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封信 在迷底深处
简,天将慢慢地黑下来,但那座旅馆还在前方。依然是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仍然不愿意多跟我说话,也许 他更愿意跟这片荒野继续交流。那么,对于他来说,我的影 子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女人,也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女人的 我对于他来说就是他旅行中的一条阴性的河流,在他的一往 而前的身影中,我感到了这个男人内心的孤傲,更明确、更 急切的那种孤傲绵延在他内心深处的远方,所以,我只好带 着自己的影子跟随他。不过,他的孤傲也好,他的另类姿态 也好,对于我来说同样无济于事,等到寻找到一座旅馆,我 会对他表示感谢,然后,他在我的眼前就会像真正的陌生人 一样消失。
简,我身体中的贴紧我心跳的那种孤傲也会升起来,我 有的是用之不尽的孤傲。简,女性与生俱有的那种孤傲, 一 旦从她骨头和血液中散发出来……它可以击中我们面前的堡 垒,哦,我不明白的是,前面的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对我孤 傲,事实上他用不着这样。
他大约意识到我的脚步放慢了,我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了,他猛地回头,他看到了我,大约就在这时候,他意识到 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已随他在这荒野上走了几个小时,他的 目光在黄昏中变得柔和起来。他接过我手中的箱子,他问我 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告诉他除了有点香水、钟、服装、 伞之外还有一本地图册和一些情书。
“哦,竟然有情书。”他好像在讥讽我,但我感到这是一 种善意的讥讽。总而言之,我感到他对那些情书的好奇和微 微的嫉妒。他拎着那只箱子,仿佛是拎着一种谜语,但他不 想解开那种谜,他仍然孤傲十足地前行着。
把那只箱子交给他以后我轻松多了,然而, 一种淡淡的 悲怆的东西却扑面而来,在那只箱子里,在那谜底深处到底有些什么?“我被赋予了躯体,我有何作为,面对这惟一的,属于我的躯体?”
在那些并没有寄出的情书里一定存在着你的地址,在那 些古怪的地址里面一定存在着你隐而不见的舌尖,才能解开 那些箱子里的谜语。
第 1 4 封 信 在另 一 座旅馆里
简, 一旦看到了那座旅馆,我就无法往前再走一步了。 我感到他把我带进了一座灯笼似的旅馆,踏进门槛——那是 一道被红光弥漫的门槛,我想起了树叶和荆棘中的门槛,想 起了蜥蜴穿过的门槛,想起了长的黑雪茄和一瓶正在启口的 法国葡萄酒,这就是我为什么感到我已经靠近了你的理由。
简,我和摄影师在布满手工艺品的大厅分手,我最先拿 到服务员给我的客房的钥匙,铅色的钥匙下面系着一只圆 球,圆球上写着房间编号。他对我点了点头,以示再见。因 此,我得说,简,我终于离开了他,这位内心孤傲的摄影 师。
因此,在另一座完全是陌生灯光的旅馆里,用来接近你 身影的我先把我手中的那只箱子打开,在大厅里,当摄影师 把他手中的箱子交还给我时,他手上的余温留在了箱子上, 当我用手接触那余温时——我感到了暮色的余热由于长途跋 涉正笼罩着我。那些情书完好地放在箱子里,简,现在,我 在另一座旅馆给你写信,我甚至不知道这座旅馆的名字,于 是,我现在坐着张开两臂企图在这间更小的灯笼似的屋子里 看到你,也许这座旅馆就叫灯笼旅馆。如果是这样,我内心 的感觉已经呈现温暖的颜色,在这样的时刻,你可千万别送 给我冰冷的物质。
有人敲门,也许是服务员,但错了,等我打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摄影师。他告诉我,他住在隔壁,有什么事可叫 他。又是一个住隔壁的“盟友”,可他是我的“盟友”?上 帝,你就这样安排一个男人住在我的隔壁吗?你的目的是不 是让那个男人,让那个内心傲慢的男人感受到住在那隔壁的 这个女人会需要他?除了在荒原之外,我并没有感觉到在这 座旅馆里我还会需要他什么?见鬼!我怎么比他还傲慢,我 关上门,说了声谢谢。
简,还是让我回到你我之间的那个世界之中去。我为什 么总是想那个摄影师?哦,房间里竟然有花瓶,缺少鲜花的 花瓶上有一道道花纹。花纹,使我想起了曼德里施塔姆的 诗:“一道花纹被铭刻在其中,不久前,这花纹已变得陌 生。”他的意思是说世事如烟,花纹也会变得陌生起来。
第15封信 另一个人在喊我
简,真正的四月天已经开始了。
四月应该是什么样的季节呢?诗人说过:“四月是最残 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 在一起,用春雨催促迟钝的根蒂。”四月醒来的第二天,正 当我感到迷惑的时候,另一个人却在喊我,喊出我名字的那 个人到底是谁呢?
