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驿道以及与霍乱有关的故事
(2001 · 云龙)

我喜欢这幅图像中金黄色的台阶，然而它已经颓废地 开始错乱，从一些零星的故事中，我知道了这里曾经是一 条驿道。据我所知，从这条秘密驿道上过去的是19世纪的 一个盐商，从这条古道上无法过去的是盗贼，他们曾经死 在这条古驿道上，因为一次无法估量的、来得很快的霍乱。 我知道那个盐商是因为没有留下过夜而乘着黑夜而去，意 外地避开了这场霍乱，而那几个盗贼却留了下来，因为贪恋女色而终于染上了无法回避的霍乱。
霍乱这个词可以在十八九世纪云南的史料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它像染料一样浓烈地笼罩过云南的古代史。从染料中散发出的味道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它黑而猩红，这 就是霍乱的原汁原味。从传说中，我知道霍乱来临时，人 是难以逃脱出去的，甚至连鸟儿也难以脱身。所以我想， 那个孤独的盐商何以会逃出这条古驿道上的一场霍乱呢?
谁也没有解开这个谜。
然而，我却想解开这个谜。所以，我来到了这条已经 废弃的驿道口。前面是早已废弃的屋宇，在我的作品中， 习惯用废弃这个词汇，也许它是我历练中的一场现实，也 许在我的旅途中看见了太多的已经开始被废弃或者早已被废弃的风景物证，所以，此刻，我又看见了废弃的远景。
驿道是张开的，同时也是破损不堪的。然而，金黄色 的泥像是另一种时光的染料，暴露出了驿道的古老，如今 已经离群索居的原因：因为恐惧霍乱加剧了这条驿道的破 损以及被废弃的可能性；因为人经受不了翻身落地的痛苦，所以，人们绕开了它，到别的地方开辟新的驿道去了。
眼前出现的台阶以及废弃不用的屋宇，很可能即将被 夷平，它被夷平是因为人们已经遗忘了它，尽管那场霍乱 离我们已经太遥远了。然而，置身在此处的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孤独的盐商，他来自19世纪的一个暮色荡漾的时刻：他的脸上带着痕迹，当他经过驿道口时，他本想落脚， 然而，他想起了什么，也可以说被什么所召唤着……这就 是盐商没有落下脚来的原因，也就是说，这就是宿命。盐 商离开了，在被声音所召唤或者被事端所纠缠之中的盐商， 无法安心地落下脚来。我相信这就是宿命，这就是让盐商不死的最大之谜。
人们在迁徙中生存着，所以，我竟然看不到一个人。 当然在不远处，有人在点苞谷，有人在割青草，有人在摘 豌豆，有人在赶着戏水过后的鸭子回家……而在这里， 一切都是寂静的。
我研究了寂静，同时也经历过喧闹。当然，有一点是 值得肯定的，只有经历过喧闹的人才会喜欢寂静。用不着 人们来夷平这块被废弃的场景，时间会穿越消失在一次又 一次逸闻中的频率声音；时间既会给做梦的人带来大量的谵妄，同时也会给安分守己的人带来现实的变迁。
我的面孔也许显得有些忧伤：我忧伤的是霍乱，它虽 然死寂了，再不侵犯我们的身体，然而，它给这个地方带 来昏厥，甚至是天灾人祸。然而我的忧伤不仅仅是这些，朝着我胸前一阵一阵涌动而来的浪花啊，夷平了我心灵中的花园，夷平了我时间河流中的幸福。而此刻，我只是一 个过路人，我从阴影、从囚禁我的笼子中钻出来，仿佛19世纪的那个盐商朝着远方走去。


19世纪的马帮经过了这里
(1999 · 罗茨)

