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婊 子,这是天生的。
是由她决定的,不是由我决定的。
因为她是婊 子,所以,我便是婊 子生的。
这是由我骨子里流的血决定的,也不是由我决定的。
因此,我是眼前一切恶的受害者,而施暴者是我妈。
这便是我关于整个世界的所有看法,这便是我对这个世界所有恶意的源头。
也因此,我是从骨头里的内部便开始变坏的,之所以到目前的人生为止还没有做特别伤天害理的事,也仅仅是因为骨子里天生带来的懦弱和妥协。
相较于别人,显然我的人生是不同的。
我并没有嬉笑着追赶别人的童年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被追赶着,被追到便要被他们堵到角落里暴打一顿的人生。
他们从他们的父母口中知道了我妈是个婊 子这件事,便同那些同样知道这件事情的孩子聚到了一起,在当时他们的价值观里,似乎把作为婊 子的儿子的我暴揍一顿,便等同是跟我划清了界线,这使得一切都变得那么冠冕堂皇起来,暴力不再是暴力,而是对于恶的制裁。
我打不过他们,有的时候也跑不过他们。
所以,除了对生活妥协和嗷嚎,做不了任何事。
就像是那群人冠冕堂皇地对我行恶一般,我也同样对我妈行恶,因为在我看来,我的人生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是我妈造成的。
我对她冷淡,对她恶语相向,变着法子地想法子让她难受,直到她当着我的面哭我才会善罢甘休。
但是,说起来,那感觉并不是简单的快乐,它更像是一股拧巴在一起,绳子一般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情感,这一切并不使我快活,但是不做这些事情确实会让我不快活。
我恨她以及她所带给我的人生。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那不能称之为房子的家里,她总赤裸着下 体,当然她当时应该穿着条内 裤或者短裤之类的,但是都不重要了,她看起来像赤裸着下体,因此她总是怀孕,我常常在想这个蠢女人为什么不给自己搞条裙子或者裤子穿着呢,直到后面有一天,我看到她的裙子被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人在那间房子里撕碎。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发出声音,我礼貌性把把自己的房门关上。
后来的一天,我才知道那天那个人是其中一个追着我的孩子的爹,也应该是从他口中传出的我妈是婊 子的话,一切便变得似乎合理起来了,他欺负了我妈,他的孩子便欺负了我。
她习惯于意外怀孕、流产,再次怀孕,直到她的土地衰竭,再也生长不出庄稼来。
但是,意外的,她生下了我。
这个世界上最恨她的人。
但是,她是真的不恨我,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是不是爱,但是我觉得她内心里是对我有着巨大的亏欠感的,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我对她越来越深的恶意而变得愈加深沉。
我恨我妈,这是天生的,是我一下生便具备的恶。
我不恨我的父亲,因为他已经不存在了,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能找到他的照片。
每次翻出来看的时候,总是不断重复着的陌生感。
我不会去恨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想他死之前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不恨我,也不爱我。
生活如是。
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幽暗的黑和挥之不去发霉的糜烂的味道。
外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定格在几十年前那般,老旧、破烂而几十年如一。这座城市像是被世界所遗忘里一般,被放在某个破碎的橱窗里,布满灰尘。在那些陈旧的房子后面是一家巨大的废弃里的工厂,有几次我翻墙进去过,有一处院子里摆满了巨大的金属做成的机器“怪物”,由于太过于巨大,以及年代久远被风吹日晒久了的缘故,那些机器已经从里到外彻底坏掉了。整个废弃的工厂长满了枯黄的杂草,每一年一大批新的出来,每一年一大批新的死去,虽然在这里没有人管束,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疯长,但似乎这里的草比别处更容易死去。这庞大的破烂不堪的工厂就像眼前这样横卧在这座同样破烂的城市的中央,像是一头被秃鹫啃食过完残留在大地之上的大象骨架一般,连豺狼经过也忍不住对着它的骨头吐两口口水再走。这工厂已经太残破了,残破到没有人愿意接手,也没人愿意多看它一眼,它成了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巨大的疤,所有人都避不开它,但是也没有人愿意提及它。
