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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魔法之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38字 发布时间:2024-07-17

楼梯的故事
(2000 · 石屏)

石屏才是我真正的籍贯之地,我的父亲用尽了全部的 力量还是没能将我们带到滇南的石屏。秋日的阴郁开始笼 罩我的父亲时,我不时地挽着他的手臂上着一级级台阶, 那是永胜县城长满青苔的古老台阶。我们站在台阶上追忆 往事,父亲跟我追忆着石屏的木梯,他的童年时代跟楼梯 有关系,他曾经从楼梯上滑落,这也许是他人生的开始, 当我帮助父亲穿上殓衣时,我知道父亲生命中的那把楼梯已经消失了。
阅读让我历尽了但丁攀越的楼梯,当伟大的但丁决定倾尽毕生去追求贝雅特丽齐时,柔情像漫长时光中的光环套住了但丁,我们知道我们灵魂中都充满了象征主义的楼 梯,每个人在上这楼梯时,内心都布满了一个又一个难以 捉摸的隐喻:即我们用来追求这种神秘事物的另一种境界。 所以,上楼梯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如果你在梦中梦见了自 己在上楼梯,如果上楼梯时很艰难,那个梦中的隐喻暗示 你的现状存在着极其明显的困境。相反,当你在梦中梦见 自己上楼梯时是轻盈自在的,那个梦中的隐喻则暗示你的 现状像羽毛般可以飘动起来。我们的肉身从出生那刻开始, 就承载着隐喻的故事,所以我们渴望上楼梯,我们渴望在上 楼梯的过程中能抓住我们期待的幻想。但丁在《神曲》中创 造了为自己灵魂所设置的历史故事,在我看来《神曲》中 充满了身体的隐喻,漫长的岁月引导着但丁把隐喻表现为未来的一个时刻,那也许就是一把通往天国的楼梯。
隐喻的诗学表现出一个活生生的意念,它就是时间: 此刻我抵达了父亲一直想带我寻找的永久籍贯地,这是父 亲的老家,它不属于隐喻,它属于父亲生命中不可分割的 永久地址。现在,我站在这把楼梯下面朝上看去,这是现 实中的石屏,我站在楼梯下面……时间来回地穿巡着,替我触及隐喻的是我脚下的楼梯。我开始上楼了,仿佛在陪同父亲上楼梯,仿佛在陪同但丁上楼梯,图中的这把楼梯 是穿插在岁月之中的永久插曲,就在这把楼梯之外,是一 座小镇,我已经在小镇旅馆落下脚来,我喜欢这座有豆腐 坊的小镇。石屏以豆腐而著名于滇南,我坐在旅馆外的简 易豆腐坊中要了一碗水豆腐,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完没了 地想象着但丁的世界。所以,我又开始上着那把楼梯了, 两边是格子窗棂,就像一个人的旅途之中,像你无意识中 敞开的风景。作为读者的你通过这幅图片可以看到楼梯上的 隐喻吗?隐喻告诉我,这座楼上已经生活了几代人,现在的 这一代人接近了小镇豆腐坊中的那些大块地显露着乳白色 的豆腐, 一次又一次地成形的豆腐维系着生活中若明若暗、 若隐若现的关系——所以,在这里,隐喻向我们暗示着一种无穷无尽的现实,它就是灵魂转世以后的世俗史。
现在,我明白了但丁的孤独。诗人历尽了隐喻的曲折, 看见了贝雅特丽齐。这个时刻,也是诗人丧失隐喻的时刻。 我上了楼梯,我望见父亲已沉入石头,变成了墓地上的一 块石头,这是死亡或者我怀念父亲时产生的最大隐喻:我 上了楼梯的顶端,看见了楼下的石屏豆腐坊,它是世俗的,所以它取代了现实中的一个隐喻。



屡经诱惑的花纹
(1984 · 宾川)

