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苹手中握着铁器,那是一把剪刀,是一把过时的剪 刀。甘苹自从恋爱以来一直握着这把剪刀。我在空气中看见 了这把剪刀从纵横之中伸出来,甘苹的恋爱似乎就是从这把 剪刀开始的。我是甘苹的女友,在很久以前甘苹就告诉我她 有一个男朋友了。这对于甘苹来说实在不容易,甘苹不漂 亮,但是甘苹的腰肢对男人女人来说却充满着诱惑。
当她站起来面对你时,她的细腰如此透明,我甚至可以 看得见她腰肢上的血管。我想,如果男人爱上甘苹的话, 一 定会同时爱上她的腰。
甘苹向我讲述她的男友时开始拿起了那把剪刀,这是我 从未看见的一把剪刀,我弄不清楚这把剪刀从何处而来,也 许是从遥远的一只箱子里掉出来的,我想,当时我肯定已经 看见了那只箱子,也许那只散发着木味的木箱是她母亲的箱 子,或者更早一些是她祖母的箱子。总之,那不是一把平常 的剪刀,而是一把有暗纹有锈的剪刀。
但我没有想到,甘苹讲她的恋爱故事时她总是握着那只 铁器。她说:“我走在街上时总是与他相遇,他叫吴兆,那条街是我假日购物的街,他也去那条街上购物。我们就在那 条街上认识了,是他先开的口。起初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我 好像也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开始注意我的腰,我知道我的腰 好细好细…… ”我对甘苹说他是被你的腰所吸引了。
甘苹笑了,她把剪刀放下,因为她听到了敲门声。只有 甘苹自己才知道这是谁敲的门。她站起来。她穿着长裙, 一 团烟灰色的影子飘到门后,她从门洞里看了看外面,门就被 她打开了。我看到了一个抱着玫瑰花的男人,我想,他肯定 就是吴兆,甘苹的男朋友了。吴兆的面庞很清瘦,奶油味十 足。我知道这种男人的面庞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与 这样的男人恋爱,随时随地都要去感受他那颗敏感、纤弱之 心。
我就这样在甘苹家里看见了她的男朋友,更为重要的是 在那个恋爱的场景之中,我看见了那把恋爱中的铁器。 一把 过时的剪刀确确实实算不了什么,它如果置放在旧时代的老 房子里和一个旧时代的妇女手上,它仅只是一把剪刀, 一把 用来剪断线头和剪开棉布的剪刀而已。
而在那个属于甘苹的空间里,事情就变得完完全全不一 样了。那把被甘苹紧握住的剪刀仿佛伸开了一条幽暗而又尖 锐的缝道。在甘苹的恋爱中,那把有锈迹的铁器像一种道具 一样存在着。它意味着什么?一种不测的东西在我脑海中闪 现又被街上闪烁的灯火所湮灭了。
恋爱中的铁器在甘苹的生活中,在那客厅的空间中悬挂 着一次短暂的幻觉。我开始追问,那把剪刀来自何处。而甘 苹又为什么总是紧握着它,难道她的手需要那把铁器间的锈 味,难道她已经习惯着迷于在那把伸开的铁器中寻找恋爱中的快乐。
甘苹在一个半夜敲开我的门时,我没有想到她是在逃离 她的恋人吴兆。甘苹气喘吁吁,焦灼地对我说:“能让我藏 在你家里吗?”我把她带进屋,她浑身颤抖,她站在灯光下 面,我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甘苹喝了一杯水才平静下来,她说她最近才发现吴兆的 女朋友就住在她的对面,每当吴兆进屋时,吴兆总是喜欢站 在窗口,有一次甘苹也看见了对面窗口有一个女人,那个女 人很漂亮,吴兆与那个女人的目光对视着,在那一瞬间里, 吴兆几乎已经忘记了甘苹的存在。在那个瞬间里可以想象经 常握着那把恋爱中的铁器的女人甘苹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女 人。她把吴兆拉回到现实中来时平静地问吴兆与那个女人的 关系。吴兆没有对此撒谎,他告诉甘苹,那个女人是他过去 的情人,他曾经非常爱她,但她已经成婚,而且她并不像他 那样爱她一样去爱他,她害怕他们的偷情被丈夫所发现,于 是他们只好分手。他还诚实地告诉了一个令甘苹不能忍受的 秘密。那是一个干燥的黄昏,空气中仿佛在冒着烟雾。他划 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支烟,他低声说:“甘苹,准确地说我 最早注意上你是因为你就住在她的对面公寓楼上,我想让她 感受到那种嫉妒,我想这是我对她的最好的惩罚,所以我开 始追求你…… ”甘苹情不自禁地握着那把剪刀。她后来才告 诉我,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剪刀,母亲在她进入少女时代后 就把那把藏在箱子里的剪刀送给了她,母亲对她说:“甘苹, 在面对一个男人时一定要经常抚摸这把剪刀,也许这把剪刀 会帮助你,它会让你达到目的。”我判断正确,那把剪刀确 实是来自她母亲箱子里的剪刀。
现在我们来参与那把铁器,它的锈味在空气中飘荡,它
的寓言藏在深处,它羁绊住了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的自由,它 薄 可以操纵她的生活去向吗?
