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封信 我与花在一起
简,在大理苍山四千五百米的顶上,花粉与蝴蝶的粉末 染黄了山顶上的石头,而世界上最小的花朵竟然像米粒那样 细小。简,这使我想起十岁那年,我在一座县城中学念书, 在一次长途野营生活中,我在一所山顶的石灰岩中发现了同 样的风景,只不过花粉和蝴蝶的粉末不是黄色的,而是红色 的。那种颜色我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当时置身在十四 岁少女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之中,只不过我此刻才看见那些 细如米粒的花朵……
简,我面对着它们,这种风景将会在我的生命中变成一 种意象,而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意象会折磨我们一辈子。
此刻,亲爱的简,花粉和蝶粉染黄的石头再一次让我激 动不已。那些石头嵌在沉睡的记忆之中, 一个意象, 一次又 一次上升,就像体会到今后有一天降临到我身上的那种死 亡。死亡是一种无法确定的时间吗?简,我年仅二十六岁,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在慢慢地学会确定这种时间,起初 是别人的死,再后来总会面临我自己的死,到了死的那一时 刻,铭刻在我们记忆中的那种意象一定还在折磨着我。
而在一个星期前左右的消息报道中,印度在四十八小时 内进行了三次核试验,政治家们的那种野心并没有考虑到一 些花朵和蝴蝶的意象,折磨他们的不是石头上的金黄色的花
粉,而是统治欲。
简,亲爱的简,在大理苍山顶上,空气清新,我就在这 里目击到了风花雪月中的——花朵。简,在花朵中我看到一 座小小的砂堡,这是自然之堡,是沙砾在水中熔炼而成的城 堡,它并不结实,遇到坚硬之物轻轻敲击就会坍塌。也许这 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女人同整个人类一样在每一个世纪中 都在体验着对房屋的那种情感,砂堡是另一类房屋,是幻想 之物。想一想,如果让你住在砂堡里面,墙壁上的斑斑点点 是在熔炼中留下来的,在这座砂堡里,我们远离了恋人、丈 夫和情人,远离了朋友和时间,我们居住在砂堡之中,回忆 充斥着每一个早晨,在那种悲伤的气氛里,回忆像零乱的箭 镞,刺穿了砂堡中的神秘。
第27封信 我与雪在一起
简,在苍山顶峰, 一片积雪使我的嘴唇变得冰冷,亲爱 的简。 一位同我居住在同一旅馆的游客站在我身边,她已四 十岁,她的嘴唇变成紫色,我问她是生病了,她摇摇头告诉 我一些下面的道理:仿佛一切都在谎言之中发生着,男人们 给女人带来的谎言却不像他们精通政治和哲学、人际关系那 样精明,男人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是不可靠的,他们如果在夜里回来得很晚,在解释的过程中已经将谎言的枝蔓缠绕在他们自己身上,而女人在谎言中却是灵巧的兔子,她们有 一种生性编织情节的能力,所以,女人注定要为她们自身而 随谎言编织过程中的美妙痛苦。谎言是一顶帽子,戴在男人 女人头顶上就像一顶幽暗和鲜艳的蘑菇,只是蘑菇的形状不同而已。
而人类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而且人生下来就开始为着 他们的欲望在奔走,欲望使人类像水车一样不停地旋转,古 老的中国水车让我们想起时间总是在旋转中露出了端倪。我 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教会我们学会撒谎的,也许是一种本 能,也许是一种冰冷的、我们最先体会到的绳索的影子,在 贴紧我们的皮肤时使我们在挣扎时寻找到了解脱的某种方式 。
而谁在撒谎,我们总是在问自己。他们有没有撒谎?有 时,为了自由地坐在木马上,为了自由地找到滑轮,为了停 止战争,谎言之战也就开始了。
我撒了谎后和他撒了谎一样空旷,坐在木椅上,谁也不 知道这种事情到底改变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撒 谎,女人们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她们感到衰老是在死亡之 前来临的,于是,从古至今,谁也不会再去追究谎言深处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因为谁也没有多少力量了。
简,这就是站在苍山顶峰看到那些积雪时一位四十岁的 女人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她独自出门旅行是因为无法再 忍受那些谎言以及无法再面对那个说谎的男人,而当他说谎 时,她也学会了说谎。现在,她的心灵是如此清澈, 一种在 冰雪之中的清澈。简,这是又一个旅行者的故事。
我用双手抓住一团冰雪,掷向你。
第28封信 我与月亮在一起
简,我与洱海边的月亮在一起。
