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包的母与子
(1984 · 昭通)
凭着一轮月色我仿佛已经走到了边缘:熹微色刚刚上 升时,我感到我仿佛立在旷野里,不知所措地张望着,期 待哪怕是遇见一只候鸟也好。当然,如果能遇到一个人, 才有可能证明我并没有从一个永恒的世界中消失。因为 1984年,我才22岁,我还不愿意从这个世界消失。也可 以这样说,我害怕消失。如果那个时刻,我没有与一只候 鸟相遇,那只候鸟没有拍翅带领我进入大山包乡的坡地上, 我就不会与一个母亲和她的儿子相遇。候鸟飞来了,我在 走到边缘时寻找着我的经验,在最广阔无垠的地方,如果你看见一只候鸟,你很快就会看见人们生活的炊烟。
炊烟是在候鸟一阵又一阵迷惘而轻盈的拍翅声中上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然而我还是要让读者的你 看见这种画面:候鸟朝我迷蒙的视线飞来时,我的前脚插 入了一簇刺藤中去,我的后脚留在另一团刺藤之中,所以, 据我所知,如果两只脚同时插入了刺藤,那足以说明你已经到了世界的边缘。
候鸟飞来了,好像是三只鸟,它们简称候鸟,即从我 头顶飞来的鸟。带领我前行的候鸟,在它们双翼的阵阵悦 耳的拍翅声里,我开始产生了方向。朝着候鸟引领我去的 地方,出现了另一片山坡,远远地,我就已经嗅到了炉架 上的烤玉米发出的香味,那抚摸我饥饿的香味,使我在那个冬天的下午看见了一个妇女和孩子。
这个妇女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是安详的,几乎 是静止的。因为寒冷使母子俩拥抱在一起,面对着太阳, 她们的身体利用日光的照耀来取暖,在她们四周是泥土, 这是冬日的荒寂,因为寒冷带来的是一种荒寂。而在这个 世界的角隅,根本看不见一个幽灵,因而她们宁静地簇拥 着,这是人性的取暖方式。我的降临使那个妇女的眼睛出 现了暂时的惊悸,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什么人打扰她们的生活了,总之,她惊悸的目光看着我,直到肯定我是一个女人,没有什么恶意之后才松弛地笑了笑。
离旅馆太远了,何况我根本就看不到旅馆在哪里,这 是最寒冷的滇东北的大山包的一片山坡上,旅馆显然不会 在这片贫瘠的山坡上出现,如果我在那天晚上一定要寻找到旅馆,也许我走到半路就会被狼和野豹吞没。
那天晚上,又出现了月亮。诗人叶芝说道:“我寻找 自己的真实面貌,世界形成之前它已形成。”因为寒冷, 我不能欣赏月亮,我们早早地围坐在火塘边,我不知道女 人的男人去哪里了,总之,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火 塘边,先是女人的孩子睡着了,他的呼吸声使我开始犯困。 尽管如此,我是第三个进入梦乡的人,第二个进入梦乡的 人显然是那个女人,不管有没有陌生人在身边,她都可以像以往一样睡在火塘边,很快就有了梦。
外面好像飘起了雪花,这已经是下半夜了,我们都醒 来了,我们站在窗前,朝外看去,月亮隐退了,纷纷扬扬 的雪花无可置疑地阻止了我回去的道路:我重又回到床上, 火塘边的火焰熏着我的眼睛,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会在这 里把身体熏成一种历史,那些符号挂在我体内;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不再回去。
永恒不变的场景
(1984 · 昭通)
无论我们出生在何处——头发都会生长,就像果枝、 草棵在生长一样。在这个贫瘠的角落,我看见了露天场 景的理发师,他比我过去在乡村看见的理发师要年轻 一些。他的手艺也许并不太好,却可以让他维持生计。 1984年,我在贫瘠的滇东北看到了许多人为生计而忙碌 不休。维持生计很重要,所以在任何角落我都会与永恒不变的场景相遇。
维持一个人的生计也就是维持一个人打发光阴的世俗 生活。 一路上,我见到了久开不败的野花,但也见到了夭折的心灵。1984年,我和许多贫瘠年代的诗人一样,总是想通过经历来检验活着的意义,写诗的意义何在?
