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沉闷的庭院
(1983 ·大姚)
我知道并迷信这种永恒不变的规则:筑起的墙壁把我 们的房屋围了起来,这是通过象征和比喻寻觅到的历代世 俗生活的中心点。我熟悉这种生活,是因为我从小就生活 在庭院里,那座庭院不属于我,它是20世纪60年代或70 年代人民公社的小小庭院,然而,母亲却以农技师的特殊身份带着我们理所当然地生活在那座庭院之中。
我认识攀缘就是从庭院中的一棵爬藤开始:散发在一 种懒散时光中的攀缘几乎可以看见,因为一个梦醒来,爬 藤已经越过了底部的一团阴影,已经越过了中间的一团项 圈,已经越过了夏日的笼罩。爬藤已经占据了墙壁,接下来,爬藤便迅速地覆盖住了整面墙壁。就这样我生活中的那座小小庭院开始有了它的隐蔽期。我不知道,也许我永 远也弄不清楚,当我来到大姚的这座庭院时,为什么我感 受到了它的沉闷,浅置在一旁的手推车沉闷地讲述着自己 的历史,庭院中的大块暗影使我想起就在刚刚过去的一瞬 间, 一个妇女坐在庭院中,快活地深入到自己的内心,用 手工针线来消磨时光……这是下午的时光,农民到田野去 了,庭院在倾诉着沉闷,它同别的庭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还是有一种微不足道的区别:在别的庭院中,随着时间 的推移,始终会看见人的影子,然而,我已经待在这座庭 院很长时间了,还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看见朝我走来 的影子。这是一座庭院最为沉闷的时期。就像我在昔日的 人民公社的庭院中度过一个漫长暑假的时光。每当下午的 时候,我就坐在庭院中,我尝到了空气中的无奈和苦涩, 因为在最为沉闷的时刻, 一棵爬藤开始患病,我发现了上 面隐藏着的病菌时,我突然感觉到那棵爬藤就要死了,有 可能很快就会离开我。果然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绿色的 爬藤就开始枯萎了。有些沉闷是我们可以感觉到的:比如, 死亡的气息,它会像令人泄气的落花一样让我们的现状变得黯然失色。
而此刻,脚步声正朝着这座庭院逐渐地移近:首先出 现在这座庭院中的是一只兔子,哦,是一群家兔,它们乐 滋滋地从野外归来了,脚趾上还挟裹着草幔;然后是一匹 马驹走了进来,枣红色的马驹子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它的轻 快,从它的身体中我感受到了一阵轻快声……当家兔、马 驹回到自己的宿地之后,还是没有听见人的脚步声。我想 起了我越过童年生活的庭院,站在人民公社的门口等待母 亲归来时的场景。我们站在门口的小河旁,望着河水流淌 着,更确切地说我们是在等待母亲从她的乡村世界归来,我们是守望者,只有母亲的归来才能证明生活的完整性。
沉闷的庭院不再倾诉,我来到庭院之外,看见了农民 们正从田野上归来,是庭院把他们召唤回来的。庭院已经 度过了它们暂时的沉闷期,剩下的是欢聚一堂。这就是世 世代代奴役我们的乡村庭院的另一个时刻:就这样,晚宴 铺开了,兔子们,枣红色马驹同样也有自己丰富的晚宴。 我们在晚宴中忘记了时间,直至夜色降临,我们才匆匆进 入梦境。这时候,小小的庭院可以枕着我们的身体,作为 一个俗人,我们的身体总是有梦见一件礼物的时刻,同时被一种沉重所覆盖。
云南南部山区的一个时刻
(1998 · 石屏)
1989年冬天,我在北京写作生活的短暂时空里,经 常想起云南南部山区,因而我写下了这首诗:干燥的南 部山冈上的气候/只剩下一点一滴的水,春天太早地使人 们/前额衰老。我蹲在一个土洼里/低低的土洼,我设想 死去后/情人会不会检查出我头发上的细菌/在云南,我 从未这样低沉和动摇/但是,镜子照着热气上升的火焰/ 我扭曲变形了或开始对自己撒谎/又一个妇女走出来埋她 的婴儿/我开始将一根即将收割的麦穗/放在这个未曾 长大的女婴身边/她长不大,我却在干燥的气候走下山冈去。
云南南部山区的另一个时刻在石屏县降临,此时此刻 我松开了一个人的手,那充满有条不紊的、奢华诗章中的, 抒情中发生的,像蛇一样滋生的肉欲已经消失。我终于抽 出了右手和左手,像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纵横着:“把别 人不需要的,都给了我吧!一切都将在我的烈火中烧成灰 烬!我既引来生命,也招来死亡,作为一点微火献给我的 火苗。”自由的广阔天地等待着我,我从红色葡萄酒中抽 出手,我的右手或左手都在伸长,那一刻,我需要在南部 地区寻找到一些个体的人,他们就像维系任何生活的身体