从古城中的洋人一条街出来,我碰到了摄影师罗林,他 告诉我他在一家酒吧喝酒时看见了我。在银色月亮下面,他 仍然压低声音说话,他说在过去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孤独,他 一边说一边想在月亮下面拉住我的手:“苏修,我无法离开 你…… ”简,在大理洱海边,人会期待着情感,从苍山下来 以后,我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孤独,而孤独并不是难以忍受 的,用半小时时间 · 我已经熔炼了一座砂堡,而在过去, 我只知道有城堡,而那些石头垒造的城堡大都让我望而生 畏,而且是男人们进行战争的避难所。它是修在城中的,砂 堡却在苍山顶上,也可以在我手上,你如果不要看见它,你 可以伸出手去在眨眼之间就会看到它的毁灭。
简,在孤独时,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我会在某个时刻,在 一个偶然时刻突然爱上一个人。也许他并不爱我,但我却进 入了角色,然而,这种爱情注定会醒来,然后我发现自己是 多么难堪,我实际上并不爱他,我只是爱那个我为他而置身 的场景,很显然——这是一种被场景所欺骗的爱情。
简,我抽出了我的手,我被他所迷惑过,但我并没有爱 上他。只要没有爱上他,我心灵中就只有你的存在。我在摆 脱他。我的身上洒满了月光。
是不是应该把一个已经确定了的时间推翻,假如我要改 弦易辙,就意味着把一切声音推翻。改弦易辙——是我喜欢 的一个词,然而,当它不再是一个词时,它已经让我穿越了 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时间。
假如我要改弦易辙,在一个清晨醒来,我会突然发现,杯子里的水是那么凉,窗帘布已经陈旧不堪,成群的蛾子正 在焚化成灰,过去的爱情已经不再让我激动。假如我要改弦 易辙,我必定是着了魔,就在我看到上述情景的时刻,我必 定是把一切时间、禁忌都抛弃了,我变成了一个命名未来的 人。
简,在大理苍山的月光之下,我的惊异、迷惑并没有使 我重新回到摄影师身边去。我找到了回旅馆的小路,更喜欢 在房间里的橘红色灯罩下面给你写信。
第 2 9 封 信 我与蝴蝶在 一起
简,此刻,我与蝴蝶在一起。
在大理,蝴蝶是这一地域生活的人们的另一种灵魂的依 据。蝴蝶泉边的蝴蝶是代表南方蝴蝶的另一种依据——它们 飞翔在水边和小花圃中,蝴蝶掌握着时间,像人类一样在栖 居中移动梦的翅膀。简,除了蝴蝶泉边的蝴蝶之外,另一边 是一家蝴蝶博物馆。有人说博物馆是蝴蝶的监狱,也有人说 博物馆是蝴蝶的墓地,然而,只有蝴蝶,在变为标本以后仍 然是那么美丽。
简, 一只蝴蝶的标本记载着一只蝴蝶飞翔的历史,我站 在博物馆内,内心就像张开了蝴蝶的翅膀。简,你喜欢蝴蝶 吗?我知道并想到了一种古老的心理法则:每当你面对一种 斑斓的飞翔之物时,你如果想抑制住自己想飞翔的欲望,最 好的办法就是回到尘埃之中去,回到人群中去。当我置身于 蝴蝶丛中时,我又看到了摄影师罗林,置身在一座蝴蝶博物 馆——仿佛是在与我们的另一种灵魂相遇,所以,他变得并 不重要,也不会让我感受到诱惑;然而,他还是来了,他站 在我旁边,仿佛在欣赏着我面对蝴蝶标本时的那种惶惑。
后来,我们同时欣赏着一只蝴蝶。那是一只黑色的大蝴 蝶,摄影师慢慢地忘记我的存在,因此,我想到了两个问 题:
1. 男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忽视他的欲望,尽管那欲 望始终纠缠着他。
2. 女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不被男人所诱惑。
简,我走出了博物馆,无论它是监狱也好,是墓地也 好,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到大理来。因为蝴蝶即使变成了标本 以后仍然充满了灵魂。简,现在,我抱着那只木镜框(里面 有一只蝴蝶标本),仿佛在抱着它的灵魂。简,我想把它作 为礼物送给你。
我模糊地感到你就在我身后。我回到金梭岛时天已经全 黑了。简,我深信不疑,你对我的那种窥视也是一种爱,岛 屿上的石头旅馆映现出我的全部身影,我身穿一套蓝色的亚 麻长裙,我知道你一定喜欢我今天的模样。我带回了一只蝴 蝶标本,突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有谁会在此刻给我 来电话呢?简,我有些畏惧,我想起了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 男人。
第 3 0 封 信 我与电话在 一 起
简,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与电话没有联系了,当我将话筒拿起 来时,心跳得很厉害。是摄影师罗林的声音,他告诉我他已 经来到了金梭岛,他住的旅馆就在我对面。简,罗林的声音 对我来说既熟悉又很陌生。罗林说,苏修,你在逃避你的生 活,你沿着你的地图册在逃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避 我,不过我告诉你,我会出现在你旅行的任何一个地方;苏修,我看见你将你的面孔藏在暗影之中,是谁教会了你犹豫并教会了你逃避你的生活?
