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者的水槽
(1984 · 丽江)


很显然，人们开掘并发明了水槽，是为了饮水，是为 了让水源离自己越来越近，因为我们的生命从一降临于人 世间的那时起就发出了声声啼哭。毋庸置疑，孩子的任何 一声啼哭都意味着口渴，孩子的口渴是为了寻找到母乳， 而我们的口渴则是为了寻找到水池。当人口渴时，世界上 的任何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为此，1984年，当我感受到一 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口渴降临时，我再一次开始寻找水源， 哪怕是一条溪流或一个水瓮中的水也好。然而，我所到达 的地方是一座孤零零的被抛弃的老房子，我怎么也无法寻
找到解决口渴的办法。
在这道水槽里，我并没有寻找到水，相反，我寻找到 的则是干枯的一道水槽，已经散了架的水槽，就像失忆者 的一道水槽，折磨着我更加口渴的同时，也在磨炼着我的 想象力。水槽的干裂之声就像我们口渴时身体的难以忍受 一样，然而，我深信，这道水槽不是天生就变干裂的，在现在以前，它就是一道水槽。
现在以前：这座老房子里住着一个牧羊人，他赶着一 只山羊和一只绵羊离开村庄时，他就想他一定会繁衍出更多 的山羊和绵羊来，他为此选择了一块牧羊坪，也就是我现在 所置身的这块山地。牧羊人盖起了简陋的房屋，这幅图像上 可以依稀看出牧羊人住过的房屋，简陋到何等程度。它的简 陋恰好说明了牧羊人筑起的是灵魂之家，水槽是主要的，因 为住在这里，离水源很远。现在我明白了，牧羊人为什么要有水槽，因为要越过这面山坡，才可以看见水源。
我后来在异常难耐的口渴中终于接近了水源，当我把 头颈朝水源伸去时，仿佛把头颈伸进一个蜘蛛巢中去织网。 只有当我解决了口渴的问题之后，我才可以继续熔炼我对 牧羊人生活的另一种想象力：取水到水槽的过程对于牧羊人来说是在一个清新的还没有空气醒来的早晨，开始生活的过程。牧羊人把一天的水蓄满之后，就会吆喝着羊圈中 的山羊和绵羊，这是他驱使时间的方式，是他把自己消失在大自然面前的方式。
傍晚，牧羊人赶着一群山羊和一群绵羊回来了，口渴 至极的牧羊人回到水槽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饮水，生活极其 平静地讲述着一个简单的故事。牧羊人老的时候，山羊和 绵羊们便失散了，然而，牧羊人死了，水槽开始干枯裂变。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失忆者的水槽此刻再也无法蓄水，我 站在了牧羊人放牧的山坡上，我在微风荡漾中嗅到了山羊 和绵羊交媾时的气息，我同时也嗅到了清新的潺潺流动的 水源，它出自一个令我们辗转反侧的山洞边缘。水源来自 我们的心灵，被我们的心灵所利用，这是我们解决口竭的秘诀。
1984年，我发现了裂开的水槽，同时也发现了每个人 都携带着自己的水槽，不住地蓄水就像每个人的身体都拥 有一个蓄水池一样。忧伤的阴影，焦渴的身体旁都有我们 的水池的影子存在。我从山上下来，我想起独角兽的搏斗， 我想起了蜂群酿蜜时的飞翔之路；我想起了花粉、甜蜜； 我想起了口干舌燥的辩护词，这一切都因为我们有了水，而且生命无法离开水， 一旦离开水，我们就会死。



真正的无忧无虑者在何处
(2000 · 罗茨)


