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驿站的故事
(1989 · 祥云)
驿站是古代的称呼,即我们在路上的落脚之地,也可 以这样简称,旅游者落脚休息的地方。驿站,是由房屋, 由井水、马厩、庭院组成的,它称为驿站,也可以称为马 站,在滇西地区,马站也就是旅馆。天黑了下来,在这个 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来到了驿站,它从古代就拥有了一个简洁的名字:云南驿。
古代的云南驿使多少赶马商人在未到达之前就会涌现 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商人们忍受着饥渴,从滇西汇集 云南驿。它不仅仅是滇西一座重要的驿站,它还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置身在这里,商人们可以寻找到好几条交叉的路线。
我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潜入了云南驿。然而,我 已经寻找不到马帮商人们住过的驿站了,甚至连驿站的 遗址也消失了。那些盐商、布匹商人、茶叶商人们千里 迢迢地赶来,在老远的地方也许就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口渴。
口渴,是因为他们牵着缰绳已经越过了恣肆狂放的黑 夜。在未有公路之前,云南高原的路是由马帮们走出来的, 马帮们不仅仅要战胜崎岖小路,还要战胜突如其来的虎豹 的威胁。在古代的云南山脉中活跃着一个势力强大的猛兽 群体,它们借助于原始森林的隐蔽和月色的笼罩而繁衍了 一代又一代猛兽群体……它们出现在马帮商人们道路的中 途,所以经历了一系列危机四伏的马帮商人们总是渴望着快一点到达一座驿站。
驿站,无疑可以让口渴难耐的马帮商人们感受到一种 甘露的滋润,同时也让精疲力竭的商人们寻找到为之期待 已久的落脚之地。那时候,每当他们离驿站越来越近时, 就会看到驿站庭院中的那口水井,它曾经慷慨地滋润过商人们的喉咙,还有驿站变来变去的驿妓们。她们不知道是从哪一面魔镜中脱颖而出的,总之,只要商人们刚进入驿 站,飘满了粉脂味道的庭院中就会走出一些如月季、牡丹花一样妖艳的驿妓。
此刻,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在云南 驿。我不是来自18世纪、19世纪、20世纪初叶的那些马 帮商人们,我只是一个短促的旅行者,我想寻访到一座哪 怕已坍塌、衰败的驿站,然而20世纪的一座座驿站取替了昔日的驿站,这些驿站统称为旅馆、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了这片瓦房,这是云南驿最为古 老的房子。站在一座山丘上朝下望去,我似乎看见了 在幻觉和历史典故中出现的云南驿。在这个熹微晨光刚 好沐浴着大地的时刻,我看见了那些马帮商人们从清代、 明朝、民国时期的马道上朝着云南驿走来时的场景,这 个场景让我突然看到了一幕人生的悲喜剧,仿佛一幕幕 戏剧正在上演。我还看见了驿妓们已经花枝招展地倾巢 而出,她们的淫荡激起了商人们焦渴的、来之不易的性 欲……不久之后,我也许会写一部长篇小说,它的题目叫
《驿妓们》。
突然之间,我有一种破碎的感觉,在迷惘的另一个时间里,驿站会集着四面八方的商人们,当然商人中有淫商、 奸商、秃商……毫无疑问,最古代的驿站已经消失不见了。 昨天晚上我住在招待所里,来来往往的旅客们从客车、货车上下来,我是其中之一。
曾 经
(1999 · 巍山)
翻开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人》,我读到了这样的 文字:“友谊是件神秘的事,不次于爱情或者混乱纷繁的生 活的任何一方面。我有时觉得唯一不神秘的是幸福。因为 幸福不以别的事物为转移。”1999年,在我的身体开始转 移之前,这种转移是离开一座旅馆之前,我再一次回到了 这座村庄,看见了这堵老墙壁,摄影师帮助我准确无误地拍摄下了我看见它存在的那一个现实。
这堵老墙壁曾经围绕着一座戏台,如今那座戏台早就 消失了。20世纪的任何一个时期,任何存在之物都可以荒谬地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包括我们的生命火焰也会变成灰烬, 一座小小的戏台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错, 一座我从未听到过的戏台,却可以从人们的口 头记忆中历现在眼前:那座从明朝时代保留下来的戏台, 曾经上演过京剧《白蛇传》等节目,它培植了许多京剧的 幼芽。然而幼芽刚刚冒出来,在20世纪的60年代,戏台 被摧毁了,连地基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然而,戏台之外的这堵老墙壁却留了下来。