当这个理发师站在破陋不堪的老墙边转动着剪刀时, 我知道,又一个理发师正在帮助生活在这个角隅中的人们 改变头发。因为头发总是会长长,因为在冬眠中僵卧的蛇 总会出动,因为我们无论置身在何处生活,都在忙于修改自己的生活。
墙上的裂纹太深了,可以让我把拳头伸进去,正是在 这里,不紧不慢的时间在身旁静悄悄地流动着,神色麻木 的人们加剧了我的压抑之感,只听见理发师的剪刀咔嚓咔
嚓作响,这单调而乏味的音乐中抖落下来许多碎发。
即使一个已死的人也同样需要理发师,同样是在这个 地点,这堵破损不堪的老墙下面,时间只隔了一天,就有 一个人强行地被扶在椅子上,看上去这个人好像睡着了, 其实,他已经死了。在阳光下看上去, 一个死去的人跟一 个活着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有多大的差别,只有细心的人才 会发现:死者闭上双眼已经停止了在幽暗中慢慢摸索的双 手,而生者即使闭上双眼,仍然伸出双手试图在幽暗中慢慢摸索到内心的世界。
年轻的理发师正在为死者理发,在他看来,死者和生者的头发都一样,只不过,死者是最后一次让理发师理发 了,柔软的光线照着死者的那些黑发,慢慢地,死者将结 束重新长出头发的历史。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心儿就像被剪碎过的碎发从肩上抖落下来,满地的 碎发很快跟随一阵大风纷扬而去了。人死的时候都要剪 一次头发,这已经成了仪式,而人在活着时剪头发只是 一种固定不变的程式而已。当人面对仪式时,会变得庄 严起来,而人面对固定不变的程序时,会暴露出自己的玩世不恭来。
死去的人庄严地死去了,而活着的人抓着头发,在那 座贫瘠的山冈上,我既看见了变成死者前来理发的人,同 时也看见了依靠活着来演绎梦境的人们。我感觉到我的头 发在长,西班牙哲学家、作家,早期存在主义者乌纳蒂诺说: “我们追求的所谓不朽……正是现世生活的延续。”
过去很多年了,我依然感觉到我的头发在长,更多时 候我用剪刀自己剪去头发……转眼之间,我已经去过许多 次火葬场,当火轮在转动时,死者已经变成了灰;转眼之间,逐渐凋零并干枯的玫瑰花使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徒劳。
然而我的头发在长,我照样用剪刀剪短了头发。
站在大山包山冈上剪发的理发师: 一劳永逸地用此手艺维持着生计的同时,已经渐次感觉到了眼花缭乱。
旁边的事物
(1984 · 昭通)
旁边,就是影子的重现,要么是我的影子,要么是 别人的影子,或者是事物的影子。1984年,我旁边的影 子不断变换着,起初是我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出走时的 情景,那时候,我走了很远,才在一条乡村公路上招手 截住了手扶拖拉机。我在八岁到九岁之间,曾经有过梦 想驱着手扶拖拉机去旅行。那时候,我所看得见的交通 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拖拉机了,而且鲜红的手扶拖拉 机大多是由当地的知识青年做驾驶员。那些在我看来是 时髦摩登派的知识青年,开着鲜红的拖拉机走进了我的 生活。我错过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队伍,然而,我的哥哥是最后一批知识青年,他总是开着手扶拖拉机从一座遥远的乡村来到我的面前。
1984年,我在县城外面的乡村公路上终于截住了一辆 手扶拖拉机,它就是我旁边的影子,就这样,我不断地换 车,在青春洋溢的1984年,我不断地搭便车充分说明了每 个早晨的太阳对于我来说都是新的。当我从车上下来,我 会走许多路,从那时开始,我就从徒步旅行中感受到了一 种好处:我可以在步行中感受到乘车无法感受到的事物, 比如,爬藤植物,这是我生命中最为敏感的植物,那些滇 东北肆虐的爬藤植物要么是沿着竹篱笆在攀缘,山坡上的 竹篱笆已经由翠绿变成褐色,经过了风吹日晒,竹篱笆已 经变形,然而不断上升的爬藤仿佛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 爬藤还沿着荒凉的滇东北高原在攀缘,沿着那些高高的石 崖,我只可能在低处看一眼那些石崖,因为我根本无法像 那些不要命的爬藤般拼命地往上攀缘。从它们的攀缘姿态 之中,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些爬藤植物也在旅行, 所有物和人都需要旅途,需要敞开的旅馆,需要在一座现 在看不见,未来会出现的驿站中歇脚……所以我明白了我 那颗跳动的心,为什么总是朝前走,上帝给了我们脚,就是为了从现在的某一刻走到未来的某一刻。