甘苹带来了她的剪刀,在她的包里藏着那把剪刀,她否 定了她的爱情,她觉得吴兆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的空间,利 用她的窗口,还利用她的感情与旧日情人见面,然后再利用 这一切去报复他的旧日情人。
她藏起来只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意味着她想让她的恋 人见不到她,尽管她告诉我,她已经爱上吴兆,而吴兆也承 认他后来慢慢地爱上了她,她藏在我屋里, 一种可能是让她 趴在窗口,她在穿越大街,她想看到吴兆的身影,但是吴兆 不可能出现在窗下,因为吴兆根本不知道我的住处;另一种 可能是她藏起来是为了体味那把铁器上的语言,她的母亲已 经去见上帝,所以她只有独自面对进入恋爱中的剪刀,我看 见她握着那把剪刀坐在窗口,她的逃离并不意味着她想使用 剪刀上的语言。
那么,她带上那把参与了恋爱的铁器又意味着什么呢? 当吴兆找到我的17号牌敲开门时,那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 他似乎被一团阴影所推动着。我始终不相信站在门口的那个 男人会是甘苹的恋人,因为我与他只有一面之交。当我问他 要找谁时,他说出了甘苹的名字。我在他身上的那团阴影之 中才看清楚了那张略略瘦削的奶油味十足的面庞,我把他引 进屋。当时甘苹正在浴室,她有每天沐浴的习惯,而且那天 晚上对于甘苹来说是那样闷热,她已经在浴室呆了一个钟 头,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声传了出来。我不时地来到浴室门口。后来我贴近门口叫道:“甘苹,吴兆来了。”没有甘苹的声音。我加大声音,仍然没有她的声音。 一个半小时已经过 去了,我有些紧张,回想着甘苹进浴室前的那种躁动,我走 到客厅对吴兆说:“甘苹进浴室已经一个半钟头了,这是怎 么一回事…… ”吴兆突然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绕过客厅跟随 我来到浴室门口,然后伸出手去敲了敲门,仍然没有甘苹的 声音,我对他说:“你把门弄开吧!”吴兆用胳膊顶住门使劲 用力,门开了,甘苹躺在浴缸中,她已经割断了手腕上的静 脉,鲜血染红了浴缸。吴兆迅速抱起甘苹,我可以在一刹那 之间看见吴兆的那种绝望,还有什么,也许是爱,爱在他那 张苍白的面颊上流动着。他抱走了甘苹,我们把她送进了医 院,由于发现及时,甘苹活了下来,因为有了这场事故,吴 兆有机会每天守候在甘苹身边。
我们尽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 一个想割断自己静脉告别 人世的女人,她活过来以后看到她的恋人坐在身边,她避开 了血淋淋的事实,避开了去见上帝的鲜血,她的手被他握 紧,尽管她的面颊苍白无力,但是她不再逃离他的目光了。 生活和爱重新延续在每一个现实的时刻,而我也在这个现实 中忘记了他们恋爱之中的凶器。
从闷热的夏天进人了秋叶瑟瑟的夜晚,某天晚上我梦到 了甘苹手中的那把剪刀,在梦里剪刀间的锈味强烈地扑面而 来, 一把剪刀头一次在梦中出现,它意味着在甘苹与那把剪 刀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梦醒之后的那种寂静笼罩着 我,我在黑暗中找到了生活并将生活线抓在手中,我有一种 强烈的念头想给甘苹打电话,我希望听到她的声音,如果从 电话中传来了她安然无恙的声音,那说明那把恋爱中的铁器 仅仅只是呈现在我记忆之中的一把剪刀而已,而此刻我突然又放弃了打电话,我有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我想出现在甘苹 身边,看看她做什么?对现实生活的这种关照多年不断一直 使我着迷,因为甘苹的那把剪刀和恋爱中的场景已经成为我 研究人的存在的方式之一。