2000年秋天的罗茨，我感觉到了这幅图片中的孩子们 扑面而来的无忧无虑，他们站在黄泥土路上，有的眯着眼 在笑，有的在做鬼脸……展现在我眼前的这幅图像，使我
不知道自己的童年生活会不会重新倒流。
让我讲两个童年生活的小故事，因为它与无忧无虑的 心境有关。第一个故事来自我四至五岁时，我的保姆在不 停地追我，因为我竟然挟裹在大人们中间，坐在永胜县民 主广场的中央，观看着一场审判大会。那些头皮发白的人 将被押往刑场，我根本不知道刑场是什么，罪犯意味着什么?我只看见警察们的枪抵住了他们的后背，我只是凑热闹而不知道这些犯人们就要被送进地狱了。我看见我的保 姆费玉珍大娘站在广场边缘，无奈地盯着我。后来费玉珍 大娘终于追赶上来，把我从人群中坚硬地拉出去，威胁我 说：“你不怕死，我就用绳子捆住你。”她一边说一边从 围腰上拖出一根纤细的绳子，那好像是用来晾衣服的绳子， 又好像是用来阻止我们犯错误的绳子，总之这样的绳子在 我们的生活中经常跳跃着，而且出现在一些大女孩的跳绳 游戏中……我好像害怕了，也就是说我并不害怕即将被押 往山冈上行刑的犯人，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死亡，我还不 知道死亡的滋味，然而，我却了解绳子带来的奴役，也许这就是我无忧无虑的证据之一。
第二个故事来自石榴，它和一个疯女人有关系。这个 曾经被我一次又一次地写在语言中的疯女人，她有着高高 的前额、晶莹的明眸，她疯了。她像孩子般无忧无虑地跳 着舞， 一种由她即兴编出的舞，把整个小镇笼罩在其中， 每个人都摇摇头说：她疯了，她就是疯了。疯了的她可以 赤裸着腹部，她的腹部就像起伏的旋律，随同她的脚在舞 动。那个时候，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正是石榴树结果的 时候，我抱着红色的石榴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这是我的童年生活，小镇太小了，无论我们的游戏生活在何处展开，总会看见她。有一天，我把我的石榴给予她，那是我看到 的她最快乐的时刻。她很快就剥开了那个石榴，她并没有 品尝石榴，而是把石榴的粒一粒粒地放在手心，开始数数， 不断重复地数数，证明她确实疯了，也证明她进入了无忧 无虑的状态。这种状态使她终有一天掉进了小镇的一口水 井，人们把她从水井中捞起来了，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只是认为她已经睡着了。我又一次把我怀中的红色石榴 放在了她怀中，作为我献给一个疯女人的红色石榴，它证 实了我对死亡一无所知，这个故事每一次回忆起来，都让我忧伤不已。
这两个小故事记录了真正的无忧无虑者的生活。而图 像中的这些男孩们正生活在他们年龄中的无忧无虑之中。 2000年秋天的罗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棵石榴树，但树叶 已经落光了， 一个男孩正爬在枯枝上，寻找鸟巢。他才四 岁，却已经发现了鸟巢。然而，他的行为使我又一次发现 了真正的无忧无虑者们，他们正在通过无忧无虑而成长， 终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就像人会中毒一样。人生活的意 义在于经历时光对我们的奴役。那些正在黑夜中的成人们， 试图在天亮以前寻找到美梦，在天亮以后出发，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一个人和墙上的影子在一起
(1984 · 巧家)

偶尔走进这个区域，又一次看见了墙上的影子和一个 人的影子——这个下午表现出了滇东北土墙上的裂纹，它 纤细，仿佛来自我们手掌上的密纹，这个下午，我的心忐 忑不安，因为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太荒凉，这种荒凉甚至让 我寻找不到埋葬一只鸟儿的潮湿的土地，终于看见了土墙， 已经裂开纹路的土墙，我的心似乎在寻找着所有的细节， 对于我来说，寻找到一种细节，无非是寻找到人与物编织的现实生活而已。
而一旦当我与细节对峙时，我又会显得忐忑不安，因为人在面对细节时就像是面对遭遇，比如，这堵墙，我从它已经裂开的编年史上分享到了日月对它的笼罩，时光 对它的摧残。它的遭遇就在沉默的裂纹之中，就在那道欲 罢不能的暗影之中。而一个人，他的头像散布着另一种遭 遇——我卷进了他的命运之中，在一个异常贫瘠无边的山 冈上，有着这样一堵土墙和一个人的头像——在这样的遭遇之中，我似乎辗转在梦魇这个词语之中。
然而，明朗的云层是多么美妙啊，在这样一个时刻， 怎么会有梦魇在我灵魂深处回荡不息呢?我在1984年基本 上是一个畏惧梦魇的女孩子，也可以这样说：会让梦魇淹 没的人。当我抬头看见这个人和一道阴影、墙壁上的裂纹 在一起时，我知道，现实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一个现实。
就像遭遇源自梦魇深处一样，我想讲述一个儿时的梦。 那夭晚上，我总是看见马车，马车不顾一切地驱使着我梦 中迷惘的黑暗，接着，我被魇住了，我尖叫了一声，我从 梦中醒来了。三天以后，我和小伙伴在山冈上看见了一辆 马车在呼啸似的狂奔着，不顾一切地狂奔着。那辆马车很 快就跌入了深渊，这就是梦魇中的一种遭遇，它让我活生 生地体验到了遭遇降临之前，必有梦魇提前降临。这个故事太阴郁了，让人们尽快地忘记这个故事，让作为读者的你陪同我来看看我所置身的这个地方，除了梦魇或遭遇之 外，我还看见一种乐器，你无法在这幅图像中看见乐器，因为乐器正在一架火塘旁边，在烟雾缭绕之中呈现而出。
我在黑暗中看着火塘时，看见了老人怀抱中的一种乐 器，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一种乐器，如此简单。而在瞑色四 合院中，在火焰朝着我们散发出温暖的气息时，我产生了
一种倾听音符的欲望。
终于，面对着一堆堆烧烤的土豆以及散发出来的香味， 老人开始吹奏乐器了，当他用嘴靠近乐器时，我知道：另 一个人的遭遇即将从音符中倾泻而出。不错，我很快看见 了荒凉的山冈上被微风扬起的尘埃以及浇灌这个老人身体 的溪流，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溪流，而事实是我从山冈上经 过时，在荒凉中我从未看见过任何一条溪流。 一个老人的 遭遇——激起了诱人的梦中音符，他就置身在这幅图像中的墙壁之中，这就是他的生活。
留下这帧图像的1984年已经过去，保存我梦魇的时刻 已经轮转不息。回首往事，我此刻正坐在三个插满了橙色 的百合花的花瓶之下，这是我此刻的难以言喻的遭遇。我 期待着有红色的绒毛编织的、幻想般的、诱人的音符会降临于我。