曾经,我们说到曾经这个词汇时,仿佛想把过去的一 幕幕情景拉到现在。而现在意味着过去也不存在,而曾经 却是过去中的一种图像,我们经常这样面对现实的此刻回 忆道。我们曾经骑着马,我们曾经在沙漠中有一星期未尝 到一滴水,几乎因饥渴而死;我们曾经是懦夫,因为怯懦 丢弃了一座城堡;我们曾经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旅程,不知 道应该走到哪里去;我们曾经在宿营之地分手,试想着此 生此世再也不会面;我们曾经沉溺于翻身落地的那一时刻, 因为在那一刹那,我们认为心跳已经结束了,殊不知,这 是再生的开始…… 曾经这个词汇,会给我们带来对往事如烟的一幕幕回忆。
在对往事如烟的回忆之中,这堵老墙壁上长出了茅草,我感到一阵又一阵难以言喻的羞愧:我们的身体自甘衰竭 的时刻,我们也无力阻止一堵老墙壁的衰朽,这就是我们羞愧难忍时,茅草在墙垒上疯狂生长的缘故。
博尔赫斯还说:“ ……我重新阅读了《附录与补遗》 的第一卷,看到叔本华说一个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到死为 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事前决定的。因此, 一 切疏忽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 一 切屈辱都是惩罚, 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
一堵墙壁就像人一样经历了遭遇,这是命中注定的遭遇。 我们的曾经已经成为过去以后,我们的现在依然存在。当繁 华热闹的戏台消失以后,这堵老墙支撑起的就是一个孤单
的院落,从不懈怠的光阴总是比梦消失得更快。
保存它的还有曾经这个词汇,我离开了,像离开了访 问过的许多亲爱的秘密一样,遍及我周身的是一种遭遇, 在这一刻时间里,我遭遇到了无聊,因为看不见那座古戏台 的无聊;我遭遇到了面对卷帙的恐惧,因为卷帙不过是一堆 尸骨,只有依靠满怀深情的触摸才能寻访到昔日我遭遇到的滋味,因为我们信仰的未知已经打开了大门。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1984 · 大理)
1984年我的22岁生日是在大理度过的,我刚度过生 日的第二天,就看见了这个老人,站在暮色之中,仿佛置 身在一只正待合拢的盒子之中,我看见了他满眼的暮色, 他的眼睛之中流露的全部暮色,以及他拐杖上隐约出现的 暮色,以及他棉袄中的暮色。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时间 会流逝得如此之快。这个充满暮色的面颊在我心灵中投下 了影子,当脚底的沙砾越来越灼热时,正是我们的人生满 布迷津的时候。我忘记了那个老人的形象,因为暮色合拢了,暮色只是一个瞬间,很容易被我们忽视。
我的母亲75岁了,以她独特的姿态活在我的现实世界 里,我从母亲的姿态中再一次感受到了暮色,尽管我母亲 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不久之前,我再次读着诗人叶芝的 诗:“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 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树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一个人慢慢变老的过程并不可怕,它意味着一枚果实 慢慢地由青涩变成熟,假如你注视着一枚果实,渐次变黄 的过程。哦,我的心由此在颤抖着:当我注视着果实变黄 时,我知道也正是那枚果实逐渐接近枯萎的过程。任何人 都无法避开这个结局,任何人都可能在死的时候才会触摸到暮色在盒子里被人们遗忘的过程。
1984年我才22岁,我似乎可以挥霍我的青春期,而 且我感受到青春期是如此漫长,所以,我来到了大理。大 理总是离我最近的地方,很久之前,我去大理只是为了看 洱海、苍山和蝴蝶,然而,我却看到了暮色和一个老人在 一起。这并不是牧歌似的场景,它被我装在了一个盒子里, 在合拢它之后,我也许忘记了这一切,然而,我始终要打开一个盒子。
此刻,我的母亲正坐在花园中绕毛线,不知道她这一 生到底编织过多少件毛衣,她的编织术中包括对这么多人 的爱恋:父亲、哥哥、小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看见过 的或未看见过的亲戚或朋友的爱恋,所以,她编织的毛衣 可以送给她所爱恋的朋友。直到如今,她还在编织,每当 看见母亲专心致志地编织时,我总感觉到母亲在编织的是
