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连续好多个周末,黄康贤都没有回上岭村。村庄细心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遇到黄宝央,便关切地询问黄康贤的消息。有的人问康贤是不是谈恋爱了,没空回家。有的人问康贤是不是提拔了,不在大成乡了。
黄宝央一概回答:不晓得。公安的事情,很多是要保密的,跟自己爸妈也不能讲。所以我不晓得。
其实黄宝央是晓得的。他晓得儿子黄康贤为什么不回村,为什么疏离乡亲和父母。那是因为,儿子黄康贤受到了迫害、伤害。迫害伤害他儿子的人和地点,都在上岭村。他的儿子受伤了,而且伤的很深。儿子的心一定是血淋淋的,他需要时间止血。他暂时不能回上岭村,见上岭的人,因为他是在上岭受的伤,是上岭人伤害了他。他要是回上岭,遇到那个伤害他的人的话,他的伤只会加重,更不会好。
黄宝央什么都晓得。因为儿子最后一次回来那晚,他都在后面悄悄跟着。他看见了一切,也听到一切。
但是黄宝央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
每天夜晚,黄宝央都到乡派出所去看儿子。基本上每次去,他都能见到儿子。但是儿子一次也没看见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来看他。
黄宝央都是躲在派出所小宿舍楼后面的坟岗里看儿子的。坟岗是观看儿子的最佳位置。只有在那里,能望见儿子的一举一动。
派出所的宿舍楼就两层,一共八间。但每天晚上最多有五间灯亮。有灯亮,就能看见人影。他能从人影分辨谁是他的儿子,即使人影隔着窗帘,他也能看出来。当然最好是别关窗帘,这样他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儿子总是不关窗帘的时候多,像是为了能让父亲看清楚他一样。其实不是。儿子经常喝醉。有时候灯一亮就见他醉了。有时候是在房间里喝到醉的。醉了就不记得关窗帘了。儿子不光好上喝酒,还学会抽烟了,抽得还很猛,几乎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有一次黄宝央看时间后开始数,盯着儿子点烟的动作数,一个小时过去,儿子整整抽了三十根!而且三十根烟只用了一次打火机,其他都是用烟头接着点下去的。
黄宝央看儿子看得心痛、心碎。
在坟岗呆久了,黄宝央对坟岗的坟也熟了,不怕了,甚至觉得亲切了,就像看待自己亲属的坟一样。后来每当看见儿子睡下后,离开前黄宝央总要对着坟岗所有的坟跪拜一番,请求魂灵的保佑,保佑他的儿子度过劫难,平安健康,进步向上。
多个星期以来,黄宝央见过三次苏春葵。
第一次是四星期前的傍晚,黄宝央骑摩托车前往乡府,在村口遇到赶圩归来的苏春葵。
当时苏春葵正好从载客的三轮车上下来。她穿着粉红色羊毛衫和黑色的筒裙,拎个花色的手提包。她从车上跳下来时,因为筒裙绷得紧的关系,双脚着地不能站稳,摔了一跤。手提包里的东西撒了出来。
黄宝央主动上去帮忙捡东西。
他不能不主动。想想儿子似乎搞掂了苏春葵,苏春葵也保证不去告发儿子。但是女人心,海底针,何况这又是一个贪得无厌变幻莫测的女人,她的承诺可信度和可靠性能有多少?这种女人是冬眠的蛇,没醒来的老虎,所以千万不要让她受刺激,能帮最好帮她。
手提包里掉出来的东西全是黄宝央一个人捡,它们撒落一地,有洗发水、口香糖、梳子、饼干等等,乱七八糟,黄宝央一一把他们捡了起来,装回手提包里。
黄宝央捡拾东西的时候,苏春葵只顾着拾掇自己,她又拍又揩筒裙、羊毛衫上的污泥,还扭来扭去检查筒裙是否开裂。她愁眉苦脸,看上去对穿在身上的羊毛衫和筒裙十分地珍视。黄宝央晓得她这身衣服是儿子黄康贤给买的,被迫买的,但是她今天穿这身衣服从圩上回来,很让黄宝央担忧。她穿这身衣服去圩上干什么,是不是去纠缠儿子了?