今天我穿一条白色的裙子,裙边垂到我的白色鞋子上 面,我很少穿这样的长裙,女人在穿长裙的时候意味着她生 活在迷惑之中。而长裙是白色的则意味着这个女人除了想象 之外并没有故事发生。
我转过身,摄影师套着一件蓝色的高翻领套衫,穿着一 条米色的休闲裤已向我走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向 我走来是真实的,因为我连他穿的服装都看清楚了,他问我
肯不肯陪他走一走,哦,这个傲慢的摄影师竟然会来邀请我 散步,很多男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令人感到他们的可爱就是 能够在行动上体现出来。而我并不想把我的迷惑带到与他的 散步之中,那样只会变得更糟。简,我拒绝了,他问我那些 藏在箱子里的情书有没有寄走,他还记得那些情书,这么 说,他已经深信我的箱子里有情书。我摇摇头,他问我为什 么不把情书寄出去,我眨了眨眼睛,准备离开他了。
苏修,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来告诉他我不 叫苏修,他笑了,像这样傲慢的男人也会有笑容。
简,趁他的笑容凝固在我眼睛里时,我逃走了。女性千 百年来就是在男人的眼皮底下逃走的。我已经二十六岁,必 须学会机智地在男人面前逃走,如果没有继承这种传统,我 们的傲慢将无法发挥出来,最为重要的是男人对我们的那种 骚扰将会成功,我听到了我内心的低语,简,我已经离开了 摄影师将要散步的那条小路,二十六岁的我已经能够把我的 迷惑带走了。
等到我回头去,摄影师还没有走,他根本没有走,仍站 在原地。他就像面对一场危机四伏的戏剧的上演,而我和摄 影师都是这幕戏剧之中的演员。
简,亲爱的简,我的角色既年轻又老练。
第16封信 他叫罗林
简,摄影师叫罗林。
我照样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就像他知道我叫苏修一样。 我拒绝了他,他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他,他开始沮丧了。男人 的那种沮丧如果是因为女人,那么沮丧就像散架的动物的影 子。但是,待我钻进旅馆时,他还是去散步了。在服务台我知道了摄影师的名字,服务员小姐很不乐意地将他的名字告 诉了我,她一定感到这件事很蹊跷,但我却得到了那个名 字:罗林。这个名字平常极了,根本配不上他的身材,也配 不上他的傲慢,但我们的名字就是这样日复一 日地被我们使 用,平庸地使用。
简,亲爱的简。
我可不能因为摄影师而影响我今天的计划,我想到外面 去,因为我是一个旅行者, 一个为了寻找简而必须付诸行动 的人, 一个必须为简而写情书的女人,然而,我却不知道我 置身在何处。我重新走出了灯笼似的门庭,刚才我已经核实 了,这座旅馆就叫灯笼旅馆,我为我直觉的悟性而得意,我 的语言确切地起伏着,发出无声的诱惑 我真的想跟你说 话,把我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站在一块凹进去的花园中,这里盛开着我叫不出名字 的一种紫色的花。哦,紫色,仿佛你在攥紧我的右手,你 说,勇敢点,勇敢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让我勇 敢点呢?为了避开这种追问,我从花园中走了出去,我看见 一男一女在阳光下接吻,他们一定幸福得不得了,他们一定 忘记了灰色的墙,那一簇簇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后颈上。
罗林,我看见了罗林, 一个男人独自在这样的地方散 步。因为与他保持着距离,我就可以不被他所左右,但他已 经开始左右我了,原来我还是希望看到他的影子,看到他的 黑发。简,这是为什么?
