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六细村就像襁褓中的婴儿，被四面八方绵延起伏的大山紧紧地包裹着。六细村的30多个村民世代就居住在沉香山的坡上和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以来，他们的村庄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不曾有外族来过，更不用说是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士兵。所以尽管法国军队在六细村安营扎寨已经有些时日了，但是六细村的村民还是对他们敬而远之。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依旧操持着自家的农活，或者在休息时，远远地看着这群法国人如何将几根钢管和一张巨大的帆布搭成一个能住人的房子。事实上，让六细村的村民感到吃惊和好奇还不仅仅是这些。

一个闲适的下午，韦文秀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绣球。斜照在脸上的一抹金黄色的阳光，使原本妩媚的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远处一阵欢笑声将她的专注的思绪打断。她扭过头，看着山坡上的法国士兵。韦文秀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可以判断出他们在做游戏。一个法国士兵手拿铁球，心里盘算着进行抛投。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木球。韦文秀看见，只要投出的球越接近小木球，那边的欢呼声就越大。

她看得懵懵懂懂，但是看得出神，忘记了手中的针线活，甚至没有感觉到站在她身后的阿爸。

“文秀，他们玩的那个我们玩不来。”阿爸也坐在了门槛上，对韦文秀说。

“阿爸，我就是看看。”韦文秀说着又低下了头。

“尽管现在法国兵与我们相安无事，但还是要长个心眼啊。”父亲的话里透着警告的语气。

韦文秀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父女间的沉默直到阿娟的出现才结束。阿娟的家离韦文秀的家很近，两人年龄相仿，从小就以姐妹相称。阿娟也很漂亮，但是她的那种美透着一股气媚气和娇艳，加上所以性格的泼辣和热情，所以走到哪都会牵住村里小伙子的目光。

“文秀，一起去洗衣服。”阿娟手里捧着木桶和棒槌风风火火地招呼着。

“好呵。”韦文秀答应得干脆利落，她发现今天阿娟头上扎了一条崭新的头巾。

春日里舒缓流淌的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项链，把六细村勾勒出一道明晃晃的轮廓。韦文秀和阿娟手中的棒槌有节奏地敲打在浸湿的衣服上，发出清脆地响声。阿娟不时地回头看看正在游戏的法国兵，向不远处投以带有热量的笑。这种笑容因为得到了法国兵的回应而继续升温。身旁的韦文秀没有回头，因为父亲方才的叮嘱，她只是默默地低头洗衣，她不时地用湿润地手指将头发撩向耳后，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顺势滑落在她白皙的脸颊。

阿娟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回头一看，两个高大的法国兵出现在她和韦文秀的身后，法国兵游戏用的小木球滚到了韦文秀的脚下。法国兵俯下身子把小木球捡起，在起身的过程中他看见这两个壮族姑娘的裙摆是那么的好看，这种好看甚至突破了视觉，他隐约觉得这彩色的裙摆正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味。

“你们想干什么？”阿娟没好脸色地朝法国兵嚷了起来，把战战兢兢的韦文秀拉到自己的身后。

一个法国兵先是拿着小木球在阿娟面前晃来晃去，随后双手一摊，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

阿娟怔怔地望着他们，“他们在说什么？”

身后的韦文秀只是摇摇头，没有出声。

双方对峙沉默了一会，突然一个法国兵想起了苏神父曾经教他们的几句中国话，便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叫艾毛。”说完还做了一个猫样的鬼脸。

这句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让阿娟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文秀，他说他叫阿猫呵，这些法国兵怎么用动物起名字啊，那旁边这个是不是叫阿狗呵？”

韦文秀打量了一下“阿狗”，她记得他，“阿狗”就是法国军队进村那天盯着她看的那个士兵。

“我叫凯文。”“阿狗”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用球砸到了我们，准备怎么和我们道歉？”阿娟趾高气昂地对法国兵说，韦文秀听着拉了拉阿娟的袖子说：“阿娟算了，算了呵。”

阿猫和凯文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说不出话来，像是有根鱼刺卡在了喉咙。

“这样吧，你们帮我们两家各砍10捆柴”，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地下摊晒的木柴。

在阿娟与阿猫“谈判”时，韦文秀一直没有抬头，或者说是不敢抬头，她知道凯文一直在盯着她。

第二天，天刚放亮的时候，韦文秀推开家里的大门，10捆柴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沿边的石凳边。

日子一天天向前行进，法国兵与六细村村民就像两条不断变化着形状的曲线，偶有相交但并不重合。村民们会提供给法国军队一些自产的食物，法国军队也会在操练之余帮助村民修葺房屋，开沟挖渠。眼看着就要到“惊蛰”了，田地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这一天，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出现在六细村的上空。村民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农活，脑袋齐刷刷地望着天空中盘旋着的庞然大物。他们对这架突如其来的飞机知道的并不多，但都清楚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更何况此时住在山坡上和教堂里的法国兵尖叫着蜂拥地聚集到了晒谷坪。

