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座位,对面的那个男人没有下车,他仍然坐 着,用一种固执的目光看着她。播音员正提醒来客,下一站 是香镇,请旅客们做好准备,徐羽突然决定在下一站下车, 她不想再让那个男人的目光所环绕,而且她被香镇这个地名 所吸引了,她要奔赴或寻找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世界上最 小的地方,香镇看来在地图上就是一只细小的蚂蚁。她屏住 呼吸,聚精会神地等待着播音员告诉她进站的那一时刻。
她拎着箱子在夜色拂动中下了火车 到达了这座蚂蚁 似的小镇,但当她回过头去时,她看到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也下了火车。她仿佛觉得手脚被长绳紧紧地捆住了,在香镇 下站的乘客除了她和他之外,没有别人,她压低声音说: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对不起,我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你的眼睛……那双绝望的眼睛应该出现在电影上,不应该出 现在你的现实生活中……所以,我有些担心…… ”“绝望, 我的眼睛中出现绝望了吗?”她问自己,她回过头去,透过香镇蚂蚁似的火车站看着空旷的田野。但她突然冷漠地说: “请你别再跟随我,我的绝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一边说 一边拎着箱子就要往前走,但他仍然跟着她,他们已经走出 了火车站,漆黑的夜,看不到何处有旅馆,他们彼此对视 着,徐羽再一次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别再跟随我…… ” “我想,我只是担心你会去死…… ”“死”,她重复着他说过 的那个字:“我为什么要去死呢?”“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 独自来到这座小镇?”“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这是我自己的生活……与你无关……为什么我来到这座小 镇……也许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 ”“今后的生活,这就 是说你不再演电影了?”“是的……我不会再演电影了…… ” 她垂下头又仰起头来,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宣布自 己的另一种生活,当她意识到她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说话时, 她感到自己的头被罩住了,被一种迷惘、孤傲和畏惧所罩住 了。她拎着箱子的手在颤抖,她大声说:“请离我远一些, 再远一些…… ”他果然没有继续跟随她,她寻找到了一座小 旅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畏惧进入了一座木式小楼。正像她 无意间向那个陌生男人宣布了自己的生活一样,她知道从今 以后,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总是从黑夜出发又进入黑夜,她 像幽灵一样想飞起来但却并没有飞起来。
第二天一早她又选择了逃走,现在她不想乘火车了,火 车上的面孔太多太复杂,总有人会认出她来,即使她戴上面 纱也会认出她来,那么,她只好选择坐公共汽车,选择长途 公共汽车,她准备一站又一站地坐下去,直到去一个世界的 边缘地带,在她想象中那一定是沙漠,人烟稀少的沙漠地带 一定是她生活的地方。现在,没有谁会了解她的过去,她昨
天晚上已经用一把携带的剪刀把长发剪去,她本来想找一家 发屋,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病毒携带者,她告诉自 己,从此以后应该把自己封闭起来,像藏在一只玻璃匣子 里,不用自己的手接触任何别人的手,尤其不能让自己身体 的血渍融化在另一个人的手上、器官和秘密的地方。她现在 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剪着一头短发坐在长途客车的最后面, 当她屏住呼吸等到车轮旋转起来时,她突然看到一个男人上 了车厢,她很快认出了他就是昨天晚上跟踪她的那个男人, 他今天没有穿那套黑色西装,而是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和一 条黑色牛仔裤,他的座位紧靠着她,她坐在窗口,他则坐在 她左边,她屏住呼吸,从包里搁出蓝颜色的墨镜,她不想跟 他说一句话,如果还有另外的长途车她还可以重新换一辆 车,但售票员告诉过她,从香镇发出的长途车每周只有一 次,今天是星期一,如果要换车的话要等到下周星期一。她 屏住呼吸,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跟踪她,她突然升起一种 悲哀的感觉,也许他真的在我眼里发现了绝望的东西,从而 发现了我身上那些接近死亡的东西。