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朝着我扑来的这些阴郁就像花纹 般晦涩,1984年,我还是一个迷恋诗歌的小女孩,我对诗 歌的迷恋方式是对一本黑黝黝的笔记本的迷恋,是对我无 知岁月中一道花纹的迷恋,所以诗人托马斯 ·艾略特说: “我们的一切认识,使我们接近无知;我们的一切无知,使 我们接近死亡。然而,接近死亡,不能使我们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失去的生命在哪里?我们在认识中失去的智 慧在哪里?我们在传播中失去的知识在哪里?20世纪来天宇轮回,使我们远离上帝,更接近灰烬。”
灰烬,是把死亡重现的一个时刻,我们不知道在我们脚下的灰烬中存列着多少次死亡。而朝着我扑来的花纹,是1984年证实我无知的一种色泽。我已在前面说过,宾川 是我生活的邻县,它在一片起伏的、干燥的盆地上升起来, 同时升起来的植物有橙色,它就是满山遍野的柑橘,当我 站在一片柑橘园中时,我远远没有预测到有一片花纹在等 待着我。若干年后,我写下了一部与身体有关系的长篇小 说《花纹》;若干年以后,我读到了诗人曼德尔斯坦姆的 诗:“我被赋予了身体,我当何作为?面对这唯一属于我 的身体?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宁静快乐,我向谁表达 感激?我是园丁,也是一朵花,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 单,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我的气息,以及我体内的热 能。那上面留下了一道花纹,在它变得模糊不清之前。但愿从凝聚中流逝的瞬间,不会抹去心爱的花纹。”
宾川墙壁的三分之二被赋予了一片花纹,这就是为什 么我总是会搭上一辆又一辆红色或蓝色的拖拉机,朝着永 胜县的邻县奔驰的缘故。我所奔赴的是一堵堵墙壁,上面 爬满了攀缘植物,它们平静地存在着,让我这个初涉人生 的女孩暴露出了我一系列的浅薄,在这堵墙壁下面,那个 上午,我被笼罩着:被一片花纹, 一个我不了解的途径,我来不及经历的触角,我生命力图捕捉到的互相渗透其间的线条所笼罩着。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来到了我身边,她看 见我沉溺在一堵墙壁下面,费解地问我在看什么?我转而 面对她的脸, 一张不完美的脸,已经丧失了人们迷恋的肌 肤,已经丧失了苹果似的绯红,丧失了露珠般的湿润,已经丧失了可以证实的蜜蜂般的勾引。
老人的年龄我无法猜透,就像我无法猜透一个枯萎的 苹果所陈述的史诗,到底有多少朵浪花,到底梳理过多少 次魔法时刻?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在这个老人脸上发现了 花纹,它不是我梦中的花纹,它只是叙事歌谣中出现的几 只蜘蛛,黑得发蓝的瓦片上滚动而出的雨水,转动的石磨 上永无止境的时间顺序……就这样,我再一次在1984年收 藏了花纹, 一个可以熔炼的、反复交替描绘的境界,出乎 我意料地解决了一个无知者面临的问题:若干年后,我十 分笨拙地发现了人生的真相在于花纹的层层叠叠之中,面 对花纹,我们可以解除人世间的一切杀戮,因为在花纹中 我们的身体轻柔地寻找到了人生的渊源,无论我们的面颊 和事物产生了多少花纹,它都是通过我们身体而隐现出来 的一段抒情诗,每当这一刻降临时,也正是死亡在召唤我们的时刻。



黑井古镇的撒盐人
(1983 · 禄丰)

盐,被我们一经吮吸就成了品尝生活滋味的一种方式。 它就像戏剧一样补充着我们生活中有的或没有的悲喜剧。 黑井古镇的盐从遥远年代就已经源源不断地像岩浆一样流 出来。1983年是一个解决生活问题的时期,车轮声持续在我 朦胧的现实之中, 一个午夜,我从昆明回永胜的路上, 一辆 大货车出了故障,货车司机让我到周围走一走,就这样,我 来到了禄丰的黑井古镇。那时候,黑井古镇还没有旅游规划, 它就像藏匿在酒窖中的苞谷酒一样,像土里深埋了上百年的一只陶瓮般,故意抑制着那汹涌的激情。
直至这幅图像中的中年男人,典型的黑井古镇的撒盐人,抬起头,仿佛奔向一口早已不存在的盐井。这是我内心的一种意象:越来越远的路,因为有一路上撒盐巴的 人/陪伴我,这个人像是唯一不可以被摧毁的墙壁/围起 了一座老房子,让我住了进去/每当他撒盐时,我总是站在月亮下格外清晰地/回到了内心。
这幅图片保存在雾中,跟随我历经了品尝盐的许多故 事。每当我把盐撒在烤熟的土豆上时,这是一种美餐,外 省人不可能感受到云南人品尝土豆的最简单的方式:把土豆藏在灶灰里,让它藏而又藏,然后开始了等待。
等待一个灶灰中的土豆烤熟,这并不是一个漫长的过 程,而是一个期待的,甚至是有些饥饿的过程。在无聊的 时候,我总是把手伸进存放盐的坛子……当我到达黑井古 镇的种种传说中时,已经看不见那一口口著名的盐井,井 盖合上了,甚至连遗址都觅不到,因而我相信:人是在雾 中改变地址的/人是在雾中开始失恋的/人是在雾中蒙上 了神秘色彩的/人是在雾中揭露真相的/人是在雾中越来越滋生恐惧的……
尽管如此,我仍然把这个匆匆朝前走去的男人看成是 黑井古镇的撒盐人,看,他走得如此匆忙,这是一种感伤的假设:当一坛蜂蜜和一坛盐放在一起互相溶入时,蜂蜜会不会变得更甜,盐会不会变得更咸?转眼之间,我就看 不见那个匆忙朝前行走的人了,那个货车司机找遍了整座 黑井古镇还是没有寻找到我,相反,我却看见年轻的货车司机站在路口,焦灼地等待着我。
我回到了排除障碍的货车上,这是一辆从遥远的国 度波兰进口的货车,波兰有伟大的钢琴王子肖邦,然而, 1983年我还从未听过肖邦的钢琴曲,然而我却回到了来自 波兰的货车上,那个高大年轻的货车司机用一双深情的眼 睛望着我,在既没蜂蜜坛子也没有盐罐的路上,我们保持 着沉默,到达永胜小县城,我就从他身边消失了。这是一 种狡黠的常识:是盐告诉我的基本常识,而我也同样丧失 了再次见到波兰大货车司机的机缘,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再 也没见到过他,只有这幅与黑井古镇有关的照片留下了我 生命中所保留的一瞬间:撒盐人在雾幔中又让我看见了一 场细雨/推开一道道昏暗的荫蔽,看到了朝着湿漉漉的天 下/移动的阴影,已经颠覆了我身体下的沉疴/继而让我 滑进滇西的一只绣花口袋……滇西让我获得了又一种品尝盐的方式。



