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叫快乐老家,刘韵总是这样安慰徐莎莎,他 把徐莎莎的双手拉到空中: “你不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 吗?”他的双眼看着徐莎莎,然而徐莎莎的双眼并没有看着 他,她凝视着墙壁,她在墙壁上发现了一块斑迹,所以,她 就看着那块斑。偶尔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徐莎莎每听到脚 步声身子就会痉挛起来。
徐莎莎无疑在等待医生的诊断书,从住院半个多月来, 徐莎莎就一直在等待一张白纸,她从住进医院后就没有了快 乐,仿佛魔鬼把她的快乐剥夺了,甚至在她的脸上都无法看 到笑容。而刘韵总是想各种办法让徐莎莎开心,徐莎莎原来 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她笑起来时是眼睛在笑,她的笑有感染 力,甚至可以使阴天的气候也变得温暖起来。突然有那么一 天,徐莎莎突然病倒了,她的鼻孔里突然流出大量的鲜血, 而在几秒钟前,徐莎莎还在往一只挂盘上画鸟,徐莎莎是学 工艺美术的,大学毕业之后她和她的同学刘韵一同分到了市 工艺美术公司,过不多久,他们就相爱了,事实上在大学时 代他们就彼此暗恋着对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都闪动着火花。水到渠成的恋爱使他们洋溢在幸福之中,所以,徐莎莎 是工艺美术公司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小鸟,年轻的女人们 总喜欢模仿她的穿着、举止,甚至是微笑。其实,徐莎莎并 不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美人,但她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而她 微笑起来以后是她最令人着迷的时候。突然的流鼻血使徐莎 莎的面色变得一片苍白,刘韵将徐莎莎送回宿舍,半个小时 之后,止住了的鼻血,又汹涌而出,鲜红的血液流在一只蓝 色的盆里,徐莎莎一边流着鼻血一边紧闭着双眼,她有晕血 症,看见血就会变得晕头转向,刘韵帮助她艰难地止住了鼻 血,徐莎莎躺在床上,她一直不敢把双眼睁开,刘韵抓住她 的手,她的双手冰凉无比,徐莎莎低声说:“刘韵,我身体 好无力,我感到就像死了一样。我想到医院去,我很害怕。”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刘韵背着徐莎莎下了楼,医院其实离 徐莎莎的宿舍很近,穿过马路走三分钟左右就看得见市人民 医院的大门了。也就是从刘韵背着徐莎莎进医院大门以后, 徐莎莎就没有了笑容。
医生虽然帮助徐莎莎止住了鼻血,但徐莎莎却变得情绪 低沉,她问医生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病,医生说:你的病需要 进一步检查。戴着眼镜的主治医生看了刘韵一眼说:你跟我 到办公室去一趟。刘韵觉得主治医生的目光很敏锐,他在回 避着徐莎莎询问的目光时却又暗示着什么要发生,但这种暗 示的目光只有刘韵与主治医生的目光相遇时,他才感觉到。 刘韵已经跟着主治医生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主治医生把门关 上,他严肃地告诉刘韵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正在做进 一步检查,徐莎莎有可能是患了血癌。听到这里,刘韵仿佛 从一座大峡谷中跌了下去,这是一座看不到底的南方山脉中的大峡谷,他过去曾经到那座大峡谷中去写过生,他当时 想:总有一天,我会体会到从这座大峡谷中跌下去的感觉。
诊断书事实上早已经出来了,刘韵从主治医生手中接过 那张白色的病历诊断书时,他所有的梦都已经被击得粉碎, 在这之前,他从未流过泪,他更不知眼泪水会是咸涩的,但 他还是把泪流在了那张宣判书上,也许他不能再继续流泪的 原因归结于他的性别, 一个男人是不能流太多泪水的,所以 他果断地止住了泪水。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求主治医生不 要把病情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徐莎莎,也不要告诉给任何别 人,主治医生理解他的心情,他点点头同意了。所以,徐莎 莎一直在等待那张诊断书,在她焦灼不安的等待过程中,刘 韵给她讲起了快乐老家的故事。徐莎莎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等 待着走廊里的脚步声,刘韵就说:“徐莎莎,你听我说,你 不要再等那张诊断书了,医生已经告诉过我你没事了。”徐 莎莎半信半疑地看着刘韵说:“你没有骗我?”“莎莎,我的 话你也不相信了吗?”刘韵一边说一边对徐莎莎说:“也许过 几天我们就可以出院了,也许那时候我就可以带你出 发……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呀?” “我要带你到快乐老家 去。”徐莎莎看着墙上的斑点,她终于笑了起来。刘韵感到 这真是奇迹,徐莎莎终于又笑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 他一定要真的带徐莎莎出发,他一定要带徐莎莎去快乐老 家。刘韵来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 了医生,希望医生能够赞同他的意见。医生再次严肃地告诉 他:“徐莎莎要活下去的可能性十分渺茫,所以,你带她出 去走走也好,最好带她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这样对她的呼 吸会有好处。”