我眼前是丘陵中的葡萄园、梨园和黑色的小树林,我沉 浸在上午的湿漉漉的雾气之中,尽管雾气已上升,但我仍然 能看得见罗林,那位摄影师,他毕竟是我在这座旅馆里惟一 认识的陌生人。
第 1 7 封 信 我和我的镜子在 一起
简,现在,我和我的镜子在一起。
窗外,在雨中映现的树叶阴沉而发出哗哗的声响,因为 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只好停止了去探险的活动,在附近五里 之外,有一个传说中的洞,在传说里那个洞曾经出现过仙 女。哦,仙女,简,尽管我非常想见到那个仙女,但雨下得 太大,在这样的雨中出门似乎是很危险的,因为我知道通往 那个洞的路上,四处都是墓地,如果在雨中走在那条路上, 我的想象力会捉弄我,因为我的想象中一定会有鬼魂的影子。
简,还是让我和镜子在一起吧。哦,镜子,简,你知道 我在我的镜子中会看到我的什么呢?简, 一个身穿粉色睡衣 的女人, 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女人,她陷人了孤独的困境, 实际上这种孤独早就帮助我穿过了地图上的斜坡和枯枝,这 两种意象布满了地图册,只因为我在寻找你,孤独地, 一丝 一缕地寻找你。
镜子——是我喜欢的, 一只长方形镶嵌住了微弱光芒的 近在咫尺的小东西,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喜欢带上自己的镜 子,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用我自己的小镜子——使自己变成幽 灵。如今,我已经开始变,在阴雨绵绵的气候中,镜子包围 着我的那张面庞, 一旦我变成一个幽灵,简,在转瞬即逝的 一刹那间——我就会闻得出空气里的全部味道,男人和女人 的味道,金属片和花粉的味道, 一只钟和一支口红的味道, 因为味道会让人区别时间在哪里停留,时间为谁而吟唱哀歌。
但我不想在此刻把自己变成幽灵,因为那样我就不可朝着我的镜子走进去,简,你知道我的镜子深处隐藏着什么 吗?别人告诉我,女人会在面对镜子时看到更多的蜘蛛, 哦,蜘蛛,如果我会看见一只蜘蛛,它并没有在墙壁上而是 在镜子里,那么,我会如何对待它呢?现在,我在镜子里找 到了一只蜘蛛,我发现那只蜘蛛已经慢慢地长大,它趴在镜 子上一动不动,蜘蛛也有睡觉的时候,所以,它现在没有织 网,它正用它那柔软的八脚敏捷灵活地融为一个和谐的世 界。
简,亲爱的简,镜子是我的世界吗?如果是这样你会来 镜中与我约会吗?
第 1 8 封 信 一 个朦胧的吻
简,摄影师罗林将带着我到那座溶洞去看仙女,我没有 拒绝。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今天我穿了紧身牛仔 裤,罗林眯着双眼意识到了我的变化。这个洞就像我所想象 的那样漆黑,当罗林拉着我的手往洞里走进去时,他已经将 手电筒打亮。罗林的肩上背着一只大包,里面装满了食物, 我对自己说:那口洞正等待着自己,像想象中的那样等待着 自己。但我惊讶地发现从走进这口洞的时候我就在紧紧地拽 住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在陪伴着我,那个影子离我是那么 近,始终在我身边,除了这个影子之外,外面的世界已经消 失了, 一种突然的与世界的隔离使我有一种狂乱的欣喜。罗 林兑: “我想,再拐弯,那里有一片平地,苏修,别害怕, 快到那块平地了。”我并不害怕,简,我只是觉得自已不要 随同罗林往一 口洞里掉进去了。我的身体碰到一块石壁上, 溶洞里的一块石头就砸了下来,我大叫一声紧紧地抱住了罗 林,过了好一阵,我才睁开双眼,我意识到在这口洞里如果我想依偎什么东西的话,我惟一可以依偎的就是罗林了。
我们来到了一小块平地上,罗林放下那只包,我听到了 罗林拉开了包的拉链,响声很清脆,罗林取出了几枝蜡烛, 取出了面包、香肠还有一瓶红色葡萄酒。简,我看到了摄影 师罗林所做的一切。他竟然还带来了玻璃杯,这个傲慢的摄影师正在用他的浪漫让我凝视着烛光和他的眼睛。
简,在我们举起杯子干杯时,他突然吻了我一下,等我 意识到时他已经吻过我了。简, 一个朦胧的吻,除了让我意 识到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之外,那个吻也让我知道摄影师 罗林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首先使他将我带进洞来,尔后, 举起的红色葡萄酒使我知道,有一种无法挡住的诱惑就在他那里,也许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手臂之间,我该怎么办?
但除了那个吻之外,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他 已经看见了我的慌乱。他跟我谈论别的事情,溶洞中的仙女 以及这座山庄之乡别的传说。我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喝完
那杯酒,我们继续前行并走出了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