简,我放下了电话。
简,我的嘴唇在承认着这些问题,我们经历过的黑夜短 暂的问题,我们在短暂的时间之内看到的一层层枯叶和绿草 相互混淆起来生长的问题,我们是梦见时值午夜的云雀还是 梦见窗帷中迎空飞翔的风筝的问题,我们在短暂的时光中毫 无畏惧地在奔腾而过的河流中浑身浸润在犹如沐浴之中的喃的耳语般的问题里……
简,亲爱的简,这是一种时间的体验,而更为困难的是 我找不到你,看不见你的行踪,而我在看见你的一刹那就永 远也不会忘记我自己穿过许多条街道面对你为我们的未来而 克制着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开始从我的躯体之内发出来,为 了我的声音和你的声音有一个共同点,我企图将你从某种被 奴役的矛盾中唤醒,那正是我接近你的那一瞬间,有一种欲 望在燃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双手和肩膀支撑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河流从我们的耳边缓缓流过 ……
简,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我从容地拿起话筒,因为我 渴望发生奇迹,渴望在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然而,电话中 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哦,他仍然是摄影师罗林。简,他告 诉我,如果我愿意他马上过来敲响我的门,我低声说:“不, 不,不。”他听到了,放下了电话。
简,摄影师罗林确实就在我对面的旅馆里,我放下电话 后从窗口看见了他。在黑暗中,只有一个人是我的生命,你 的存在使我与别的男人产生了距离之感。简,我把窗户关上
了,在枯燥乏味的夜——我失眠了。
第31封信 摄影师说:你是自由的
简,我仿佛用我的脚踝逃离着摄影师,当我散步来到沙 滩上时,摄影师突然出现了:“苏修,我想告诉你,我是爱 你的,但你是自由的,我虽然离你是那么近,然而,苏修, 我并没有妨碍你的自由…… ”哦,自由,他说得不错,他从 我身边绕过去了。这种疏远是由于我的冷漠,简。就在这时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戴着黑色的宽边草帽, 一个独立的漫 游者朝着摄影师走去的小路走过去了。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 旅行意味着很多故事会扑面而来,那个女人气质优雅,也许 是一位时装设计师,也许是一位艺术家,她的打扮像一个波 西米亚人,我想,摄影师见到她一定会有一种十分独立的感 受。我突然被这种东西笼罩着,倘若摄影师与这个戴宽边草 帽的女人发生故事,简,我会嫉妒吗?我犹豫着,这就是摄 影师给予我的自由吗?简,如果你来,我们两个人会成为一 座孤岛,我的身边倘若走着你,肯定也会让摄影师嫉妒。我 终于从沙滩登上了岛屿,我看见了摄影师,他正在举着照相 机,镜头对准的正是一个女人, 一个宽边草帽。他终于在岛 上发现了新的目标,简,我感到一种释怀的轻松,然而,难 道那个戴宽边草帽的女人这么快就会走进摄影师的镜头里 去?我不相信。然后,我的视线便紧随着他们的身影移动, 我站在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看到了他们,黑色的宽边草帽离 摄影师越来越近,摄影师看着她的身影,在这样的时刻,他 们除了对视之外,还会说些什么?
简,我意识到我的上述分析完全是一种嫉妒。我开始后 悔那么冷漠地对待摄影师了。简,我向你承认摄影师对于我 来说,他的存在是一种诱惑,如果在旅途中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觉得有一种乐曲丧失了。然而,什么东西在阻止着 我去爱上他?简,每当这一刻,我紧紧抓住你的衣袖,假如 我的目光在游移不定,那完全是因为这颗心在抽搐,在疯 狂,在呻吟。
自由,这就是我拥有的自由吗?简,别用这样的方式来 折磨我,简,你在我的私人历史之中展现包含着一个最有意 义的矛盾,那就是我们肯定会在一场共同的事件中死去。很 多人都回避死亡这个话题,但我可以在任何场景中:在电话 亭、酒吧、异乡的缝隙中和海边的石灰岩上跟你谈论死 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