她面对窗外,两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跟她说过一句 话,她起初还看着窗外的风景,后来她佯装睡觉,紧闭双 眼,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终点站是 另一座小镇,她感到离城市越来越远了,离医院的诊断书, 离陈童的躯体,离熟悉的人或事都越来越远了。
她拎着箱子,穿过黄昏的汽车站去寻找旅馆,他追上了 她,他站在她旁边轻声说:“你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其实, 想死的人是我,我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我已经患了晚期癌 症,医生告诉我还能活一个多月,于是,我就出来了……就在你上火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 ……你眼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 绝望,那种绝望甚至超过了我的绝望 ……我也不知道 ……我 突然怕你去死,怕你从火车上跳下去,怕你自己无法承受你 自己的绝望 ……这种担心超过了我想死的那种绝望 …… 因为 我喜欢你演过的每一部电影,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你都不应 该去死 ……你应该好好活着 …… ”这些声音就像微风一样从 她身边穿过,她感到有一种潮湿的东西正在模糊她的视野, 她摘去墨镜,睁开双眼,他只有一个多月的生命,医生已经 向他宣布了这种事实,他不想活了,他碰到了她,他看到她 的绝望比他更可怕,他想用仅存的生命来帮助她,她明白了 他与她之间这种令人悲伤的关系,她看到了一个要死的男 人,他忘记了自己面临的死亡,为了帮助她活下去,他就站 在她的身边。
他们就这样走在了一起,变成了永恒不变的旅行者和穿 越死亡的幽灵。当天晚上,他们在那座小镇旅馆住下来,她 把心中的那么可怕的秘密告诉了他,当他知道她是一个艾滋 病病毒携带者时,他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平静,她坐在他 对面,她轻声说:“我不该把这种事实告诉你,这种病毒简 直太恐怖了,所以我出走 ……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害怕 而是觉得上帝太不公正。她摇摇头,她告诉他,这与上帝没 有关系,她向他讲起了所有的往事,讲起了那个欧洲摄影 师,也讲起了她的男友陈童,她告诉他,过几天她就给陈童 打电话,问他的检查结果,如果他没有染上病毒,那么,她 就会感到轻松些……
他们住在同一座旅馆,几乎在几天内将所有的秘密都相 互倾诉,他叫周雷,他生活中有三个女人,他与两个女人有过性爱关系,另一个女人刚认识后不久他就检查出了晚期癌 症,他的职业是舞美设计。
他想死但却发现了另一个女人,他对她的关心超过了他 对自己的关心,他想用自己的影子搀着她。而她呢,在碰到 他之后,她咀嚼着嘴里那种黑色果仁的味道,她觉得她自己 的遭遇不再显得可怕,这个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存在的生命比 她的生命要更加单薄,于是,她给他从集市上买回煮熟的玉 米,他则给她从小镇的山坡上采来野花用一只酒瓶盛上水作 为花瓶,他们各居一室,住在这座僻静的小镇,把自己所有 的故事都讲完之后,他们决定离开这座小镇到别的地方去。