我想研究人并不是想研究他们的私生活,事物的秘密存 在于我们每天用手接触的时间之中,而时间带着人又生活在 梦境中的灰尘之外,有时候那些灰尘像影子一样浮在我们周 围,我们会发现在梦幻和现实之中,被毁坏了的图案依然会 奴役着我们。
此刻,甘苹的那把剪刀正在奴役着我,在那边是甘苹手 握着那把恋爱中的铁器的故事,在这边是冰冷和遥远的闪 光,我决心去看看那把剪刀,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甘 苹,也没有看到那把剪刀了,自从她活下来之后,她似乎没 有更多的故事要告诉我。
甘苹穿着一件银灰色风衣,她并不是去与我所认识的她 的恋人吴兆赴约的,而是越过阒无一人的街道扑进了另一个 人的怀抱,我在沙漏似的灯光所分离出来的光线中看到了这 样的情景,这使我加快了脚步,我需要快一些到达甘苹的那 幢房屋外围,那些用坚硬的钢筋铸成的水泥柱子,在夜色中 闪烁着灰色的、稳定的波浪,我似乎看见甘苹的面庞伸向一 面镜子,她有特别纤细的脖颈和特别纤细的腰肢,她将面庞 伸进一种毫无声息的画面之中,尔后才举起她的剪刀,那是 恋爱中的铁器。
我没有想到我的手会发出有节奏的敲门声,给我开门的 不是甘苹的前任男朋友,而是另一个陌生男人,我认为敲错 门了,我刚说了声对不起,甘苹已经听到了我的声音,她蹑着拖鞋,是一双柔软的塑料拖鞋,从鞋子下发出的声音使我 亢奋,因为我就要进入那把铁器的故事了。
甘苹向我介绍了面前的男人,他叫邵林,在这种介绍 中,甘苹竭力掩饰着生活的变幻莫测的方式,待我进到客 厅,她把我拉进阳台,当我们的面庞面对星空时;她对我 说,她刚离开前任男朋友吴兆,她并不痛苦,因为是她先离 开他的,我问甘苹是不是那把剪刀改变了这一切,甘苹惊讶 地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甘苹,你应该把那把剪刀交给我让 我替你保藏,否则,”甘苹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毫无表情,但 是她问我:“否则……你说会发生些什么事?”当她的声音显 得迟疑起来之后我告诉她:“甘苹,你不应该携带着那把充 满锈迹的剪刀去跟男朋友谈恋爱,我预感到那把铁器会使你 失去许多幸福的体验…… ”“你也许说得有道理,因为在与 吴兆的恋爱中,那把剪刀一直阻碍着我的热情……不过,我 不会将那把剪刀交给你去保存,你放心,我已经把它藏进箱 子里去,我的手不会再轻易地去抚摸那把剪刀了……我此刻 渴望婚姻,我想嫁给他……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对她现在的男友邵林还没有任何印象,在我看来,我 的女友甘苹正在试图在将铁器收藏进箱子里以后,敞开明亮 的心扉与这个男人相亲相爱,走进婚姻生活之中去,那么, 她能做到吗?不过,有一点我已经看到了,我已经没有看到 那把恋爱中的铁器握在她手中,她现在需要的是温情的东 西,而不是铁器中的锈迹闪烁着箴言。
自那以后,尽管我已经看到甘苹挽着新任男友邵林的手 臂在从公园散步回来的路上让我感受到了她对邵林的那种爱,让我感觉到了她幸福的面庞,但我总觉得生活是在很有 规则的前行之中变幻出波浪的。就在他们要举行婚礼的一个 星期前,甘苹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中无助的声 音,让我感觉到她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她此刻需要我。
用半小时时间我已经来到了她公寓,她穿着睡衣,我从 未看见过她穿着睡衣出现在我身边,她告诉我,昨天晚上她 看见她的前任男友出现在对面的窗户里,尽管有一层深深的 窗帘挡住了一切,但是她还是认出了他,他正站在窗口吻那 个女人。看到这一幕,她的心绪完全被弄乱了。我问她是不 是仍然爱着吴兆,她说问题并不出在这里。我问她那么问题 出在哪里?她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快又会回到那个女人 的怀抱之中去,而且明知道她住在对面还是站在窗口接吻?
