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生活中没有琐碎,我们是否能活下去?
我们置身在琐碎中,除非你是神仙,才有可能游离在琐碎之外。然而,难道神仙们就真的没有琐碎了吗?
那是我出生并生活了很长时间的滇西小镇,每天凌晨,母亲总是起床很早,她先是将柴火围在一只炉子里,等到我们起床时,就看到了炉火在喧陛声中燃烧着。母亲正在台阶下用扫帚清除着院子里的角落。我在小说中多次借用了这座院落中的场景:两棵紫薇树大约己经有百年的历史了,百年就是一个世纪,百年之前我还没有出生,但我可以从两棵紫薇树躯干上看到百年的时光。两棵紫薇树的树冠直抵天空,由树身中生出的一节节枝干就像弯曲的溪流。每当紫薇花绽放时,满树的繁花使院落中仿佛顿生喜气。鸟儿飞到了树丫中筑巣,我曾爬到树上看到了那只鸟巣中刚刚出生的几只幼鸟……花开后必有花落的时刻,我发现只要有风吹来,花落得就很快,尤其是当我从又有风又有雨的早晨醒来后,推开门就看到了满地的紫红色落英,还有白色的鸟粪……而我的母亲就站在紫薇树和另外两棵石榴树、柏树下面,弯着腰在扫着角落……后来,我渐长大,就学会了早晨起床后陪同母亲生炉子,还陪同母亲清扫角落。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从我开始用手点燃火柴时,我己经介入了生活。炉火燃起来后要支上锅,那是一只过去时代流行的铅制锅;要在锅里放上水,等水沸腾后就煮上面条。我还模仿母亲找到了墙角边的扫帚,开始走下台阶再弯下腰,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向母亲学习扫地的技能。从生炉火到扫地这两件不同的小事上,我开始面对生活,生炉火是为了煮面条,我们吃了一碗面条之后,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清扫院子里的残枝落叶,使院子里变干净了……这两件平常事日复一日像呼吸和空气伴随我的生活,这是称之为生为人而琐碎的一部分。
倘若没有琐碎,我们就没有家,没有物事,亦不可能拥有生命所存在的具象。
从搬迁中就可以陈列出一场关于生活的琐碎场例。
年轻时我们搬家,只有一两只箱子,而且箱子里除了书籍就是自己换洗的衣服。那时候的箱子拎在手上时很轻盈……是的,生命中只有青春期的迁移,可以向着一群候鸟迁徙的方向飞去。在你的肩膀没有沉疳,在你的灵魂中还没有那些让你在彷徨中选择的舍弃或保留的物件……青春期短如恋人间手拉手的甜蜜幸福。之后,我们的箱子会越来越多……你无法计算年复一年、曰复一日往居处添加书籍的册数,每一本书都像青砖陈列在书架中伴随你阅读冥思;你无法计算年复一年、曰复一日往居处添加的衣物鞋帽棉絮的件数,它们来到了衣柜卧房,占据了一个个可利用的空间,为你而服务;你无法计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往居处添加了多少盆景植物、米袋、厨房中的冰柜、洗衣机……它们说来就来,只要你一需要,它们就来到了某个角隅,默默地存在着。
当你再次迁往另一个地址生活时,你必须事先收拾家当。
这是你面对几个房间中无数物件的时刻。首先,必须先将书房中的书从书架中取下来。这是一个愉快的时刻,你要先到附近的商店去买回曾装过物品的干净纸箱,然后花时间从书架上将书取下来放在纸箱中。书很沉,每只装满书的纸箱都像怒江大峡谷的一块岩石那样沉,如果将它沉入河流,它将在河底变成另一块石头。书很沉,要贴上标签,要用胶带贴好,否则它们会从灵魂中逃之夭夭。除了书籍之外,还要收拾衣物、床上用品;还要收拾客庁的沙发、酒柜、厨房中的碗筷……在收拾东西时,还要选择物品的有用性,一些没有未来的物品一律舍弃……每一次迁徙都是人生中面对琐碎的历练,你必须去面对那些生活中每一个有可能被忽略的角落,在那些角落中陈列着早该废弃的一只有裂纹的花瓶,还有无数残缺的物件;你还将面对房间里突然増加的灰尘,尤其是当阳光涌进屋来时,你可以看见每一粒灰尘在光中飘动……
琐碎迎着阳光而来,浮现在我们生活的每个地方。简言之,没有琐碎就没有生活,正是我们眼前数落不尽的琐碎促使我们将生活进行下去。迁徙之路,随同年岁増长增加了更多的辎重,就像赶赴一场战役,有些辎重己经被我们抛下了,但更多的是属于无法弃去的东西。书籍是无法舍弃的,它是砖块,装在纸箱中将陪同我们远航。书籍的禀性是引渡我们前往新居处的灵魂,没有书籍的迁徙生命是脆弱的,无方向感的:碗筷家当是无法舍弃的,因为有了那些叮叮咚咚的瓷器声,才会诞生来自人间的烟火味;衣饰鞋帽也是无法舍弃的,它是我们肉身上的羽毛,修饰我们的形态,体现我们作为人存在的除了心灵之外的另外一种尊荣……啊,琐碎,倘若我们没有琐碎,我们所迁往的新居就会像荒原一样空空荡荡。
每一次迁徙之后将面临着重新将纸箱中的书籍送往书柜,这是一项令人愉快的活计,你必须分门别类地将每一本书送到它该去的地方,每册书理所当然都应该拥有它们的位置,只有像人一样拥有位置,书才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方便你查询阅读。之后,要将碗筷送到厨房,要将衣装鞋帽送到卧室,要将杂物送到杂物间,每一个看上去显得微不足道的物件,都要寻找到它们存在而合理的位置……这时候,位置显得很重要,只有给那些针线包、牙具、酱油瓶找到它们显现或隐蔽的地方,才可能为你而存在。
琐碎无处不在,你该如何去面对生活中的琐碎?