但是它真的令我快活,因为翻过墙进去,里面便是另一个世界了,不必像外面一般,随时都得玩命跑才能避免被人追上来用事先编好的理由打一顿。
我似乎躺在那里,便是自由的,没有罪恶的。
我接受了它的丑态和残破的身体,它便也接受了我骨子里的恶。
但是,后来我便不去那里,听人有人在里面被毒蛇咬伤了,一男一女,男的裤裆里面那玩意儿肿起的老高,女的吓傻了,被抬着去医院的路上怪叫了一路。
从那之后我便不敢再翻墙进去了,有时候夜里从墙外面经过时,还能从里面听到一些怪声。
这世界似乎总是这样,一件怪事紧接着一件怪事发生,一件坏事后面紧跟着另一件坏事发生。
在某个下午,他们事先埋伏在我经常经过的那个路上,他们有备而来,手里拿着木棒,裤兜里装满了石头和沙子,有几个负责堵在前面,有几个躲在后面,堵住了后面的路。我想着往回转身,但是被那几人按倒了,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手给绑上了,我看不清是谁,用手掰开了我的嘴,往我的嘴里灌沙子。我看不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脸,只听见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扭曲的笑声。
我内心里似乎跟着他们一起发笑,心想着就这么闹下去吧,死了才好。
就像是那家死去的厂里院子里的草一样,有些草死去,而有一些草靠着吸取别的草底下土里的水和养分活了下来。
我想着死吧,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生长的草有生长的草的土壤,死了的草有死了的草的归宿。
他们用拳脚招呼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抽搐,分不出是在哭喊还是笑来。
我记得那天有几个人把我抬到了家里,再别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昏暗的房间里,整个天花板在我眼前旋转,朦胧之中,我听到了某个女人的哭声,然后意识便像是石头一样慢慢地沉到大海里。
睁开眼时,我妈便在我旁边。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我旁边守候了多久。
我有些内疚,但是开不了口。
我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却感觉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她把饭端到我面前,我一边吃一边流泪。
在那之后,那几个叫我“婊 子养的”的小混蛋们开始叫我“疯子养的”。我从邻居那里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我受伤的那天,我妈自己去找到了弄伤我的那些混蛋的家里,疯了一般地把那几家混蛋爹的脸都给抓破了,把那几家人都给吓坏了,躲到屋子里面不敢出来。
之后,那些小混蛋反倒怕起我来了。
我开始在那场纷争之后重新审视起这个世界来。
我想起一直以来有几家邻居对我还是蛮好的,没有因为我妈是婊 子而冷落我。
现在想想,我曾经还在他们几家吃过饭来着,想到这里,我便来到邻居大姨家门口。
我试着敲了几下门,过了一会儿从屋里传出往门这边走动的脚步声,她打开门,我并没有从她眼里看出任何不悦的神情,她招呼我进去。
我有些拘谨,身子倚在她家沙发的一角。
在客套了几句之后,我向她说明了来意。
她犹豫了一会儿便向我说起了那段关于过去的事:
最早的时候,在这座城市废弃了的巨大工厂是这里的骄傲。那个时候工厂效益很好,这边的人都挤破了头想要到这个工厂里来。
那个时候,我妈刚生下我,我爸便想着多赚一些钱来养活刚出生的我。便用家里攒下来的钱和借来的钱托人找关系进到了那个厂子里。
原本是指望着这边的收入比以前高很多,慢慢把钱还了。
但是不久之后,这工厂的老板便卷着厂里的钱跑了,这世界在那一天崩塌了。
借给我家钱的人在知道之后都争先恐后地挤到我家里要钱。
几天后,人们在冰冷的河里找到了我爸。
他脸上的表情像河水一般扭曲。
那些借给我家钱的自认倒霉,再也没到我家里要过钱。
他们大概打从心底知道,再过来要钱无非是再搭上两条命罢了。
但是,生活并不会因此而好过多少。
那段时间,这个城市像是病了一般,所有的工厂都在裁员。
我并不能知道我妈在那些日子里是怎样度过的。
邻居阿姨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妈是因为什么接的第一个客人。
但是,我知道,一旦接了一次客,在逃离这里之前她永远在别人眼里都是婊 子。
我靠她那肮脏的、沾满了血和泪的钱让自己活了下来。
然后唾弃她,想着与她隔离。
屋子里此刻沉默开来,我跟阿姨都不想开口打破此刻的宁静。
只有电视在整个房间里闪烁。
我把头转过去,看到电视机里,一个母亲正抱着她新生的孩子,那个新生的孩子则抱紧自己母亲那贫瘠而富饶的胸脯猛吸,对于生的渴望让那看起来不像是吸吮而是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