我突然在她掩饰着自己的焦躁时看见了她侧面的那把剪 刀,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变化, 一丝微笑挂在她嘴 角:“喔,我感到我的双手必须去使用这把剪刀,我对男人 越来越不信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微笑着,事实上 她是在绝望着,她内心的绝望使她将箱子里的那把铁器重新 翻了过来,然而,这把铁器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我安慰她说 你不是很快就要与邵林结婚了吗?她点点头说:“婚礼就在 下周,我会披上婚纱结婚的,因为一个女人必须在一生中经 历披婚纱的经历…… ”我听她说着话,看着那把她身后的剪 刀,除了她的声音之外,似乎那把静寂无声的剪刀也会发出 声音来。
她穿着睡衣,她贴近窗口说:“也许,就在我这个位置, 你隔一会儿就会看到吴兆,他也许还会来与那个女人约会, 他们会站在窗口的窗帘下接吻…… ”我低声说:“也许吴兆仍然爱着你,他的目的很清楚,他想让你嫉妒,如果你爱过 他,你就会嫉妒……甘苹…… ”我看到那把铁器已经来到了 甘苹的手上,她已经无意识地抓住了那把剪刀……
我们果然看见了那样的情景, 一个男人正在对面窗户中 吻着另一个女人,我深知这是甘苹的前任男朋友所策划并演 绎的戏剧,当一个男人想把对一个女人的爱演绎成戏剧时, 日复一 日,他无疑也在等待着这场戏剧的结局。现在,甘苹 紧握着那把剪刀,这是戏剧的高潮吗?她站在窗口,她的双 手是温和的,铁器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剪断的,听不 到咔嚓的声音,我似乎看见,那把充满锈迹的剪刀正沿着一 根根正在颤抖的螺旋形线条旋转,那似乎就是戏剧的高潮之 处,它凸现在我眼前,我看着那把铁器,既不能去安慰她, 也不能去阻止她,我唯有参与并观看这场戏剧。
这场戏剧激怒了准备走进婚姻生活中去的甘苹,她在婚 礼前夕找到未婚夫邵林,她穿着那双高跟鞋,即一双发出响 声的鞋子,我站在20米之外也能听到她高跟鞋下所发出的 声音。她取消了与未婚夫邵林的结婚日子,为了消除散落在 外的红色请柬,她走遍了每一个地方,她异样的行动使拥有 红色请柬的朋友们百思不解,而她的未婚夫邵林却一句话也 没有说,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未婚妻并没有改弦易辙,他 只是感觉到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生活在嘲弄他。
进入秋末的最后时刻,甘苹与她的前任恋人吴兆在街头 相遇,他们的这次邂逅是如此地疯狂,那天晚上,他们在瑟 瑟的秋叶中疯狂地作爱,而那把恋爱中的铁器置放在粉红色 的枕头下面,每当甘苹发出爱的呻吟时,她的手就情不自禁 地伸向枕头下面的那个位置,她的手显然已经触到了生锈的味道,她的手还触到了张开的剪刀上的线条和暗影,每当她 仰起头来看着覆盖住她身体的恋人吴兆,她就悄然地告诉自 已:我爱他,我是多么爱他,如果他背叛我,我也许就会使 用那把铁器……
这个故事直到如今还没有结束。甘苹与吴兆重归于好, 而婚姻还在前面。在他们约会之中,那把恋爱中的铁器一直 存在着。我这个局外人,在潮湿而静谧的夜晚行走。有时候 我想把甘苹的那把剪刀带走,这样她也许会更幸福。因为每 个人都深知, 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拥有一把生锈的剪刀并不意 味着幸福就在身边,然而,我却没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