19世纪的马帮经过了这里：缰绳一根又一根互相捆绑 在一起。漆黑的夜里，集镇的烛光早已熄灭，这里是一座 重镇， 一支疲惫的马帮到达这里时突然遭遇了一场哗变。 顿然间，天空变得更漆黑，这是两兄弟率领的一支马帮， 因为对未来的希望出现了分歧，就像任何分歧一样，亲兄弟的情谊变成了仇恨。
哗变，就像任何择路时刻一样， 一个残忍的时刻降临 了，两兄弟在这里分了手，各自带着一支马帮。 一支马帮 往西而去，另一支马帮往南而去，从此这两兄弟似乎在人世间消失了。有人猜测说，往西去的马帮遇到了雪崩和猛兽的突袭，全部遇难；朝南而去的马帮遇到了土匪，死于 土匪的刀刃。这个传说是由一个老人讲给我听的。当我抵 达这里时，罗茨勤丰镇一片沉寂，赶集的人早已离去，讲 故事给我听的老人坐在镇门口吸着烟袋。他的烟袋垂在胸 前，烟叶的香味浓烈得让人忍不住咳嗽。就是在这里，老 人给我讲了这个故事。然而更多的细节老人无法讲述，因为细节在传说之中已经一遍又一遍地被磨损。
寂静之中我已经决定住下来，于是我寻找着旅店。拐 过了好几条巷道，我终于寻找到了一家点着烛光的旅店。 店主人告诉我，停电了，已经停电三天了，她为我点上一 根蜡烛在客房中，客房虽小却很干净。在小镇的旅店我很难遇到这样干净的客房。
也许是疲倦的原因，我很快进入了梦乡，突然梦乡中 我听见了一阵马蹄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我掀开被子、推 开窗户，朦胧不清的黑暗之中，我仿佛看见了传说之中的 马帮，由一对兄弟率领的马帮悄然进入了小镇……我甚至 看见了一匹匹枣红色马，它们的蹄印落在石板路上。梦魇 使我格外地清醒起来，我推开了门，店主人听见了响动， 走出屋来问我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我恍惚地说刚才好像听见了马蹄声声。店主人挡住我说：“你别出门，你不过是梦见了死去的鬼魂而已…… ”她这样一说，我即刻感到一阵战栗不安，我回到了房间，关好了房门和窗户。
我继续睡觉，然后继续做梦：我听见了一种哗变的吵 闹声，而且还看见了刀光的寒冷，在这哗变声中，几百匹 马啸声淹没了我的梦乡。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旅店，我在 街道上又遇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个老人，天才蒙蒙亮，他就 已经拎着烟袋守候在镇门口抽烟了。我坐在他一侧，将我 昨天晚上梦到的场景以及我听见的声音完整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吸了一口烟雾告诉我了一个事实：我昨晚下榻的旅店 从前是一座马帮人住的客店，在传说之中，那场两兄弟的 哗变就是在那座客店开始的。那个夜晚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也看不到月亮的任何影子。后来昔日的客店被夷平之后， 建起了新的客店。然而，住进去的每一个人在头天晚上都会听见马蹄声声。
我看见了鬼影相撞，我深信世界上飘动着鬼影，我的 母亲曾经告诉我说人与鬼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只要 捅开这张纸，即刻之间就会看见鬼。我明白了，鬼只不过 是附在空气中的死者的魂灵而已，因此我已经慢慢地不再 害怕鬼，我知道，任何鬼魂缠绕的不是生者，而是伴随死者生活过的场景、气息而已。



我的身世像幽灵般转动不息
(1987 · 剑川)


