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消失的魔法时刻
(1983 · 晋宁)
我看见我的父母在墙壁下面跳着忠字舞的时候,我还 年幼无知,然而,这样的记忆是深刻的,也许,从幼年时 代起我就对任何文字充满了向往。在墙壁上那些文字的笼 罩下,父母们同众多的男女在早晨的第一个时刻,准会自 动地,几乎是积极地、充满深情地舞着,而墙壁四周的文 字除了是毛主席语录之外,还有颂歌般的语言。我相信, 那是一个真正的魔法时刻,因为所有的男女都会在同一时 刻涌到墙壁下面,随着旋律响起。旋律是从强劲的喇叭中 流动出来的,喇叭吊在墙头,比任何人的声音都亢奋,仿佛可以把黑的东西迅速地变红,把黑的东西迅速地变紫,把蓝的东西迅速地变成咖啡色。
我沿着墙壁在走,我的父母看不见我,所有的人都看 不见别人,只看得见他们内心的神。那是一个雨季,我想 雨季降临了,我的父母可以不再去跳忠字舞了。然而,仿 佛上了闹钟,事实是唯一的闹钟已经寿终正寝了,根本就 不会叫醒我们。然而我的父母准时地起床,往外跑,朝着广场跑去,朝着写满颂歌和毛主席语录的墙壁跑去。
而那个早晨,当我把头探出窗外时,我看见了大朵大 朵的乌云,仿佛它们一碰撞,世界就会发出鼓一样的声音。 我更小的时候随同父母经过一座村寨时,看见了一架真正 的、货真价实的牛皮鼓, 一个民间艺人长着浓黑的头发, 那些头发尽管长满了虱子(那个年代,许多人都长虱子), 即使隔得挺远,我也能看见。他疯狂地敲击着牛皮鼓,当 时寨子里正在举行另一种祭祀活动,那是另一个早已变得 模糊的魔法时刻。尽管如此,我依然记得那个长满虱子的敲鼓人,和那架发出雷霆般声音的牛皮鼓。
大团大团的乌云开始碰撞的时刻已经降临了,我匆忙 地起床,然后开始寻找雨伞。我想,下雨了。我的父母还在跳忠字舞,我无论如何要给他们送去雨伞。当我抱着两把雨伞刚刚开始奔跑起来时,雷霆开始碰撞了, 一阵一阵 的雷霆把我吓坏了,使我跑到中途就停了下来。我感觉到 了雷霆中的大雨已经哗啦啦地来临,很快就把我的头顶和 外衣浇湿了。我站在屋檐下避雨时,朝前看去,其实我已 经离跳忠字舞的人群很近了。然而,在雷霆和暴雨之中我 却看到了一个令我难以忘记的、真正的魔法时刻:我的父 母和众多的人,几乎没人跑到屋檐下避雨,只要喇叭响着, 他们就永远不会离开旋律。他们在雷霆的轰鸣和暴雨的浇 灌中仍然动情地舞着,每个舞者都像一只落汤鸡,每个舞者都拒绝中途逃跑。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魔法时刻。1983年春天,我来到了 晋宁,看到两个少年站在这堵墙壁下面说话,他们好像在 互述秘密。而墙壁上的文字已经开始蜕变,它将不可避免 地老化,正是因为这堵墙壁使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和他们的 时代,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今天的人再也不会跳忠字舞。 然而,那是一种魔法:当一代人可以忘却雷霆在天空中的 轰鸣,可以不顾暴雨的肆虐忘情地投入到一种旋律之中去时,我想,他们已经被魔法罩住了。
而图片上的两个少年,站在写满标语的另一个时代的墙壁下,开始设置他们自己的魔法时刻,这就是蜕变。
或阴影,或忧愁
(1988 · 呈贡)
阴影在1988年春夏之间,从这个妇女的身后升起来, 这是一个瞬间的阴影,用不了多长时间,阴影就会朝后或 朝着四周移动而去,这是事物的规律。而忧愁,那种淡淡 的忧愁显露在一个普通妇女的脸上,使我记住了1988年这 个妇女的脸。保存这幅图像的时间也没有改变这种忧愁, 而阴影依然在妇女身后笼罩着她。然而,图片上的那一大 片阴影已经从妇女身后移动出去,这是一种我想象之中的移动。
有一片无法消除也无法移动的阴影,它此刻在埃德加 ·爱伦 ·坡的小说中出现了:“既没有人进去过,也没有人出来过。”我现在要讲述1988年春夏之间与阴影有关的 故事。离开了图片上这个妇女之后,我很快上了一辆马车,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汽车,只有马车的辙痕展现在外。我盯 着那些辙痕不放,因为我判断出了这是马车的辙痕。我已 经经历过与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在过去的迁徙中,我 们的交通工具百分之百是马车,我几乎是在靠近一道马车 的阴影时也同时感觉到了阴影在移动,即移动中的阴影正带 我去另一个陌生地域生活。不安定的生活给平庸的人带去了新的沉落,给充满幻想的人带去了眺望新生活的姿态。
我站在一道道辙痕之中终于听见了马车的声音,现在 想起来,马车的声音和马的呼啸声融合在一起向我的影子 移动而来时,我知道了这是充斥在我个人生命中的宿命。当 马车停在我身后时,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妇女身边的阴 影已经在移动,而因为距离,我并没有看清楚妇女脸上的忧 愁有没有在移动。时至今日,我仍然弄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看见阴影在移动,却无法看见忧愁也在移动呢!
