知道要用哪一种方式来接受自她消失之后王涛医生的生活状 况。她的记忆仍然是那样清晰，而王涛医生几年前说过的话 就像一阵秋风吹来。她没有想到王涛医生见到她时只是平静 地伸出手来跟她握了握，没有任何语言，他唯一做的事就是 将罗曼林带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给她沏了一杯绿茶，然后 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王涛医生一直用一双镜片下的眼睛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 罗曼林，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张书桌似乎就是一道屏障，王涛 医生说：“你一定非常想知道你走后我动的那场手术……罗 曼林，从你的眼睛里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由我来告 诉你吧，第二天虽然你没有出现，但手术照常进行。我和夏 雨飞都深信你会来，在我动手术时我一直相信你就在手术室 门外走来走去。我相信夏雨飞也是像我这样想。我的手术成 功了，但却再也没有见到你。”王涛医生拿起一支笔来轻轻地在桌上敲击了一下，那声音非常轻，他继续说道：“事情 的经过就是这样，你离开后的那场手术使夏雨飞奇迹般地从 床上站了起来，你的消失使我与夏雨飞之间的那场竞争消失 殆尽。现在，你一定想问夏雨飞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勇 气面对你消失后的现实，我也替他担心，但夏雨飞的生活变 化得那样快，他出院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结婚请柬，接下 来是我参加夏雨飞的婚礼，他的太太非常平常，我不知道夏 雨飞跟你恋爱之后为什么会选择一个长相非常平常的女人。 也就是说他能否从心理上真正接受那个女人，我怀疑这一 点，当我在夏雨飞的婚礼上看到夏雨飞与那个女人站在一起 时我就产生了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我感觉到这桩婚姻布满 了阴影。但是，第二年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而且我产生 的或者说我看到的那种阴影慢慢地在消散，每当我看到他们 一家人在一起时我就告诉自己他们的生活过得很平静。至于 我嘛，跟夏雨飞选择的显然不一样，经过一段等待之后，我 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在某种意义上说在我与她相遇之后她 就完全取代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所以，罗曼林，如果你 没有出现，我实话告诉你我早已经把你忘记了。我说的话有 些冷漠，但事实就是如此。今天见到你，我抑制着激动，你 仍然是那样漂亮…… ”
电话铃响了，王涛犹豫着伸出手去拿电话，王涛的耳朵 贴近电话就像贴紧了一种生活的气息。他不住地点头最后 说：“我今天会早点回去的。”他搁下电话后对罗曼林说： “本来，我想今晚与你一块儿用餐，但看起来是不可能了。”
罗曼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从王涛医生的办公室里出 来时在解脱的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失望。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回想多少年前的往事，她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不 拎着那只箱子悄然地离开这座城市的话，那么，生活就不会 是这样的。她站在医院门外的栏杆前回想起当初与三个男人 的关系，当时，他们三个人都是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她，如果 她不离开的话，她会选择他们之中的谁呢?她回想着当初三 个男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想到了音乐民，想到自己坐在 木楼梯上等待他回来；她想到了夏雨飞，想到自己给他的承 诺之中到处是漏洞，到处是同情和怜悯；她想到了王涛，她 想到了自己最为功利的目的就是求助于王涛医生，为了让夏 雨飞从床上站起来。所以，三个男人中，如果她不离开的 话，也许会选择音乐民，但是音乐民被方君怀孕的事实所包 围着，他的事令罗曼林心烦意乱，所以，只能说是也许。
见到了王涛也就不需要去会夏雨飞了。夏雨飞的生活比 罗曼林设想的要好得多，而王涛呢，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满意 的归宿，正像他所说的那样，那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替 代了罗曼林，如果罗曼林没有出现的话，他早已将她忘记 了。所以王涛与夏雨飞都找到了另外的女人替代他们从前称 为爱情的东西，罗曼林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已，没 有她，他们同样能找到别人替代她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
罗曼林多少年来保持在时间之上的那种紧张的东西渐渐 地消失了。她过去曾抓住那种不安的东西不放，因为她觉得 自己的离走肯定会给爱她的男人们留下说不清楚的阴影及痛 苦。在逝去的每分每秒里，她都认为自己的离走是为了摆脱 三个男人对她的眷恋和感情，在每分每秒里她既为这种逃离 而感到内疚和无可奈何，又获得了一种满足，每当她想起三 个男人对她的热烈追求和需要她就意识到在自己的一生中有这种回忆是值得骄傲的。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爱他们，所以在 这种回忆中她对三个男人充满了怜悯和谢意。
罗曼林来到了街心花园，多少年前她的形象是挂在空中 的墙壁上，从黑夜中散发出她那迷惘的双眼中的东西曾经使 她成名又使她离去。不知道在这些年里，广告牌已经更换了 多少次，总之罗曼林的形象已经消失。所以，她现在最后访 问的一个人就是广告人音乐民。
音乐民住在一座旧楼上，在罗曼林的记忆中，那座旧楼 似乎应该永远存在着，不应该被推倒。每当想到那座旧楼， 她就会回想起从楼梯上传来的女人的高跟鞋声，可以这样说 方君和她脚上的高跟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对音乐民的感 情，再后来又是方君的怀孕，如果没有她的存在，罗曼林也 许就不会离开。
罗曼林来到了旧地，但是那座旧楼正在被推倒，推土机 的轰鸣声使罗曼林眼前升起一片灰尘。罗曼林刚回忆到当初 音乐民对她说“推倒”两个字眼的时候，那时候她睁开双眼 看着自己昔日的同学，这时候她看到音乐民从一架推土机后 面向她走了过来。音乐民向她伸出手来，他的脸上、手上、 衣服上、眉毛之间到处是灰尘，不知道为什么。罗曼林已感 觉到他声音中也有灰尘。他把她拽到稍远一点的地方，高声 对她说：“曼林，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
罗曼林轻声说：“你真的将这座楼推倒了。”
音乐民说：“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
罗曼林想到了将一个离开的谎言告诉音乐民，她说： “方君当时怀孕了，如果我不离开，你的生活将陷入危机。” 这个谎言使音乐民很感动，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你的离开导致了我与方君的婚姻，又导致了我们的离婚，不 过，那个女孩留给了我。这么多年来我就一直在等你回来。”
罗曼林看着那张布满灰尘的面孔，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接 受音乐民的话语，他的目光此时只会加深她想尽快离开这片 废墟和这座城市的强烈念头，她集中力量再一次编织了另一 个美丽的谎言，她说：“这里不是我们谈话的地方，音乐民， 但我告诉你我已经在多年前就嫁给了另一个人。”
音乐民睁大双眼看着罗曼林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 好好谈谈。”
一个更好的谎言涌了上来，罗曼林说：“我马上要到飞 机场去，我丈夫让我迅速赶回去。”事实上这并不是谎言， 罗曼林这样说是想尽快地离开音乐民，她注视着面前的那张 脸，也许是灰尘破坏了罗曼林的记忆，总之，她再也不会对 面前的那张脸唤起一种曾经有过的梦幻般的热情。罗曼林转 过身，她唯一选择的就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