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的趣闻
(1983 · 泸西)
我们所说的小世界可以是一个人、 一只鸟儿、 一部辞 典……只要可以讲述游戏故事的场景和人都可以建立起自 己独立的小世界。1983年,我不断地外出,基本上围绕着 云南的部分边远县镇出发,然后就直接进入村庄。我就像 农民一样进入村庄,也许我想摆脱图书馆的世界。1983年 我在永胜县担任临时的图书管理员,我喜欢图书馆,它催 促我贪婪地读书。《一千零一夜》《唐璜》《情感教育》《漂 亮朋友》《马背上的水手》《金蔷薇》《安娜 ·卡列尼娜》 《复活》 ……大师的文字作品正是我在贪婪的阅读中完成的,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消化了那些作品,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我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了……
这使我突然发生了转变:我一次又一次地出发,不仅仅是 为了读图书馆那些充满历史和玄学的书籍,我想在一座图 书馆之外,看见另一种哲学和文学思想。我看见了泸西的 土地,这个季节的泸西正值春天,万物开始复苏的春天。 春天比起图书馆的书籍来显得年轻,而那些书籍仿佛通过 时间进入了暮年的晦涩。1983年,我透明的手臂旋转着, 保尔 ·瓦莱里说:“文字的历史不应当是作家的历史以及作 家的生平或他的作品中的种种际遇的历史,而应当是作为 文字的创作者或消费者的精神的历史。甚至可以不提及任
何一位作家而完成这部历史。”
所以,我对这个小世界的生活气息感兴趣,因为它 是人性的历史:临时挂在墙壁上的是气球,很多人玩过这 种游戏,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人们玩着子弹,是为了 击穿气球,这是从战争演变而来的小小游戏。旁边走着的 老人就像一棵苍老的树一样弯着腰,手里拎着竹篓,大概 是去装土豆和豌豆;旁边的两个孩子正把自行车当作玩 具……所有发生在这幅图片中的都是游戏,农民们的游戏 生活。因而在这幅小小的图像里,它就是一个小世界。很快,有人朝着它走来了,那个脱离了农活的男人拍着身体上的尘土,开始走近了游戏枪支。在这幅图中,你可以看见泥 土的颜色,它红中偏黄、黄里偏褐,20世纪的80年代初期,这种游戏从城里来到了乡村。
气球子弹穿过了气球后落了下来,来了许多人,围着 这个游戏度过了一段时间。在这同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地 方,在那个时期,这好像是男人们的游戏,妇女们好像一 有时间就纳鞋底、做家务,那是男人们无法加入的游戏。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任何游戏都是分为阴性和阳性的游 戏,也就是男人和女人在特定空间各自发生的游戏。而当 我被一片暮色所笼罩时,我来到了一片麦田深处,我听见 了滚动之声,接下来,我看见了在一瞬间发生的,让我终 生无法忘记的另一个小世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 在麦田中滚动着,很显然,他们忘记了这个世界还存在着 眼睛,他们忘记了这个世界还存在着耳朵。我用我的眼睛, 也就是我的视觉在无意之中看见了这对男女沉浸在肉欲中 的滚动声,我用我的耳朵听见了他们在日落以后的一声声 尖叫,被我称为肉欲之谜的尖叫。瞬间是永恒的,我们生 命中筑起的每一个小世界都有动人心弦的故事,我把这些故事讲出来,是为了证明人性存在着诱惑之谜。
夜和秋的世界
(1998 · 漾濞)
一个妇女出现了,她的父辈们留给她了这座房宅, 拱门似的门庭外堆着粮食。我知道粮食对农民很重要, 那些穿着黑裤子穿行在田野上的农民终身都在跟粮食打 交道。我知道,词语对于我,就像蜜涂在了我的日常生 活中。就在这个妇女站在门口时,我发现了词语。词语 倾巢而出,从这个妇女生活的中央:拱门,成熟与赤裸 地让我感觉到那些无以计数的时间,鲜红地呈现在这些 纹路中。我知道,纹路是必然的,就连我们身体中也携 带着深深浅浅的纹路。我想起了摩挲这个词语,因为拱门触动了时间,所以,拱门与时间发生了摩擦。任何事物与事物,人与人之间都会发生摩挲,这就是纹路留存在我们视觉中的原因。