马车,1988年春夏之间,那辆亲爱的马车远远不是一 辆18世纪或19世纪英格兰贵族时代显示各种身份的马车,它只是一辆乡村的马车,然而却载着我,赶马车的车夫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他戴一顶草帽,帽檐很 低,就像我站在山冈,看到一片低低的云朵覆盖着山冈, 使我看不到尽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车夫的脸,而在中途我却下车了,因为我看见了另一座村庄。
那个头戴草帽的车夫的脸,在记忆中,无法看见,他 让我搭了一段路,证实了泥路上涌现的辙痕,可以让我看 见一辆马车的降临,使我的人生积累了另一种经验:也许 没有多少人珍惜这种经验,然而对于我来说,就像我已经 看见阴影在移动,忧愁变得模糊一样,马车留下的辙痕以 及马车降临的故事,逐词逐句地解释着我身体中所经历的故事。
阴影降临于我身旁,我毫无畏惧地站在阴影一侧,就 像一个恋爱者紧贴着他们的爱侣。而那个妇女经历的忧愁 生活长期以来与我的心灵配合默契,虽然影响过我身体的 健康和对于天气、微风的享受,然而,当阴影移动时,我 的忧虑也会变幻莫测地从我身体中逃逸出去。因而,我深信, 挂在这幅图片上这个农家妇女脸上的忧愁是短暂的。她所经 历的一切人世的变故在我们的生活中都难以逃劫,这个幸福的城池中央有着阴影也有着忧愁,这是命定的享受。
萎 靡
(2000 · 剑川)
一座房屋就像人的身心一样也会进入萎靡时期。2000 年,在剑川,听见木匠们的锯声时,同时我也看见了眼前 这一座活生生的,散发出萎靡气息的老房子,无人说得清 楚它的主人们迁到哪里去住了。它的萎靡已经日久天长, 无人去解释它,也无人去推翻它的存在。尽管它占据着一 块地皮,尽管这地皮在我们时代的乡村已经越来越珍贵,然而还是无人敢去拆迁它。
据蹲在墙角晒太阳的一个老人说,早就有人在窥视这 座老宅,然而人们之所以无法去推翻它,是因为鬼魂的存 在。在几个朋友的带领下,我们还是推开了这道门,锁已
经生锈,失去了功效,它已经无法锁住里面那颗萎靡不堪的灵魂。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种经久不衰的问题,人离开后从屋 顶和时间中抖落下来的灰尘。屋子里几乎都是空的,但屋 角有一床已经发黑的棉被,没有被套,剩下的是棉絮。时 间亵渎了洁白的棉花,捧在我手心中央的一团棉花,曾经 是世界上最为柔软的一种洁白,而此刻,它变黑了,只有 时间会加深它的变黑。我们脱离不了时间,时间主宰着我
们,乃至主宰着棉花的命运。
迁徙的主人们抛下了这床黑棉絮,然而却留下了气息, 那是被旁边的灶台冒出的烟所熏过的气息,那是主人们身 上的气息,那是日久天长以来无法清除的像烟灰般的气息, 只有它留下来了,它就是一团萎靡。我盯着这床棉絮很长 时间,看着它,我感到夏花之灿烂正在凋零,美妙的魔法 施展不了把黑的东西变成洁白的、纤尘不染的东西。棉花
失去了催我们入眠的效力,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萎靡吗?