离开小镇的头一天,他们一起来到了邮局,他给他的女 友和父母寄出了几封信,她则要给陈童打电话。站在木式的 电话屋里她拨通了陈童家里的电话,陈童告诉她,化验单已 经出来了,他并没有染上病毒,听到这个消息后她感到她身 体中更强大的阴影已经飘远了,陈童大声说:“徐羽,我一 直在找你,不停地给你打电话 …… ”她把电话挂断了,现 在,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变成一个幽灵了,她想像幽灵那样 飞,与她的同伴一起飞出这座小镇。 一只飞蛾从她耳边飞过 去,他站在门口等她,他是病入膏肓的那个男人,但他却想 带着另一个病入膏肓的她到蓝色烟雾笼罩的旷野之地去生 活。
在邮局门外的报刊亭,就像鲜红色的蘑菇般张开,他们 发现了用徐羽的照片作封面的电影画册,周雷买下了那本电 影画册,他在阳光中凝视着画册然后又看着徐羽,最后将那 本画册放进了箱子里。
经过一天的路程,他们搭长途车到一座种植鲜花的斗南小镇上,看到田野上那些盛开的玫瑰花之后,徐羽仿佛忘记 了自己是一位病毒携带者,她告诉他,应该在这座小镇多住 一些时间。他同意了,他们开始寻找旅馆,他们刚住下来的 第二天,周雷开始发高烧,在那间飞满蛾虫的小旅馆的房间 里,从此以后他陷入肝昏迷之中,他所面对的唯一一个人就 是徐羽,他快要死了,她抓住了他的一双手,但没能将他从 死神之处拉回来。他死的那一天,房间里插满了从斗南小镇 上买来的玫瑰花,按照他生前向往的那种死亡方式,从世界 上悄然消亡的方式,她把他安葬在斗南小镇的一块墓地上。
他死了,她还得活着,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她钻进夜 色,从一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也没 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无尽的孤独使她在一天夜里醒来时突 然对昔日的生活充满了眷恋,尽管她对生活的畏惧像一道钳 夹般禁锢着她,但她还是在一天夜里回到了她所生活的那座 城市。除了是一名病毒携带者之外,她还是一位渴望生活的 人,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她并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异常反 应,她突然想重新回到剧组去,也许他们还在寻找她,也许 他们正在等待着她,最为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有 可能拍摄完那部电影。
她需要时间去生活,所以她乘着飞机的翅膀重新飞到了 她原来生活的那座城市,她钻进夜色中去寻找自己的那座公 寓。这是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 房屋,她触到了灰尘或蜘蛛网,她寻找到了电话,她听到了 导演的声音:“徐羽,我们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到 了顶替你的演员,但还没有让她试镜头,如果你明天能赶到 剧组来,那么,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仍然由你扮演…… 明天,徐羽,寻找你已经浪费了我们许多时间,明天 …… ”她告诉 导演明天一早她就出发,她又给陈童打了电话,陈童的声音 颤栗着:“徐羽,你还活着,请你千万别再打电话来了,请 你从我生活中走开吧,我可能快要结婚了。”徐羽感到他的 双手在黑暗中颤栗着,感到他正用所有的力量将她从他生活 中驱逐出去。
就在那天半夜,徐羽开始发高烧,那天凌晨她本想起床 乘火车到剧组的拍摄之地去,但是她没有能从床上爬起来, 她望着弥漫着窗户的细雨,她在沉寂和孤独中已经走了很久 很久,对一切声音都感到畏惧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艾滋病病毒 已经开始在体内发作了,高烧就是一种导火绳,它会将一切 引燃,直到一场大火将自己焚烧干净。她竭力从床上爬起 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张床上,不能死在这座城市,她 想起了周雷,应该像周雷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她戴上了口罩、墨镜,穿上了蓝色长裙来到了飞机场, 她买到了去西北一座沙漠之城的飞机票,两个小时过去后, 她从飞机上下来,她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红色的跑车,然 后她驱车来到了沙漠上,她驱车进入了沙漠深处,她没有带 一滴水和一块面包,她驱着红色跑车,后来没有路了,她就 抛弃了那辆车,她走在沙漠深处,太阳曝晒着她使她的身体 由灼热变得干燥,仿佛身上着了火,到了走不动的时候她就 躺在沙漠上,没有谁能够继续驱逐她的影子,再也没有什么 东西使她感到畏惧,没有记忆和痛苦,没有时间的流逝或爱 情的战争,风将她的长裙吹起来,她闭上双眼,她想像幽灵 一样飞,像幽灵一样飞。