当我一阵恍惚时,我看见了这幅图片中的人和事物。
蹲在墙边的这个人好像已经厌倦,博尔赫斯说过:“有时 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那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 比一条狗复杂多少。”在这个人的旁边是水桶的影子,在 任何地方出现了一只只水桶都令我想起“秘密”这个词汇, 任何容器的存在都是为了收藏好“阴谋”或者“秘密”, 只有这两个词是不能揭开的,水桶的存在亦如此。我此刻 想,伫立在这个已经产生了厌倦感的男人身边的两只水桶 啊,为什么让我心灵间突然产生了奇妙的涌动:只有水的 漪涟可以藏在水桶里,漪涟间产生的“阴谋”或“秘密”
恰好可以相互隐藏。
旁边的事物还有墙壁, 一路上我总是会与一堵堵墙壁 相遇,以至于我终于出现:那个创造了墙壁的人一定看见 了庞大的、永恒不尽的“阴谋”或“秘密”,因为众所周 知,我们的任何一桩“阴谋”或“秘密”都是在墙壁的掩映之下产生的。
我涌出了清澈的泉水,我有了隐瞒“阴谋”或“秘密” 的勇气。我不是毫无结果,却是四处奔走、流浪不息的另 一个“阴谋”或“秘密”的影子。旁边的事物只是我的映 衬,所以,我寻访到了这个故事,献给旁边的事物,它们也许是水桶。
我经历了古老的狮子守候的小径
(1983 · 禄丰)
我经历了古老的石狮守候的小径之后,终于回到了现在。 在《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有一段台词:“啊,上帝,即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有些时候,我们伤怀或陶醉时,有一种本能驱使着我 们回到过去的某一刻,某一个神秘主义时刻的瞬间中去, 1983年,我已经在旧时光里逐渐地抚摸过了电报、电影幻 灯机、词典……我就是没有像预期一样抚摸过一头狮子, 而我恰恰是最迷恋狮子的人,我迷恋那头从未见过的老狮 子用一种仁慈的目光——那充满含蓄或礼仪的目光收揽我的脆弱。
1983年, 一个偶然的季节, 一个多少有些偶然的时刻:我的手无意之中触到了黑暗之中这头石狮子,我的心本能 地颤动了一下,只一下我就知道了,这就是我有一次在梦 中历尽了一片荒漠之海,竭尽我的力量想见到的那头老狮子。而那个梦境之深,深远如我的看不见尽头的个人历史。
我站在冰冷的石狮旁边,这是村庄,不可能看得见任 何一朵玫瑰花怒放的村庄。我觉得我不是在战栗,而是在 眩晕,为那个梦境的再现,我看见了狮子,它就是我心灵
空间中的,奔跑在荒漠上的,硕大健壮的狮子王。
石狮子被一座村庄召回到村庄的门口,石匠们幻想 生活中看见的狮子王啊,竟然与我梦中见到过的狮子一 样有着深邃的目光,所以我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浩瀚海 底的平静,听到了雷霆般的吼叫。当然狮子不是每时每 刻都会吼叫,它的吼叫期就像人一样准时,比如:当狮 子像人一样无法摆脱一场神秘梦魇时,它会吼叫;比如, 当狮子被一场肉体狂欢笼罩在天地之间时,它也会吼叫; 比如,当狮子看到无穷无尽的快乐时它也会吼叫。石匠 复制出了一头既会沉默也会吼叫的石狮王,它立在村头,守候着一座村庄。这就是与我邂逅在梦中又邂逅在现实中的狮子王。我经历过了被狮子守候的小径以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 我们说很多年时,总想陈述清楚在很多年里,我们到底干
了些什么?
我苏醒过来的午夜时刻,总是我回到过去的时刻:失 眠折磨着我,即使我无限清醒地在午夜中感受到人生的历史是邂逅的历史,因为我想,我会再一次与那头狮子王相遇。
在电影中,在动物园里,那些活生生的狮子,浸透了 雷霆般吼叫的笼罩之后,可以在非洲草原上奔驰,也可以 在动物园的围栏中焦躁不安地散步……所有的狮子看上去, 都是一头狮子,就像所有的恋人都是想象中唯一的恋人一样,我明白了,梦中的邂逅已经足够满足我的回忆。
挺立在村庄门口的这头石狮子,作为一座村庄梦想中 降临的老狮子,给了羊栏和人的门槛以安心的梦境,有了 它的存在,村子里已经有好多年看不见幽灵,也看不见魔 鬼。我相信石狮子平息了邪恶的骚乱,也平息了自然间有 可能降临的霍乱。制造石狮子的那个石匠已经死了,石狮 子依然挺立着,它还将邂逅世世代代的人们,因为石头是 永恒的。所以我梦见狮子的时候,也正是我脆弱不堪的时刻。
藏匿在滇东北的那头石狮子,使我战胜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