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壶瓶山镇的人，又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女人。她由镇长郑庭铁带着，急匆匆穿街走巷，往日本军营里去。
还有人认出来，她是镇长郑庭铁的女人曾玉国。这个年轻时特别漂亮中年仍然漂亮的女人，自女儿在南京失踪，儿子被捅死后，就再也没有抛头露面。现在，当她重新露面，如果身边不是跟着镇长，是很难认出来她是镇长的女人，因为她白发苍苍，不再风光和美丽。
幽闭数年的镇长夫人曾玉国这次出门，一定跟廖小三有关。因为廖小三杀死了她儿子，他终于被抓住了。
伊藤大佐特别许可镇长夫人面见廖小三。尽管，由他主持的对廖小三的审讯还没有结果，但他还是把廖小三，优先地交给镇长夫人。
看见杀死自己儿子的仇人，不知怎么的，镇长夫人的仇恨，居然没有见不到仇人时那么强烈。也许是时间过了很久，仇恨已经沉淀，刻骨铭心。也许是眼前的廖小三，已经被日本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的样子很可怜。
“还认得我吗？”镇长夫人平静地说。
廖小三肿破的眼睛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妇人，能知道她是谁。这是他从前亲切地称呼婶婶的人，但现在他已说不出口了。
他只是点点头。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他去找郑健开。郑健开刚出去，不在家，她要他在家里等，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天气很热，她笑着给他打了一碗凉粉，叫他吃，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喝，很凉，也很甜。后来郑健开就回来了，他们聊天，很快他就忘了凉粉的味道。一直忘到现在。一晃多年过去，他想到她的凉粉，内心清爽、亲切。是啊，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她了，他想得最多的是她的儿子，因为是他杀了她的儿子，他心怀愧疚。
“为什么杀死健开？”镇长夫人说。健开是她的儿子。
廖小三说：“因为，他要杀我。”
“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他要去投靠日本人。我跟他争吵，打了起来。他对我动刀子，我抢过刀子，失手捅倒了他。”
廖小三依然清楚记得三年前他失手捅死郑健开的情形。那时他和郑健开还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日本人来了以后，郑健开的父亲郑庭铁帮日本人跑前跑后。廖小三和郑健开在一起时，经常发泄对郑庭铁的不满，要郑健开劝自己的父亲，不要替日本人卖命。而郑健开，由于父亲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汉奸，也变了一个人似的，当初的热血青年，整日借酒浇愁。
出事的那一天廖小三永远不会忘记——
那天下午，喝了半醉的郑健开来找廖小三。当时，廖小三已经决定要去投奔国民党的抗日部队，过几天就要走。见到郑健开，廖小三很痛心，他想，如果再这样下去，郑健开算是完了，他想叫郑健开跟他一起走。他对郑健开说，健开，我想去当兵，离开这里，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郑健开张开醉蒙蒙的眼，说要当兵，在镇上也可以当啊，皇协军正招人呢？何必去那么远。
廖小三说，我才不当汉奸呢，我要参加国军，打日本。
郑健开当场就笑了起来。笑够了，他说，抗日，你抗得了吗？小三，你家又不缺钱，打不打日本关你什么事，只要活命就可以了，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如果要想过当兵的瘾，在镇上当就可以了，又不受苦，又可以见到爹娘。
廖小三失望了，他觉得郑健开非常的陌生，看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朋友一场，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廖小三没有再说什么，倒是郑健开这时突然将他父亲郑庭铁拿出来说事，他说小三，你去抗日，在别处抗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叫你回来抗日，你会不会把我爸也给抗了？
廖小三说这是由不得我说的事情，你还是叫你爸好自为之，不要再帮日本人做事，这样对他有好处。