面对诸多无所不在的琐碎,我们会面带微笑还是满面烦忧?
从幼年开始我们就生活在琐碎之中,自从我模仿母亲学会了生炉子的火做饭之后,我还在每一个清晨学会了清扫院子里的落英。后来,啊后来……我们日渐长大后总要面对无数的后来。其中跟随父母一次次迁徙之路,让我们学会了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我记得有许多次将一些东西丢弃的时刻,母亲发现了,又将那些东西找回来并自语道,那只铁锅还能用,能用的东西就要带走,能用的东西就尽量用,能用的东西就不能抛弃,能用的东西必须带走……我在母亲的自语中感受到一种咒语般的力量,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琐碎的捆绑……就这样,我从抛弃物的袋子里又将那只铁锅找了出来。
我们就是这样生活在琐碎之中的,如果没有琐碎,那只用了很长时间的黑底铁锅早就不存在了;如果没有琐碎的坛坛罐罐的碰撞声涌入耳朵,我们的生活就只剩下了真正意义上的色与空。
生活中,我们会经常埋怨别人说太琐碎了,或者说你不要那样琐碎好不好。确实,我们的生命在更多的时候之所以无法忍受最为真实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无法忍受太多的琐碎。生命是赤裸裸的,从母体来到人间后就有了襁褓,可以这样说,自从赤条条的肉身被襁褓裹住的那时辰,我们的琐碎人生也就开始了。之后,我们穿衣吃饭,哪一件事不需要琐碎的扶助?你的衣服缝好后还需要钉上纽扣,大米来到锅中后还需要火候煮熟……时时刻刻,我们就无法脱离开琐碎。
尽管如此,面对太多繁杂的琐碎,我们需要生活中的艺术。如何学会在波涛般汹涌而来的琐碎中游泳,确实需要来自艺术和美感的训练和牵引。
当灰尘飘忽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时,你一方面感受到了来自阳光的明亮和温暖,另一方面,你又被那些肉眼也能看见的颗粒状的灰尘所折磨着:阳光游移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每到一处,那些颗粒状的灰尘就会在阳光中飘忽,当你伸出双手时可以触抚到明亮的阳光,而当你用双手想去捕捉灰尘时,它们却消失了。即使在怎样干净的房间里,你都会看到阳光中的灰尘在飘忽……这就是我们亲临现场的琐碎,我们无法彻底消灭阳光中游离的灰尘……那么,我们置身其中,享受着阳光的降临,同时也在观赏着一束束阳光中,轻柔飘忽不定的那些根本无法追逐也无法抓住的灰尘……在某一个时刻,你突然默认了这样的现状,你感觉到了阳光中的颗粒状灰尘仿佛长出了翅膀,它们是人世间更为纤巧的精灵,你看见了它们在一束束阳光中飞翔着……终于,琐碎的生活中产生了美学的愉悦。
做每件事都面临着琐碎,做一顿饭,事先要到农贸市场买蔬菜。你要准备好佐料,最为重要的是要从忙碌的时间中抽出做饭的时间,从你进厨房亲自系上围腰时,你就要开始在厨房的小世界里烧制你的菜肴。当一个人在小小的厨房中转动身体时,无疑是在沉溺于琐碎的艺术中。在多数情况下,走进厨房烹饪者是快乐的,当厨房中涌出油烟香味时,你己经在厨房的琐碎中完成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你给家人和朋友带来了惊喜和快乐。
倘若生活中没有琐碎,我们的生命就无法编织自己光阴的轮回。琐碎看似令人烦忧,却是一门虚度光阴的哲学。当我的母亲在年复一年中开始衰老时,我看见了无数的琐碎并没有离开她,哪怕是她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撑着拐杖行走时,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琐碎仍伴随着她。每天早晨五点半,母亲就起床了,她洗漱之后就开始祈祷,哪怕她己经进入了九十岁,她的