快乐老家是一首歌,是刘韵喜欢听的一首歌曲,当他坐 在病室中相伴着徐莎莎时,他心底总会浮现出那首歌曲的旋 律来,快乐老家幻现出一条小路,如果走在那条小路上就可 以到达真正的快乐老家。刘韵浮现出故乡县城的那条小路, 田野上开满了黄色的油菜花,那座县城确确实实是刘韵的快 乐老家。但刘韵有一种担心,他害怕父母看到徐莎莎时会察 觉到她的病情,这会增添父母的精神负担,所以,他放弃了 寻找故乡的快乐老家。现在,快乐老家就像那首歌曲一样变 成了美妙的旋律,但真正的快乐老家在哪里,对于刘韵来说 却是一个谜。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带着徐莎莎离开医 院,他要遵照医生的嘱咐,带着徐莎莎去寻找一座有新鲜空 气弥漫的快乐老家去。
他来到了火车站,站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吸烟者嘴 里喷出的烟雾缭绕在售票大厅, 一些女士们厌恶地用餐巾纸 捂住了嘴唇,噢,空气,寻找空气新鲜的地方,需要为徐莎 莎寻找一个有露水般清新空气的地方……地图,刘韵抬起头 来突然看到了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对,也许从地图 上可以寻找到一个叫快乐老家的地方,铁轨线在地图上那些 密密麻麻的地名中溅起一阵浪花来,刘韵的目光顺着一条铁 轨线向南移去,他突然看到了一条铁轨线通往的边缘是一座 岛屿的名字 孤岛。他盯着地图上的孤岛两个字,他熟悉 这座岛屿,大学快毕业时他曾经独自一人去孤岛上写生,完 成毕业的论文,那座岛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岛屿,空气 新鲜,海风飘荡上岸,刘韵曾经想过,有机会他要把徐莎莎 带到孤岛上去旅游。
也许那就是快乐老家,孤岛上有水鸟,有四十年代传教士修建的教堂,还有一座五十年代的小邮电所。还有环绕孤 岛的海岸线,它就像一道圆形的翡翠色玉带将孤岛包围着。 刘韵的双眼明亮起来,他来到售票处买了两张当天晚上的火 车票。火车通向的地名叫西渔村镇,从那里可以乘船到孤岛 上去。当刘韵握着两张票离开火车站时,他心里涌起一阵水 浪,从徐莎莎住进医院以来,这层浪花一直使他感到迷惘, 直到他知道了徐莎莎的病情,那张死亡的通知单几乎使他彻 底绝望了。当他回到病室时,徐莎莎用一双期待的双眼看着 他,那双眼睛中似乎有一种奇迹,刘韵对自己说:也许徐莎 莎真的会创造出一种奇迹来呢?也许徐莎莎会扭转生命,做 一个不死的人。拒绝死亡,这是一种热爱生命的方式,就在 这样的情况下,刘韵想起了快乐老家,这不是一种严酷的选 择方式,对徐莎莎来说,快乐老家是目前最为重要的事情, 对所有人来说快乐无边无际,而对陷入那张病历通知单上的 徐莎莎来说,快乐就像短暂的梦境一样珍贵。
刘韵就这样带着他的恋人徐莎莎搭上了一辆绿色火车开 始出发。年仅二十三岁的徐莎莎坐在窗前,她有一头柔软的 长发,由于住院和缺少阳光的照射,她的皮肤显得有些冰 冷,从坐上火车时她一直沉默寡言,也没有问刘韵到哪里 去,她似乎有无尽的心事。刘韵坐在她身边,试图通过对话 的方式把她的热情调动起来。刘韵说:莎莎,你知道我们要 去哪里吗?徐莎莎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很潮湿,她刚才似乎 哭过,在刘韵去打开水的几分钟内暗自啜泣过。刘韵不知道 应该怎样对她说话,从徐莎莎住医院以来,刘韵一直非常害 怕徐莎莎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病情。刘韵想,如果徐莎莎一 旦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么,徐莎莎的病情会随同她情绪的变化而加剧,也许徐莎莎根本无法再往下活下去,那么,对 徐莎莎来说根本就没有快乐老家的存在。
徐莎莎突然笑了,她看到了树林里面的一只小兔子,她 指给刘韵看,但那只小兔子突然消失了。刘韵终于嘘了一 口 气,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看到徐莎莎的笑容,刘韵 就消除了那个疑虑。他对自己说:现在,我要把徐莎莎带到 那座美丽的岛屿上去。他又对徐莎莎讲起了快乐老家,列车 突然钻进一个漫长的隧洞,轰鸣的噪声使他的声音中断。