一样,漫不经心地、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
于是,我又寻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季节,已经好久没有 感受到雨水了,地平线上到处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褶皱, 就像我干裂的嘴唇上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褶皱,干燥似火焰 的南部地区,我看见了一些人衣服上的纽扣,它们像火焰, 只需一根火柴就可以燃烧起来。而此刻,干燥的门敞开着, 远远望去,我似乎已经看见不幸的爱情中的干燥,那种干 燥使恋人们患上了遗忘症。现在,我用手和树叶测试了一 番我的体味:我那篇以石榴为主题的小说中讲述了不幸的遥远的石榴树的疯狂和女人的疯狂,而此刻,所有不幸都消失了。
平静的生活,干燥的南部山区的一种生活展现在皱褶 深处, 一个理发师正在耐心地用慢节奏的剃刀修理着一个 秃顶男人脸上的胡须。 一个老头蹲在一边吸着这个地区的 水烟筒,我看见过这烟筒无处不在。住在昆明的云南诗人李森也在松弛时吸着这种烟筒。
面对这种生活,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失去什么,除了 虚构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证实我们的内心:小说家爱 伦 ·坡历尽生命完成了他虚构中告密者和解谜者的双重生 活;诗人T.S.艾略特生活在晦涩和阴郁的笼罩下;哦,兰 波太年轻了,他用年轻的肉体溅湿了决定命运的灾难入口 处……这样的例子剥夺了我们生活中干燥的花朵的盛开期。 而我面对这个世界,这是幻觉中离我最近的干燥地区,人类的编年史中会出现这个场景吗?
我所操心的那杯牛奶中的浮沉物像不像玻璃?而此 刻,静悄悄的生活状态蒙上了我的双眼:就像寻找到了 爱伦 ·坡的侦探小说的结尾,三个男人在这个寂静的世界 里正在消磨着光阴,他们不认识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弥尔顿的《失乐园》,他们仅限于这个小小的世界,然而他们却动用了他们生命中的火柴和水桶,当一 个人在划燃火柴时,另一个人长出了胡须和头发,而水桶却永不干燥,因为它有蓄水池的力量。
故事中的叙事者
(1984 · 弥渡)
这是一个叙事的年代,让我回到一个时刻:此事发生 在1984年,弥渡的一座村庄——我按照一个人行走的习惯, 站在这堵墙壁下面,最下面是一个啃着玉米棒的男孩, 一 边撒尿一边啃玉米。他不到四岁,所以他带着孩子全部的 稚气,既在撒尿,也在啃玉米。从我开始迷恋语言时,也 就是我沦入语境生活的时刻,通俗地说也就是我沉浸于叙事风格的时代。
叙事,也就是语言的历史,在面对这个既在啃着金黄 色玉米棒也在撒尿的男孩面前,我看见男孩所撒出的尿液 正在射击着墙壁下的一条阴沟,而在另一侧是一个打着呵欠的老人,他也许昨晚失眠了。老人生活是一个失眠的时代,我的母亲经常失眠,睡眠不足四小时,她已经习惯了。 失眠是一种痛苦的牢狱,我曾经在失眠中呆呆地望着屋顶, 同时也辗转反侧,仿佛辗转在波浪之上。看上去这个乡村 的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旁若无人地打着哈欠。据说, 当一个老人进入八九十岁时,他们便建立了自己虚幻的乌 托邦世界,旁人是无法走近他们的。老人一边打哈欠,他 好像看不见别人,当然也看不见我就在他旁边,只有那个 撒尿的小男孩看见了我,他对我咧开了嘴一笑,满嘴的没 有咀嚼完的金黄色玉米,转眼之间他就跑走了,跑到我不知道的另一条小巷深处,消失了。
这是上午10点多钟,我站在这堵墙壁之下,我可以透 过这堵墙壁的斑驳之声,看见久违的语言: “伟大的统帅, 伟大的航手,毛主席万岁…… ”而顶端是像海水般的蔚蓝 色,看见屋顶的蓝天,我仿佛乘着一艘船,这是我梦寐以 求的一种生活,我希望把我生命的一个短暂时期放在远洋 轮船上,这可能是一种骗人的梦想,它的骗术在于距离,所有的魔法都因为距离产生了诱惑。