一种循环不已的时间。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 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 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样模糊消失。在凡夫 俗子中间, 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博尔赫斯语)
我和图像中的这个老人在城门口分了手,其实他并没 有像我看见他一样看见了我,这就是镜子一样的魔法。我 之所以看见了他,是一种缘分,他是在我视野中出现的暮 色,可以装在盒子中像忧伤一样永恒,而我对于那个老人 来说却什么也不是,因为当我看见他时,他什么人也没有 看见,他在回忆岁月中一种互相道别的美妙和幸福,所以,他没有看见我。
直到如今,我仍然弄不清楚我的身份,我到底是谁? 我也许是一只虫,准确地说我也许是一只飞蛾,比如蝴 蝶;我也许是一只鸟,比如云雀;我也许是一棵树,比如伴身树。
葫芦也是一种乐器
(2001 · 昆明)
把葫芦带进城市的男子站在这堵老墙身边,正吹奏着 他制作的笛子,而葫芦是他出售的商品。我经常在昆明一 些僻静的小巷或翠湖边见到他,他的整个身体都垂挂着葫
芦,那些葫芦仿佛为他的形象伴奏,使他引人注目。
那些好久没有见到乡村,或者企图从对乡村的回忆 中寻找到物证的人会靠近他,用纸币换取他身体上悬挂 着的葫芦。很显然,这已经成为一种商业行为。这并不 重要,而且他的出现给浮华、沉闷的城市带来了一种独特的风景。
我今天要谈的另一件事是我童年时代的葫芦。那是 墙边, 一座小镇的围墙四周,我们落下了脚,像以往的任 何一次迁徙一样,我们又有了小小的庭院,因为庭院意味 着有泥土,而泥土则象征着可以埋下种子,种子则可带来 幼芽,幼芽让我们因此看见了果实。我们的种子中当然有 葫芦种,那是一种像杏仁籽粒般干枯的核,捏在手心时 仿佛可以感受到它的变化。我母亲告诉我说这是葫芦种, 埋下它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结果,攀缘在土墙壁上。 所有的种子都具有一种多变的能力,所以,它让我们充满了期待。
埋下种子以后,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墙边 看一看种子发芽了没有。今天回忆起那时的状况,仿佛产 生了一种翘首等待的愿望,隐秘的旨意重又产生了。而我 一旦发现一根幼芽破土而出时,总会叫唤家人来看幼芽, 慢慢地,幼芽多了起来,潮湿的泥土中那些鹅黄色的幼芽突然间产生了疯狂,那就是生长。
葫芦从泥土中冒出了第一轮幼芽,然后像是在微风、 太阳中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开始像别的幼芽一般疯长。它突然长出了触须,攀住了墙壁,我们在它周围插上了许多供它攀缘的枝条,它的触须伸过去抓住了枝条,好 像既可以抓住又可以松开——它像人类的历史一样延长着 它触摸到现实和梦境的时刻,并将这个时刻达到了完美之后,它开始结果了。
小小的葫芦起初根本看不出来成长的趋势,我总是想 盯着它看穿它生长的野心,然而, 一旦我盯上了它,它好 像并不变化,只有我进入梦乡时,它才疯狂地改变原形, 所以每一个早晨,我惊异地前去面对它时,发现它不再是昨天我看见的那一个葫芦了。
满墙壁的葫芦都在趁我入眠时变化,这就是我的童年。 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 ·培根说:“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 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来自回忆;所罗门也有 一句名言: 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全部。”在不知不觉中,我 似乎已经忘却了墙头上垂挂着的一个一个葫芦,直到那个 把葫芦从乡村带进城市的人,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心灵深处攀缘过的那些绿色的葫芦啊,它们到底已经去了哪里?
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美重又回到了现实,我的回忆中 垂挂着一只只饱满的绿色的葫芦,它的圆满足可以说明:当所有生活在骤然间哗变时,我美妙回忆中的那个秘密可
以让我寻找到安慰:它的圆满像是蕴藏着一种音符,所以, 我再一次看见它时,我感受到了葫芦也是一种乐器。因为, 我相信城里的人看见这个身上挂满葫芦的人,就像看见了
一种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