我对任何事物的变幻莫测都会产生困惑,这只说明了 我的无知。我对留存在我们生命中与寒冷有关的记忆感到 困惑。感觉中的寒冷并非源自天气,而是源自时态的变幻。 我和当时很年轻的父母被抛在金沙江畔的五七干校进行劳 动改造时,当一个发疯的女人每夜发出尖叫声时,我感觉 到的不仅是恐怖,而是寒冷。尽管金沙江流域的气候可以 种植热带水果,可以种植棉花,但我是寒冷的,我比常人 更深地领会到了尖叫,那时我才有五岁。我的困惑太多了, 蜜为什么甜,西红柿为什么要在四月红起来?正是我的无知使我想解开这些谜的答案。
秋色——也许是在一场夏雨的最后一滴雨水中降临的。 云南的秋色很漫长,有整整两个多月,我们可以平静地、 从容地享受着秋日。在这个地区,秋色是从瓦砾上飘落下 来的, 一片秋叶在我们休憩的时候,在我们刚把一箱子的 秘诀解开的时候,秋色来临了。1998年,我似乎已经用舌 尖品尝着果仁,我喜欢这种非常细腻的生活。秋色是需要品尝的,在我们剥开的任何一个成熟的果实中都可以展现出一层层的秋色,如果你没有看见过秋色,那么,你就剥开一个水果吧。
我剥开了眼前的这个水果,它来自乡村, 一道拱门也 是一个水果,这个道理只有诗人能够明白。夜色掩映之下, 我们会面对更多的果实:在这里,漾濞乡村中的一个妇女, 普通如向日葵的妇女,她只知道在夜色中她收获了粮食, 她只知道站在先辈留下的石拱门前,当我们为她拍摄这幅图片时,她感到喜悦,也感到窘迫。
夜色开始弥漫到这个乡村时,我们决定在乡村留宿。 许多年来,我的床经常变幻,以至于当我醒来时,我总是 环顾着四周, 一个陌生的场景改变了我的床,这只说明多 年来,我的生活在辗转中展开,从来没有固定的地址,这 只说明无知者的我正在了解人生。在我们被笼罩的乡村的 秋色中,我嗅到了许多果实的味道,比如已经枯干的葵花 籽,同许多种子一样散发出直接进入我们体内的味道,它 的颗粒形状是我无知的旅程中一种细腻的符号;比如石榴,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人生源自一个石榴,那么只能说明赋 予我生命的梦呓像一个石榴,使我不断轮回那个夜晚。我留宿的是一间谷仓,到处是金黄色的谷子,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触摸到,看见秋色,因此,我求助于时间,求助于 每一种时间。我躺在谷仓中望着明月,以我身体的名义, 以我被秋色所挟裹的思想,我相信我已睡在离天空很近的地方。
来自巢穴的抒情
(1999 · 中甸)
我认识巢穴已经很久:真正的巢穴挂在树枝之间,母 亲告诉我说鸟巢就是鸟窝。所有戏法和魔术都变幻着母亲 所言及的这种规则,那时,我的年龄很小,所以看上去树 很高大,我不得不仰起头来看那些阴天或晴朗的光线,寻 找母亲让我看见的那个巢穴。然而,巢穴是深藏不露的, 我不得不开始攀树,那是一生中作为女孩子的我唯一的一 次攀树。我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朝上攀缘着,既害怕 从树上掉下来,又害怕失去寻找那个巢穴的机缘。我知道 机缘对我很重要,也许失去它,我就寻找不到那个巢穴了。 那个时代,我们不断地迁徙,今天还看见的风景,明天就倏然间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所以,我绝不错过这次机缘,我伸出了我的右手,在很多时候我的右手比左手显得更有灵性,我使用我的右手 比左手的次数多,因为它拥有满足我的等待或把梦幻变成 现实的力量。当我伸出右手时,尽管我感觉到我的右手不 够长,它简直太短了,然而,随着我攀缘上升的高度,我 触到了一个巢穴:它是用各种各样的野草、稻草编织成的 一团蛛网。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了解了巢穴,正像 母亲所言及的那样简单:所谓巢穴就是窝。当我们双手筑 在怀中时,可以暂时垒建起一个窝,而筑巢的世界越来越 普遍。随同阅历的增加,我不仅在树枝上看见了筑起的巢 穴,我也在穹隆顶的古代宫殿中看见了时光所筑起的巢穴, 会飞出一群燕子;在房屋的平台上,我看见了鸽子们筑起 的巢穴;在寂静的花园中,在一种错落的时序中分布着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巢穴……
我在这幅图像中抵达了另一种巢穴深处:藏式民房的 一道类似穹窿似的入口处,升起了炊烟和火架,两个男人 和一个女人,隐隐闪现的银质器皿散发出香味,而离我们 很近的是绳索和口袋,随意地悬挂在入口处的木柱上。这 是一座被我比喻为巢穴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比喻有没有准确性,我指的是象征意义的精准性。