焦渴和悬念之门
(2000 · 永平)


在《神曲》中见到过的但丁的门，是打开天穹的一道 又一道拱门。但丁经历了各层地狱和炼狱之火的旅程，终 于在满布尘埃，臆造出来的天国之路上遇到了美丽的神秘 的贝雅特丽齐。我读《神曲》的时候仿佛一次又一次地走 到了但丁打开天穹之门的门外，在门外徘徊不息，不知道是应该走进去，还是应该走出来。
2000年的永平，我站在一道又一道门外，我情不自禁 地想起了《神曲》,当我第一次阅读这部史诗时，我19岁， 在一个像是被阴郁的面纱紧紧裹住的小县城生活。那时候 书籍的贫瘠就像荒凉一样左右着我们的身心，然而，我仍然得到了一部《神曲》。但丁不顾一切地追求着贝雅特丽齐。不久之前，我再次读博尔赫斯的随笔，他写道：“对于 但丁，贝雅特丽齐的存在是无穷无尽的。对于贝雅特丽齐， 但丁却微不足道，甚至什么都不是。我们出于同情和崇敬，倾向于忘掉但丁那刻骨难忘的、痛苦的不和。”
所有与贝雅特丽齐的见面都是但丁作为诗人幻想出的 一幕又一幕邂逅，然而，正是这种幻想为世世代代的阅读 者带来了焦渴和爱。此刻，我站在这幅图像中的一道又一 道门外，它显然不是但丁幻想过的通向天穹，从而打开通向贝雅特丽齐的大门。
然而，这些敞开的门让我游离着，由于夕阳临近时的 光泽慷慨无边地笼罩着它们，我知道此刻的我同样带着巨 大的焦渴想走进门环之中。这些乡村世界敞开的门，如果 被诗人但丁写在《神曲》中去，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悬念 呢?但丁创造了伟大的悬念之谜，那就是不可捉摸的、神 秘的难以隐现的女人贝雅特丽齐的存在之谜，从而创造了永恒的焦渴和悬念。
我站在门外，常识告诫我们：世界每天是新的，太阳 每天都从地平线上隆重地、庄严地升起。这就是悬念的开始。所以，我怀着难以言喻的焦渴之心，想寻找到这个世界的某种悬念。语言撞击着我，不如说是一个不可知的悬念之 谜有待我去解决。但丁祈求道：“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 在，我祈求你拯救我地狱中的灵魂…… ”这是但丁的祈求， 而我此刻祈求道：让我历尽一道又一道门的笼罩之后，寻 找到我怀抱的一丛鲜花，它就像是玫瑰花，我只能说它像玫瑰花，而不能肯定它是玫瑰花。
那是旧日的一个场景：我和我的家人刚刚坐在小马车 上，历经了几十个小时的晃荡，终于来到了一座小镇；那 是黄昏，那一定是但丁所臆想过的一片黄昏：因为树枝尖 头的一个石榴已经由红色变成了褐色，顺着枝头摇曳的是 斑斑驳驳的幻象。我从马车上下来，我已经习惯了上马车、 下马车，即上马车时意味着我们要去一个新地方了，而下 马车时，意味着我们抵达了暂时的目的地。我达不到但丁 动人心弦的境界，然而，当我拎着一只箱子，朝着暮色走 去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异常的心慌意乱：朝着我敞开的一 道木制门虽然已经斑驳，却在暮色中显示出了一条幽暗无 边的小径，或者说巧妙地显现出了我的邂逅，尔后我就看 见了门外的一条小河，门外的一棵石榴树，这就是我的邂逅，我的焦渴和悬念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