祈祷声仍是那么清晰。首先,她在祈请菩萨,我感觉到了大慈大悲的佛祖和菩萨己经来到了母亲身边,她礼赞着佛祖和菩萨的威力 之后,她会为每一个家人祈祷,这是一段分身份姓名职业出生的祷告。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她的思维在祷告中显得如此清晰缜密,每个亲人在她的祷告声中都变得如此鲜活生动,仿佛从现实生活中向我们走来,讲述着他们的现实和愿望 这是源自母亲的琐碎,一种从人性中提炼出的祷告声中再现每一个人的生活简史。每天倾听到母亲的祷告声时,仿佛在倾听着天书,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经历了漫长时光以后,对她子女和亲眷们的祝福和祷告。这也是母亲开始新一天的第一桩非常庄严的仪典,这仪典只属于母亲,必须由她亲自完成。只有完成这场仪典后,母亲才会去吃早点,开始另外的生活。每天的每天,当我倾听到母亲结束最后一句祷告词时,房间里开始悄然无声,这是完全的静寂,仿佛母亲的呼吸声己经随她那些发自肺腑的祷词,被她内心信奉的天地之神带走了。
倘若没有琐碎,我们的生活该如何虚度?
琐碎是具体的,像是我们的指甲头发修剪后又长了出来。
因为生活中有琐碎,我们的时间,我们珍贵而亲爱的时间,总是在为琐碎而虚度,其中,倾听别人的叙述也是虚度光阴的方式之一。我有一个女友,每次与我相约见面,我都要事先省出时间来,因为我知道,一旦我们相约见面,总是需要几个小时。见面的地点必须安静,最好是咖啡馆,这时候我们会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还要坐在窗前,这个环境才适合倾听。要了两杯咖啡后,女友便开始了她那优雅的倾诉,她的语调永远不慢不快,开始说第一句话时,总是会用那只咖啡杯里的金属调羹轻柔地转动着,我看到了浓郁的咖啡色中小小的圈流,这不是河水中的漩涡,只是一只白色瓷杯中的咖啡色。
她微笑着,面对生活,她永远具有微笑的本能,而且她绽放出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本能,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微笑。当她开始倾诉时,我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多少年来,之所以一次次地坐在她对面,做一忠实的不厌其烦的倾听者,是因为她的每一次倾诉都非常细致而深入地将生活,她所置身其中的生活重现在眼前,叙述中永远有她和一个个男人的关系。她是独身者,因而与男人的交往是在变化中进行的。
男人从一出场时,她就看见了男人的体态,那是一个个非常具象的人,简言之,当人出现时,他们都会带着过去的历史和当下的现实。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因为她非常注重细节。如果她是小说家,这些细节就是小说中有吸引力的地方,然而,她不写小说,这大约也是她喜欢倾诉的原因。她保持着微笑,并用优雅的语言倾诉着男人与她交往中的场景,这场景中有男人吸烟的过程,掏出钱包时的快与慢;有进入她卧房时的脚步声,有不经意之间暴露的一个小小的瑕疵;有男人衣领上未洗净的一抹淡黄色的痕迹,有男人伪装时的慌乱……总之,她的叙述能力非常强,每一个场景都有时间地点,甚至还有当时的天气状况……
倾诉中的她是一个介入者,她总是从那些显得多少有些琐碎的细枝末节中找到分析生活的证据……她的每一次倾诉都不重复,当然,也有与上一次倾诉的联结点。她的倾诉是生活最原始的真相,从那些看似琐碎的一个个细节中,我感受到了她与生活的联盟对抗包容,这一切使她微笑并优雅着。
琐碎,倘若生活中缺少琐碎,我们该怎样活下去?
每天的地总会脏的,衣服床单会脏的……诸如此类的生活使我们耐心地置入现场,当我弯下腰打扫房间时,会看见地
板上累积了那么多灰尘……除了清理还需要舒坦的心理,因为在每一个生活的过程中都隐藏着琐碎。尽管如此,请随同我仰起头来,天空蓝得出奇,尘埃中奔跑着众兽,你看见或未看见的风中飘拂着它们身上落下的毛发,它将落入尘埃。请你别焦虑,所有低下头存在的琐碎要么会飞翔,要么会纠缠你的心结,这就是生活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