他们在半夜时下了火车,这就是西渔村镇, 一座小得不 能再小的火车站。刘韵带着徐莎莎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他们 得把今夜度完,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上孤岛的小船。徐莎莎似 乎已经摆脱开了那座医院,她显得有些兴奋,她告诉刘韵呆 在城里时她就经常向往着一座小镇和一座小旅馆,那天晚上 的下半夜,她就这样与刘韵呆在了西渔村镇的小旅馆里度过 了下半夜。奇怪的是,他们谁也没有真正进入睡眠,严格地 说,多少天来,刘韵就一直悬浮在空中,徐莎莎的绝症使他 夜不能寐。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守护者,他是徐莎莎的守护 者,二十三岁的刘韵第一次感觉到了另一个人正在需要自 己,而现在他向她描述的另一个世界就在眼前,天亮时,他 和她就可以通向那座岛屿,通向心灵中的那座快乐老家。
他们搭上了第一艘通往孤岛的船,除了他和徐莎莎之 外,船上还有另一个游客,他比他们要略为大一些,他的目 光很深邃,他似乎从上船后就一直眺望着在海面上的那座岛 屿,他身穿黑色的牛仔裤和黑色的牛仔上衣,看不出他的身 份,但可以判断他是一个旅行者。三个人坐在船上,徐莎莎 戴上了墨镜,海上的风很大,后来刘韵和那个旅行者也戴上了宽大的墨镜,这样三个人都看不到被墨镜隐藏的眼睛了, 刘韵目视着岛屿,他已经看到英国传教士四十年代在岛屿上 修建的那座教堂了。四十分钟后,他们开始上岸,那个旅行 者走在前面,他似乎对这座鸟峭了如指掌,他很快从沙滩上 进入了一条通往岛屿的小路,刘韵带着徐莎莎跟在他身后, 两边是挺立的棕榈树。
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来到岛屿一周时间了,有一件事情 使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刘韵在这中间曾回去了一 趟,他发现箱子里携带的药已经没有了,而医生曾提醒过他 这些药是维系徐莎莎生命的源泉, 一旦中断了服药,那么徐 莎莎的生命就会为此夭折。刘韵决定回医院去取药,他把徐 莎莎托付给了住在旁边的那位旅行者照顾,他叫赵疑,是一 位歌手,他来岛屿是因为情感受到了挫折。 一个星期以来, 他与刘韵和徐莎莎已经相识,他们曾一同去看教堂,也曾一 同去海滩上游泳,他告诉刘韵,他已经是第三次来岛屿了, 每一次来都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刘韵三天后回到岛屿时,便 直奔旅馆, 一路上他早已心急如焚,在医院他曾经与徐莎莎 的主治医生交换了他的看法,他认为那座岛屿很适合徐莎莎 在那里调养。 一周以来,徐莎莎过得很愉快,气色看上去也 不错,所以,他深信徐莎莎会战胜病魔的折磨,主治医生悲 观地告诉他,事实上他已经对徐莎莎恢复健康丧失了信心, 刘韵问他为什么?主治医生告诉他,癌细胞已经在徐莎莎的 血液中四处扩散。他之所以让刘韵坚持给她服药,是想让她 的体力好一些,让她多延续一些生命的时光。刘韵就这样回 到了岛屿,他像教徒一样虔诚,回到旅馆后就把那些珍贵的 药放在柜子里,然后开始寻找徐莎莎,他首先去敲了敲赵疑的门,服务员告诉他,赵疑带着徐莎莎一早就出去了。他看 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应该回来吃午饭了,他在旅馆 门口等了十分钟,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他们。他想了 想,徐莎莎最喜欢清晨的沙滩,她喜欢在宁静的沙滩上散 步,所以,他们一定是到海滩上去了。有赵疑带着徐莎莎去 海滩,刘韵觉得很安全,他从岛屿上的台阶上下来,沿着附 近的沙滩走了一圈,但他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他看到一 位收渔网的老头,便走上前问他们有没有看见过一男一女, 老头眯着双眼看了他一眼说,他看到过一男一女,他们朝着 前面的沙滩走去了,老头说看上去他们好像在谈恋爱,挺亲 密的。刘韵并没有把老头最后的话放在心上,他想,岛屿上 的人保守些, 一男一女在一起他们肯定认为是在谈恋爱。那 么,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他们,徐莎莎已经中断三天的药了 必须让她尽快回到旅馆中去服药。
海风将渔网吹得沙沙作响,刘韵沿着海滩向下走,这是 一片荒凉的海滩,刘韵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对他来说,这 是一片十分陌生的海滩。渐渐地,他似乎看到了一对身影, 他告诉自己,也许是渔民,但是那对身影却越来越清晰,他 看到了徐莎莎被风吹起来的长发和她那件白颜色的短风衣, 走在徐莎莎身边的赵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臂。刘韵突然感到 一种不祥的东西,也许徐莎莎的身体已经很衰竭了,然而就 在这时,前面的影子突然不再向前移动了,他们紧贴着身 子,赵疑伸出手去抚摸着徐莎莎的长发,他还弯下身子吻了 吻徐莎莎的前额。刘韵愣住了,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景, 这是只有他与徐莎莎之间才能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