除此之外,我发现了一把菜刀,锈迹斑斑地躺在一侧, 如果我不是细心的人,那把菜刀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堆锈 器而已。然而,这确实是一把菜刀,我不顾它的锈迹,拎
起了它,我产生不了美妙的蔬菜的回忆,产生不了对红色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绿色的小葱的回忆,因为这是一把 充满萎靡的菜刀,它无法表现出厨房中的生活状态,它令我感到忧伤。
我看不见人们传说中的鬼魂在里面,我看到的就是萎 靡,每扇窗户都已经开始腐烂:大量的看不见的蛀虫开始 蔓延在木料中央,所以,当我开窗户时,我的指尖敏感地
从窗台上触到了木灰,这是另一种萎靡。
里面,通向最里面的一间房里时,我看到了一张床,没 有床板,只有四分五裂中的床架,它已游离它主人的肉体, 结束了承担主人进入梦乡的职能,它已经失去了床那温馨
的功效,而且灰尘已经瓦解了它,这就是床的萎靡。
我们把门再次掩上,然而无法全部合拢的门已经撑开了 巨大的缝隙,总有一天,勇敢的人们会亲自推翻它,也许迁 徙离开的主人重又返回故里时,主人会推翻它盖一座有前花 园和后花园的屋宇,那是另外一种灿烂。也许,只有它可以对抗老宅中那种巨大的、潜伏了很长时间的萎靡。
无处不在的萎靡,我们生命中曾经有过的萎靡,离我 们而去的萎靡,现在却左右着我,然而,我会把它埋在过去的地方,或者轻柔无声地把它抛弃。
来自图像的变化
(1997 · 丽江)
映现在墙壁上的这幅毛主席图像,很显然已经模糊了, 模糊不是来自人为的力量,而是来自时间的力量。当然, 在人的力量中我们有着如此多的失误,没有让图像再度清 晰起来。变化是每时每刻产生的,我寻找到了收藏在抽屉 深处的毛主席的像章。令我惊奇的是,即使我用异常柔软 的丝绒布包好了它,并在抽屉里装有防腐剂,然而,这个 然而包括事物的逆转性,当我打开抽屉的时候,我听见抽 屉掩饰住了我的激动。然而,当我打开的是一块金黄色的绒面时,我明白了:有些像章已经开始在变,有些油漆好像不是很快地脱离,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忘记它们的存在时,才脱落。
这些像章首先来自我父亲,是我父亲最早收藏了它们。 在我父亲逝世以后,我们发现了一系列的没有时空可以悬 挂在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毛主席像章,它被我的母亲置放在 一只上了锁的抽屉里,这是一种神圣的守候和收藏,尔后,我和我的亲人便带着毛主席像章到了省城生活。
然而,有些像章也许是因为做工精致,竟然没有一点 儿变化。我依然再一次用金黄的绒布把像章一枚一枚地收 藏好,作为历史,也作为我们心灵中的历史。我的行为充满了温馨。
1997年的丽江,我在雪山下面的村庄中走着,好像没 有任何目的,在寒风习习的村庄我突然看见了这幅图像的 变化。我更愿意把这幅图像称为镶嵌在墙壁上的肖像。整 堵墙壁都是图像的镜框,人们设计出墙壁是为了让世界有 条不紊地充满距离和界线,因为人们只有在设置好与世界 的距离和界线中,才能忘情地去寻找生活中的乐趣,并热 忱地寻找到各自的秘密。而就在这一堵堵墙壁上,人们寻找到了镶嵌的最好地方,毛主席的头像和全身便在那样一个年代,可以出现在极其边远的,异常贫瘠的地方,因为 在那样一个年代,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可以鼓励我们战胜困难,可以像光芒一样笼罩着我们的任何一种日常生活。
在这幅图像的周围,文字已经基本上看不见了,我站 在图像之下,我显得很渺小,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毛主席的 光辉形象,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伟人。然而他就像一个神
话故事一样已经被我们收藏在记忆中。
图像的魅力四散已经开始变化,我离开时, 一个村干 部拎着一桶石灰水朝着墙壁走来,接着扛梯子的村干部接 下也来了。梯子靠在了墙壁上,拎着石灰水的村干部正登 上梯子,他举起一把刷子,我看到了石灰水已经开始涂改 着墙壁,我知道任何文字也好,图像也好总有一天会被篡 改,因为历史在前进,历史是在篡改中前进的。年轻的村 干部们正在举起刷子,上面是清新的、白色的石灰水,用 不了多长时间,墙壁上的图像将被石灰水彻底覆盖。村干 部告诉我们,他们将利用墙壁开辟科技宣传栏,并且定期
做下去。
清新的石灰水就像一阵风从我身边轻扬着,转眼之间,一面墙壁已经变白了,石灰水所占领和覆盖过的那种白,是一种纯净的白色。历史的图像却依然保留在我的记忆深 处,我想,我会在历史的一次又一次变化中,回忆图像在我们生命中所激起的波浪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