黄宝央笑眯眯地低头哈腰地把收拾完整的手提包递给苏春葵。他的友善和谦卑态度果然讨得苏春葵的喜欢。
苏春葵回敬黄宝央一个笑脸,感动地说:“谢谢宝央叔。”
“赶圩回来?”黄宝央明知故问。
“嗯,我今天去街上美容厅烫了个发。”苏春葵拢拢头发说,“要烫三四个小时,所以这么晚才回。”
黄宝央这才发现苏春葵头发是烫过的,一卷一卷的,像波浪一样。
“宝央叔,你看烫得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黄宝央不得不说。
“那一百一十块钱就值。”
“那么贵?”
苏春葵说:“不贵。在县城做要两百多呢。”
黄宝央又低头哈腰,说:“天晚了,那你回吧。小孩在家等你做饭给他吃的吧?”
黄宝央骑上摩托车要走,苏春葵说:“宝央叔,你要去哪?这么晚了。”
“哦,我去乡里办点事。”
“这么晚了还办得什么事?你是不是去见康贤呀?”
“不是。”
“我今天去派出所,见到康贤了。”
苏春葵的一句话把黄宝央从摩托车上拉了下来。他愣怔地看着苏春葵,说:“你去见康贤啦?你不是讲你去烫发吗?”
苏春葵说:“是呀。我上午烫的发。烫完发,下午我才去派出所,才见到康贤的。”
“你去找康贤做什么?”
苏春葵见黄宝央敏感警觉,说:“我是去派出所办证,二代身份证我还没办,我去派出所办证,才看见康贤的。我不是专门去找他!”
“康贤给你办证了?”
“办了,但还没拿到证,要等一个月才得。”
黄宝央紧绷的脸松弛了些,半信半疑地说:“就办证?你们没说别的什么吧?”
苏春葵说:“没有。”
“真没有?就办证?”
“村长,难道你希望我和你儿子康贤有别的什么吗?”苏春葵反问黄宝央,称呼也有了变化,这可是不祥的信号。
黄宝央怕苏春葵翻脸,忙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回吧。我也走了。”
黄宝央说完重新骑上摩托车,开走了。
那晚黄宝央从坟岗观望儿子,发现儿子在房间自饮,喝的全是白酒,喝多了就一会儿狂叫,一会儿砸瓶子,是醉得最疯的一次。
黄宝央不是没想过直接找儿子当面谈谈,劝劝他,安慰他。但是一想到儿子是那么谨慎小心的人,是不希望父亲和家人去派出所找他的。这种时候还去找他,只会给他添乱,增加他的痛苦。
第二次见苏春葵,是黄宝央亲自登门。两个星期前,他把已发放新农村建设旧房改造补贴的存折送去给苏春葵。等苏春葵签收完存折后,黄宝央又把一叠现金向她递去,说:“这一万块钱,是我个人给的,你数一数。”苏春葵懵懂说:“你个人的钱,干嘛要给我?”黄宝央说:“你不是要求增加一万旧房补贴吗?乡政府我去争取了,给不了你。那我就个人给你吧。”苏春葵说:“我不要。我讲过我不要了,跟康贤讲的。康贤没跟你讲?”黄宝央说:“讲了。但是我想想,还是给你吧。你还是要吧。”苏春葵说:“我为什么要要?我讲过我不要了的。”黄宝央说:“你要了我才放心。”苏春葵说:“意思是说我不要你就不放心?你为什么对我不放心?你信不过我,对不对?”黄宝央说:“我信得过你,绝对信得过你!”苏春葵说:“那就把钱拿回去。”
黄宝央把钱拿回去没几天,正准备把借亲戚的钱还回去,苏春葵上黄宝央家来了。这是他第三次见苏春葵。
苏春葵把作为礼物的两只鸡送给黄宝央后,客客气气地说:“宝央叔,我想了几天,那钱,我还是要吧。不然你不放心我。”
黄宝央当即就把钱给了她。
苏春葵一走,黄宝央立马将苏春葵送的那两只鸡扔往屋后的山上。没想那两只鸡的腿是绑着的,而且是绑在一起。两只一公一母的被束缚的鸡在那里共同折腾、挣扎,根本上不了山。黄宝央当时是气愤得半死,哪里记得解开它们。
要说儿子痛苦,黄宝央能理解。而黄宝央何尝又不痛苦?他比儿子更痛苦,因为儿子的痛苦加在了他身上。他愿意承担所有的痛苦,愿意被痛苦折磨,付出一切,只要儿子能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