郑健开这时候生气了，他说哎哟，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是个抗日英雄了，你充什么英雄，有本事今晚你去杀个日本人看看？你算什么东西，教训起我爸来了。我爸帮日本人做事不假，但他是被迫的。如果日本人逼迫你爸做事，你爸敢不做吗？再说了，只要能活命，给谁干不是一样干。
我爸胆子不会那么小，如果我爸当汉奸，我会跟他没完。廖小三狠狠地说。
你笑我爸胆小，你胆子大是不是？好，你胆子大，你要抗日，我来帮你喊一嗓子。郑健开扯开嗓子大喊，你们快来看哪，廖小三要抗日了！他要当英雄了！
廖小三抱住郑健开，用力捂住他的嘴巴。他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他狠揍了他几拳。两个人扭在一起。郑健开根本就不是廖小三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他急了，拔出随身携带的尖刀，朝廖小三捅过来，廖小三夺过尖刀，郑健开又一次扑过去，廖小三躲避不及，尖刀就这样刺进他的胸膛。郑健开瞪着眼睛，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瘫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闯祸了！望着躺在血泊里的郑健开，他很害怕，想喊人又不敢喊，他希望这是一个梦，但是他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腿在抖，他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他用手摸郑健开的脸，越来越冷。突然就犯了命案，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他做梦只梦见杀日本人，没想到在现实中，第一个在他手里倒下的人是自己的朋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始他还想把郑健开背回家，但是他想到郑庭铁，他肯定不会放过他！看来除了逃走他再也没有其他出路。先跑再说。他一口气就跑出了壶瓶山镇。本来他想远走他乡，但是他又舍不得他的父母，于是就在离家几十里远的山上，和几个逃债的人一起，过起了打家劫舍的日子。
镇长夫人说：“不，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他决不可能投靠日本人！”
廖小三说：“是的，他是想拉着我一起去投靠日本人。不过，现在说这个事情已经没有意义。健开是我杀死的。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郑……叔叔。”
说实话，无意中刺死郑健开，廖小三自己也非常难过，每年清明他都要偷偷到郑健开的坟前给郑健开烧香，每年他都要哭上一回。
镇长夫人看着愧悔的廖小三。
“自从健开被我捅死以后，我更恨日本人！”廖小三说，“因为要是没有日本人，我们还像兄弟一样亲，决不会有什么不和。我和日本鬼子不共戴天！”
“你恨日本人，却上山去当土匪，祸害黎民百姓。”
“可是我也打日本鬼子！”廖小三声明。
“你那是为了救你父亲。”
廖小三看着神态带着轻蔑的镇长夫人，充硬气地说：“谁说我只是为了救我父亲？在救我父亲之前，我杀死过日本鬼子！”他看看一旁的日本看守，想知道看守听不听得懂中国话。
日本看守没反应。
“你或许恨日本人，但你没杀死日本人的能耐。”镇长夫人说。
廖小三说：“谁说我没能耐？我本来不要说的，打死我我也不说。可是你看不起我，那我就说，那三个被杀死的日本鬼，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现在跟你说，下面我就跟日本鬼说，反正我不说也活不了，说也活不了，还不如说了，至少能让你相信、让乡里乡亲相信，我廖小三是土匪，也做过恶事，但是我通过杀日本鬼子，改邪归正了！”
镇长夫人说：“但愿日本人相信你不是吹牛，如果他们都像你这么蠢笨的话。”
廖小三说：“或许我没能耐杀死日本鬼子，但是我有能耐让鬼子相信，我就是那个让三个日本鬼子头破血流的枪手。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镇长夫人说：“你知道什么？”
廖小三说：“我知道的，不能让你知道。”
镇长夫人起身离开。
廖小三：“婶。”
镇长夫人一愣。
廖小三：“婶！”
镇长夫人停下来，回过身，看着又称呼她为婶的人。
“婶，”廖小三说，他在流泪，“婶，再……”他摇摇头，改口，“婶，您多保重。”
镇长夫人没有答应，但是她的身心在动摇。为了不让廖小三看出她的动摇，她赶紧转身，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