语言是一种勾引,无论是写在墙壁上的,写在纸上的,写在帆上的,写在风筝上的,写在机器上的。语言展现了一个勾引他们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站在这堵墙壁下 面时,我会想起一种象征性的戏剧,它发生在20世纪的50 年代、60年代、70年代……在这些年代的叙事故事中, 一 个国家的人民沦入语言的奴役之中,因为语言勾引了他们。 此刻,薄薄的露水早已融化,雪白的霜早已逃逸而去,这堵墙壁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那个撒尿的男孩又来了,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叙事题 材,从一个年仅四岁男孩的身上我感到了他喷涌而出的尿 液是他成长期的一种证据,而他手中的那个金黄色的玉米 棒是逸事中最不乏味的道具,它证实了一种人性无可争辩 的叙事的永恒—— 因为这个男孩的存在,历史会继续演变 下去;而旁边的那个老人,毫无疑问他经历过墙壁上的语 言。无数年前,这些红色的语录笼罩过他,他会背诵毛主 席语录吗?而此刻,我看见了多么辉煌的历史也有写到尾 声的时刻,以至于这个老人在哈欠连天中像别的老人一样, 进入了一个旁若无人的世界,梦想中的乌托邦王国……这 就是逸事,我站在墙壁下面,“在英国——奥斯卡 ·王尔 德说过——只有那些已经完全丧失了记忆的人才发表回忆录。”这是博尔赫斯的原话。
固定的四季周而复始
(1998 · 德钦)
德钦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又一段话:“神灵的几何 学家斯宾诺莎认为,宇宙具有以无穷无尽的方式存在着 的无穷无尽的东西。”往返于德钦,是我生活中的生活, 空气从潮湿的水瓮中飘来时,也正是抵达这座藏式建筑 的时候。出发与抵达是两种不同的意境,在最富于人性 的居住地德钦,9月或10月是他们黄金般的日子,通常 在这段时间没有寒冷没有雪。在我所说的这种黄金般的 时间里,我会搭上一辆车到德钦去。在所有我抵达的目的地中,德钦纯净得像水或雪,只有水和雪可以形容德钦。
四季让我获得了比蜜蜂还多的蜂巢,因为蜂巢可以不断地消失,今年的蜂巢不可以替代明年的蜂巢,而今年刚 刚消失的四季可以衡量明年降临的四季。已经进入十月的 德钦,我看到了这座藏式建筑之外的一个世界:秋叶在飘 落而下,在利用一种永无止境的时间顺序下感动我们心灵 的秋叶,值得我停下脚步。德钦是广袤的,我不知道它展 现了多少领土。然而在德钦的任何一个林子里,我都有可 能就会迷失方向,我指的方向,是通向旅途中任何一条路 的方向,是通向一座小木屋的方向,因为在森林里迷失了 方向,只要你寻找到任何一条路,就会从迷径中走出来, 因为这些森林中突然闪现的路是守林员走的路,是隐秘的 狩猎者开创的路。而一旦你在森林中发现一座小木屋,这 是一个迷路者的预兆,因为只有人会搭起小木屋,就像只有诗人会搭起空中花园一样。
在白马雪山下的树林中,我迷失了方向,这不是形而 上的迷失方向,而是形而下的迷失方向。最现实的意义在 于,我迷路了,我根本就看不见路,在这里存在着一个生 命中的最大危险,如果我今天无法从森林中走出去的话, 那么,我就会被猛兽用爪子抓起来,拎在空中,我的人生逸闻将到此结束,谁也无法寻找到我的足迹。就在这一刻,我随同飘曳的秋叶的落地声焦灼地想寻找到一条路径的痕 迹,哪怕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充满人和兽的小路,这是我在 森林中唯一的祈愿。尽管我在虚构的语言中死过一千次, 然而,当我远离人群时,出乎意料的,我产生了深深的恐 惧,也许这正是人的致命弱点:我们害怕任何一种死亡,因为我们可以在生活中产生任何一种死亡的恐惧。
并没有寻找到一条小路,我却已经越过了林区,站在 白马雪山下的石灰岩上了。石灰岩就是精通诗歌和音乐的 石头,它就是包含秘密的石头。白马雪山一侧的石头表现 为冰冷,然而阳光已经移动着它的符号,所以,站在石灰 岩的一侧,我就看见了这座藏式建筑,它一尘不染地出现,抖落了乏味的灰尘和伤感的落藉。
四季轮转不息的秘密产生了寂静,我之所以一次又一 次奔走于德钦,雪山下的村庄,是因为我向往寂静。这座 建筑忠实于这个国度最美妙的秘密:当我沿着小路抵达公 路时,我成了一个搭便车的人,我就要回去了,至于回到 哪里去我也不知道。1998年,我遭遇了爱情的告别,我 遭遇到了一系列的不完善的离散,我还遭遇到了疾病的折磨……德钦的寂静让我只适宜生活在梦乡。而此刻, 一个拥有洗衣妇、杂货店、超市、银行的城市出现了,它既是 肮脏的、疲惫的,也是乐师们生活的地方,因为它依然保
持着城市的梦和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