1987年秋日的黄昏，我曾经是幽灵，环绕着这幢老房 子走来走去。然而，我实际上是找一个人，去年的某一天， 我曾经在这里遇见过一个盲人，他拉着二胡坐在台阶上， 从他零星发出的声音中，我感觉到他并非是一个本地人，他确实是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总是像隔着一条河流，甚至是隔着一个国家， 而这个异乡人却隔着一把乐器。然而，他一旦奏响乐器， 隔阂仿佛就像撕开的纱窗，使我与他之间，他与这座乡村之间产生了透明的关系。
我坐在台阶上，听了他拉的一曲《二泉映月》,这首古老的名曲总是被一个又一个流浪艺人演奏着，作为献艺 的名曲，总是会骚动起无数人的心灵。除我之外，在台阶 上坐了许多人，他们大多是接近暮年的人。年轻人很少坐 在台阶上倾听一个异乡的盲人演奏《二泉映月》。我知道他 已经来了好久了，不知他夜晚住在哪里，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真正地消失，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所 有人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台阶上。他准备演奏之前， 人们就已经自动地来了，只有枯燥乏味的乡村生活才可以 让他拥有自己的位置，在这里，他演奏的乐曲会感动倾听 者，而在别处，在城市的广场上，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去感受他的《二泉映月》。
我称他为盲人，坐在台阶上的人则称他为瞎子，盲人 和瞎子都是同一意思，即眼前一片漆黑或者眼前一片发白 的人。我坐在台阶上，他的全部行囊除了乐器之外就是一 只洗得已经发白的包。他的衣装很暗淡，从他的形象上产生 不了任何令人激动的色彩，只有他演奏时，我的心灵才会随 同弦弓在震颤。听他演奏完《二泉映月》时，我仿佛淋了一 场细雨，我和台阶上的所有人都站起来目送他远去。看上去，谁也不想探究一个盲人、 一个瞎子到底往哪里去。
除了演奏《二泉映月》之外，他几乎是这座村庄的局 外人，因为他的户口、籍贯不属于这座村庄，他只是过路 人而已。很长时间以来，他总在太阳升起时，那正是一座 村庄最为寂静的时刻，因为农夫们已经到田地里干活去 了，留下来的也许就是孩子和老人们，还有少量的妇女。 就在这种寂静中，他来了，远远地看着他来的影子，他的 身体显得很单薄，像一个树权或一根竹竿的晃影。他远远 地来了，然后坐在台阶上，这正是阳光照着台阶的时刻， 看上去，他很满足，他很满足这片照耀着台阶的阳光，他 的嘴角涌起了一种惬意，甚至是一种温馨的感恩。我就 在这种状态中离开了这座村庄。此刻，我又来到了村庄， 能够给我带来记忆的也许就是这个异乡人，这个带着乐器的盲人。
有人告诉我说，瞎子早就离开了。于是，我就像幽灵 般出入着村庄，有人又告诉我说，在旁边的另外一座村庄里 看见过瞎子坐在阳光下演奏《二泉映月》。我问这村庄到底 有多远，那个人告诉我说只相隔一条河流。我知道瞎子到河 流那边的村庄演奏《二泉映月》去了，这就是他的命，他将会从一座村庄走出来又走到另外一座村庄去。
我则像幽灵：因为携带着生命中难以言喻的宿命，用 身体负载着一切邂逅的约定之谜，它就是语言的乌托邦。
因此，我的身世像幽灵般转动不息。


开花结果
(2000 · 洱源)

2000年的春天，我站在草木复苏的田野上， 一只硕大 的松鼠从山冈窜到了山下，攀上了一堵墙壁，此刻，它转 眼之间就消失了。我看着这堵墙壁，它留下了花纹，我知 道并深信：每个人心灵深处都会期待着一种开花结果的命 运，因而我用下面这首诗结束这次文本的旅行，因为诗可 以有效地表达出一个更加隐私的旨意：即我们的身体死去
活来的谜底。下面就是我的这首诗：
让我从一把剪刀的张开中，仔细地
触摸到被剪断的忧愁和烦恼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是酿蜜
我的蜜罐沉而轻盈，它像所有喷泉般
充满了源头。不可能避开的是焰火
以及在焰火之中翻滚出去的翅膀
我们小心翼翼地藏好双翼只是为了展开它
一旦我们被象棋和地图所局限
我们有可能已经开始搏斗
像透亮的明月般逶迤而去
像橘子一样的金黄色
此刻，我住在郊野，住在酿蜜的四周
满天飞舞的蜜蜂蜇出了一个有魔法的天下
以前我曾经为肉体而痛苦，甚至为肉体而轻生
此刻，蜜蜂来了，世上最永久的伙伴
在墙壁上蛰出了斑点，也许那就是一道铭文
此刻，我住在郊野，我的身体开始
酿蜜，为此，我一次又一次
错误地以为蜜就在瓶里晃荡
在爬满藤植物的墙上往外攀缘
直到我弄明白了，在遥远的过去
酿蜜的人，那些古代的人们不顾一切地
献出了纠缠不清的梦魇之后
才寻找到了酿蜜的诀窍
此刻，我张开了剪刀，我剪断了
身负秘密使命的绳索；我剪断了早已被我 所锤炼过的格言；我剪断了镜子里的庆典
我剪断了晚宴中红色迷离的风筝
我剩下了自己，足够的自我
用来酿蜜的那只罐：充满了西南方向的灵感
从里面可以触到泉眼，那是灼热而清凉的
从石头中溅出的梦，虽然有边缘
却是一种圆而又圆的符号，因此可以
复述我们的历史，而我的历史
现在是蜜的一阵漪涟，从谷物中
我寻觅到了种子，从芳香中我寻找到了花
从牧草坪上我陷入了巫师的灵感之区域
我陷入了蜜罐中一段甜而不腻的旅途
从荷马到弥尔顿，还可以溯源到
我来历不明的语词：它们从此左右我
让自己像一朵花一样从怒放到凋零
不可避免的开始和结果都已经酿成了蜜
这就是我离你已经越来越近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