金黄色事件
(1984 · 巧家)


1984年冬天我来到巧家时,相对的——对我个人的旅 途来说这是一个遥远的地域,鸟飞得很低,这是一个贫瘠 的地方, 一个捉摸不透的地域总是跟人有关系。冷,比其 他地方要强烈得多,走了很长时间似乎都看不到人,看到 的只是鸟群擦着枯萎的山冈飞翔的意象。我一直在寻找着 人,人为什么不出现,人藏到哪里去了?我把这一切归咎 于一个非个人的现象,那就是贫瘠。 一个国家的贫瘠,当 然会影响一个地域的贫瘠,此刻,诗歌显得无力,然而也 许是因为诗歌,我还是出发了,兰斯顿 ·休斯说:“我认识像世界一样久远的河流,比流淌在人类静脉的血液更加久远。我的心灵就像河流一样深邃。”很显然,诗人们都在 追求着河流,因为河流显示出诗歌的源泉。然而,在这里, 一切都是干燥的,冷使枯枝摇曳着,连鸟儿也只会擦着低 低的山冈飞翔,不习惯浪费时间栖居在一棵枯枝上,因为 一棵枯枝不会让鸟儿筑巢,只会让大地颤抖。所有这一切 都是贫瘠,连一点果味也嗅不到,连一个人影也无法觅见, 当然可以看见鸟群擦着低低的山冈时滑落下来的乳白色粪便和偶尔被风震颤下来的羽毛。
我认识鸟儿的粪便就像看见盐粒一样亲切,现实给我 带来了一只鸟儿和另一只鸟儿交媾时留下来的一堆粪便, 通常,它都是白色的,因为它们所吞噬的食物是纯净的, 比如树枝、米粒、田野上的蚕豆、麦子等等,通过消化, 它们就变成了白色,所以,看上去,并不是粪便,更像海 滩上晒得发白的沙粒。当我沿着起伏平衡的山冈朝前走时, 我看见了一粒粒撒落在草棵上的、石头上的、石灰岩上的 乳白色的粪便,我想起了那些鸟的名字:金背三趾啄木鸟, 它通体散发出金粉色,脚爪仅三趾,在树干上爬时仿佛向 着天堂欢快地穿越;蓝翡翠, 一种披着蓝色羽毛的鸟,穿行于陡峭的岩壁之间,并在其间筑巢,蝗虫、蟋蟀都是它们上好的食物;银胸丝冠鸟,胸脯是银色的,鸣声尖细,常常招来杀身之祸……
我偶尔会弯下腰去捡到几根羽毛,脱离了鸟身的羽 毛,握在手里时依然带着一种体温,任何生命都携带着体 温还有体味,这不是我在这山冈上寻找人的意义。翻过一 片山冈,当我慢慢地往上走去时,金黄色的一片屏风出现 了,它看似屏风,却是一座草屋。不管怎么样,我的心就 像沉寂了很长时间突然觅到了弦弓,显示一个日常世界的 草屋跃入我眼帘,这显示贫瘠的草屋,却以金黄色叙述着 盲诗人荷马通过比喻死亡——将战争的形式和永恒的女人 交织在一起的永恒不变的色彩。在这里,女人出现了,小 孩出现了,男人也出现了。我知道出现人的地方,哪怕只 是一个角隅,也会产生懒散、死亡、自尊心、呻吟和疼痛, 当然也会产生交媾的力量。站在门口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儿, 她是年轻的母亲,也显示出年轻的情欲,这就是一片贫瘠 之地生活的事件。在贫瘠之中,他们显得有些麻木、呆滞, 然而,忧虑在他们身边交织出了一种真诚的味道,这就是 为什么,我走近了他们。许多年以后,我又重返这片山冈,但这座草屋已经消失了,贫瘠慢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图片上的男人、女人、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也许这就是金
黄色的事件:他们充满活力地到不朽的色彩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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