热风快要湮灭她身体时,徐羽突然猛然睁开双眼,她的身体上似乎覆盖着一望无际的沙漠,然而,似乎有候鸟从她 身边飞翔而过,她伸出手去,她似乎想抓住最后的一瞬间, 她体验到了身体中的一种力量,原来自己并没有死,突然间 沙漠上火焰般的太阳正在往下沉落,她就在太阳沉落在她赤 裸的脚下时站了起来,她开始辨别方向,寻找那辆红色跑 车,她跑得是那么快,看不到绝望的她,也看不到她毁灭性 的形象, 一辆红色跑车疾速的车轮载动着她,穿过了西部的 沙漠,再穿过南方的丘陵,几天后的一个半夜,疲惫的她敲 开了导演的门。
仍然是那座南方小镇的木式旅馆,她站在导演面前,蓝 色的裙衣,赤裸的脚踝以及纷乱的短发,导演忍不住叫出了 她的名字:“徐羽,你消失又出现……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 剧组了…… ”她喘着气离导演很远,她抑制着自己的那种心 跳,这是从绝望中上升的一种疯狂的念头,在她即将被沙漠 湮灭的那一时刻,她突然想抓住生命的最后瞬间,也许她感 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是那样急促,这使她同时感受到了自己对 世界的眷恋是那样深,而她抓住世界的方式就是对电影的眷 恋,对那部未拍摄完毕的电影的眷恋。导演说:“你回来了, 我想你会回来的…… ”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仿佛驱车在路 上,想把一种流动的毁灭之路抛弃,于是,她抓住时间的缰 绳,用车轮倾斜着,撞击着路面。
第二天一早,她进入了另一种角色,当拍摄工作开始 前,她站在一座台阶上,仿佛置身在一座巨大的弧形图案之 中,她面对着摄影师,男主角、化妆师、配角演员和导演 她低声说话,她开始告诉大家她为什么突然消失的秘密,她 宣布了她是一个病毒携带者,就在这时候,那种场景几乎就是她想象中的场景,所有人都惊愕地后退着,站在她身边的 男主角扮演者突然背转身去,她看见他从衣袋里掏手帕的模 样……然而,无论她的嘴唇怎样颤抖,剧组的所有人仿佛中 了邪,她不再是他们的女主角,也不再是那个神秘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那么她是谁呢?她是一个艾滋病病毒携带 者,她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
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只有导演还站在她身 边,导演说,这对于他们来说太突然,应该让他们有一些时 间来承受这一切,导演说他也感到太突然,甚至是恐怖,但 他深信他和他们都会承受住这突然而来的一切……徐羽在沙 漠上被风吹干的嘴唇嚅动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降临对所有 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是对他们生活的真正威胁,甚 至是一场灾难。
有整整一天,两天,摄制组停止了工作,她则蜷曲在房 间里,没有任何人来与她说话,也看不到一只鸟从窗前飞 过,她被绝望包围着,仿佛再一次藏在沙漠中的一道阴影 里。第三天,第三天来到了,她已经决定重新回到那沙漠之 中去,就在她的脚步发出忽轻忽重的声音奔向那辆红色跑车 时,这是第三天上午的十点钟,太阳已经将这座外景地小镇 染成金黄色,她刚打开车门,她突然看到了导演和另一个 人,正向她走来,走在导演身边的那个人是那么熟悉,如果 她的记忆力受挫的话,她也许会忘记走在导演身边的那个 人,他就是省城的那位医生,为她真正检查出艾滋病病毒的 那位医生。
而他的降临意味着这样的事实,徐羽不再是一名艾滋病 病毒携带者,原来,当徐羽离开医院后,院方在一次医疗事故中发现真正携带艾滋病病毒的是另一位女性。这件阴差阳 错的化验事故却让徐羽的生活危机四伏。徐羽听到这个事实 之后,疯狂地驱车在路上行驶,所有的热泪都在那一时刻涌 出,从死亡到再生,从沙漠到人的世界——她仍想像幽灵一 样飞,然后再回到那座小镇,进入那个角色。她体会到了生 命,应该像幽灵一样飞,又像幽灵一样回到地上,活着是一 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