1999年,云南中甸作为草甸子、雪山、茶马古道和 清澈的湖泊的世界吸引着我的足迹,类似这样巢穴似的世界 在藏式民居中到处都是。当旅行者夸张地沉浸在中甸这座被 命名为香格里拉县的风光中时,我独自一个人进入了这个巢穴。
外来的旅行者并不可能改变这里古老的生活方式,暖 热的火架上飘出了热烈的火焰。在这里,你不可能看见伪 造,因为银制的器皿是当地民间艺人自己打造的。你可以 伪造语言、梦境、绳索和酒,然而,你却无法去伪造炉架 下热烈的火焰,这就是巢穴深处永恒不变的热烈。每当这 一刻,我就会想起手指触摸到童年时代那个鸟巢时的灼 热,那是鸟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与火架上散发出的火焰不一样。
正是这种区别,强烈地让我体会到了变换位置的筑巢 世界,所以,我从这种区别中看见了鸟巢里的雏鸟们,它 们正在温暖的鸟巢中长出羽毛,在一边长出羽毛时一边产 生飞翔的幻想。而火架上升起的火焰就像不倦的史诗一样, 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出端倪,同时也让食物由生变熟,在火架前产生了滚烫的油茶,产生了烤熟的羊腿。
过去的洞穴和现在的隧洞
(1984 · 祥云)
洞,设置出幽暗的、不可预测的险径——一种促使我 们的命运变得神秘起来的时刻就在洞穴外等待着我们去穿 越。20世纪80年代,我和几个小伙伴站在洞穴之外,那 是一个无意中被我们发现的洞穴。我们站在洞口,把耳朵 紧贴在灼热的石头上,想借此听到声音,然而 种渺 茫的,不是声音更像是蝙蝠的喘息声传入耳朵。那时候我 们都没有见过蝙蝠,只是在想象中看见过它的深黑色影子。 一个男孩第一个滑入了洞穴,并望着我们,希望我们与他 滑入同一口洞穴。我们面面相觑,被恐惧包围着,也被诱 惑引导着,于是,我们纷纷滑入了洞穴。凉风从幽暗处吹来,男孩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因为害怕我们几个人的手不由自主地已经牵在了一起,往里挪动,空气就变得 潮湿和凝固起来。我们触到了石头上长出的苔藓,因为光 线暗淡,我仍然能感觉到哪些是绿得发紫的苔藓,哪些是 绿得发红的苔藓,哪些是绿得发黑的苔藓,这是缺少光线、 触摸、染上忧郁症的苔藓族。我对此体验到了滑行,稍不 留神我们的身体就会滑倒,就像沿着广阔无垠的滑板,滑 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地。没走多远,就感觉到了一种翅 膀的扇动,像扇面一样起初是微微地张开,仿佛像人受了 惊吓一般,然后才是拍翅者,仿佛飞蛾般轻盈。很显然, 在一个人被极大的恐惧所强力笼罩时,也正是美的诱惑在 时间和空间中,在一种完全窒息的世界中演变的时刻。就在这一刻:蝙蝠出现了。
一只巨大的蝙蝠和几只微小的蝙蝠听见了我们的滑动 声,它们的世界被打扰了,人类犯下了许多错误,那就是 在不该侵犯别人的时刻,因为面临着一座迷宫、 一道深渊, 而不得不穿越别人的世界。我们中的一个女孩突然尖叫了 起来,这样一来,仿佛在这洞穴中为蝙蝠的飞翔伴奏,它 们拍击着有力的翅膀,不时地撞击着洞穴。突然,恐惧不
知不觉地从我们几个人的心灵中渐渐地消失了,因为我们发现了美。蝙蝠的美只可能在一个洞穴中展现,就像恋人间的一首插曲比天长地久更永恒一样。
我们穿越了洞穴,我们滑动在长满苔藓的卵石小径上, 我们看见了蝙蝠的飞翔,这是昨天的洞穴。很多年已经过 去了,如果我此刻没有站在这个隧洞面前,我也许已经忘 记了那个洞穴。遗忘的时候也许正是我们在散落的蝙蝠似 的飞翔中让梦境纷至沓来的时候。1984年的又一个时刻, 我站在隧洞前,像彩虹般弯曲的云南隧洞总是会出现在抬 起头来寻找路的一瞬间,这是《神曲》中的女人贝雅特丽 齐走过的道路吗?我想起了香烟,点燃香烟的男人和女人 吮吸的是烟圈,也许这就是香味渗入身体的肺部。它是一 个洞穴,所以一旦人吸上了香烟,就很难彻底戒烟。面前 的隧洞并不深,不远处就是隧洞的出口,而我在这一刻又 想起了小说家霍桑和他伟大的书《红字》,这个阶段正是 我读《红字》的时期。霍桑在另一部小说《玉石雕像》中 写到了洞穴:“那个洞,只是我们脚下遍及各地的黑暗深渊 的一个开口罢了。人们幸福的最坚实的物质只是盖在那个 深渊之上支撑我们虚幻世界的一层东西。我们最终都不可避免地会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