韦文秀把锄头握得紧紧的。她远远地看见一个黑人军官不慌不忙地走到晒谷坪中央，对着几个士兵指手画脚了一番，那几个士兵便从帐篷中搬出两袋石灰粉。四个士兵分成两组，分别从横竖两个方向抛撒石灰粉，在中间相遇——一个偌大的“十字”像是嵌在了土壤里。

大大小小的包裹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这个“十字”的周围。法国兵们惊呼着将它们拾起，归拢。这一切都在六细村村民们的注视下完成，村民们并不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但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架一直盘旋着的飞机和投下的物品并没有威胁到他们的安全。除此之外，让他们平息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苏神父的出现。

“这些东西是他们的国家给他们送来的粮食和衣服。”苏神父一面指着刚才空投下来的物资一边向田埂里的人们解释。

苏神父看了看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面横七竖八地挂着些零星的包裹。

“乡亲们，法国军人对我们这里的环境不熟悉，他们的包裹有的掉在了附近，你们对这里熟，就帮他们捡回来吧，这些东西对于他们真的很重要。”苏神父带着商量和恳请的语气对村民们说。

村民们手中劳作的工具陆陆续续地倒下了。他们三三两两地朝一个个包裹走去。韦文秀气喘吁吁地抱回一个包裹，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脚步，那是凯文。韦文秀昂着头看了凯文一样，又把头低下，把胸前的包裹推到了凯文的手里，转过身子。凯文绕到了韦文秀的面前，俯下身子打开了包裹。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铁盒递到韦文秀面前，韦文秀后退了两步。凯文从腰间的刀鞘中取出匕首，在铁盒上面旋转着划了一圈，一股香味扑进了韦文秀的鼻孔。

“尝尝吧，这是法国牛肉。”凯文用刀尖插了一小块牛肉，伸到韦文秀的面前。

韦文秀摇了摇头。

凯文蹙起了眉毛，四处张望着。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头牛，把手中的牛肉又向前递进了几公分。

韦文秀转过头，看见一旁的阿娟的口中正嚼着同样的食物，阿娟的身旁是阿猫。

凯文的手一直悬在韦文秀的嘴前，脸上保持着绅士般的微笑。

韦文秀的视线在这块牛肉前聚焦。她用手轻轻地将肉从刀尖摘下，送到嘴里，细细地嚼了几下。凯文悄悄地发现韦文秀的表情松弛了很多。

一旁的阿娟和阿猫有说有笑，阿娟的口中还时不时地传出清脆地笑声。阿娟与阿猫的融洽使得本来就相互沉默的凯文和韦文秀之间显得更加安静。

“谢谢。”韦文秀说完，便转身离开。

西下的太阳把整个六细村铺得金灿灿的，傍晚的微风不时地掀动着韦文秀的衣角和裙摆，五彩的衣裳和橘红色的夕阳时而重合时而分离，就像一个万花筒。凯文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这个色彩斑斓的壮族姑娘和她身后轻盈跳动的影子。

那天晚上阿娟叩响了韦文秀的家门。在灯影恍惚的煤油灯下，韦文秀手中针线活在墙上映射出千变万化的投影，阿娟坐在她的对面抱膝而坐，脸上似乎有一种收敛不住也无法控制的喜悦和激动。

“文秀，我觉得那个法国兵挺有意思的”，阿娟说着，她圆圆的大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

“你是说阿猫吗？”韦文秀一针一线地专心于手中的活，随意地问道。

“是的，我感觉他不像坏人，你别看他是外国人，有的时候真是笨死了。”阿娟说完，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

虽然阿娟平时也不避讳谈论男子，但今天的语气却有些特殊，是一种奔放和青涩的混合，是一种诱惑和隐秘的交织。韦文秀感觉到了这一点，便问：“阿娟，你是不是喜欢上阿猫了？”

这个问题似乎早在阿娟的意料之内，她低下头并没有作答，只是莞尔一笑，这种沉默和笑容已经给出了答案。

“阿娟，你可要想清楚。”韦文秀一时间想不出对阿娟说什么，勉强说出这么一句。

“文秀，你觉得那个凯文怎么样，我觉得他对你也不一般啊。”阿娟挑了挑眉毛，脸上浮出一丝坏笑。

“哪有不一般，我跟他都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吃人家送的肉啊，说说嘛。”阿娟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对那个人不了解，再说阿爸也不让我和他们来往。”韦文秀手中的针线活开始慌乱起来。

“原来是阿爸不让啊，那就是你也想是吗？”

“你别瞎说，我没这么说。”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阿娟像是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笑得合不拢嘴。“好了，不闹了，我回家了，明天下午我们一起采药去。”阿娟小跑着出了韦文秀的家门，临走时还掩着门向韦文秀做了个鬼脸。

韦文秀答应了一声“好”，但等阿娟走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记得她们昨天才一起采的药，但单纯的她实在猜不出阿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春季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生机勃勃，煦日和风浸透着整个六细村。韦文秀一边走一边看着土地里海浪般来回摇曳的庄稼，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药山”山脚的泉口，每次她和阿娟采药之前都会这里集合再一起上山。韦文秀到的时候，阿娟已经到了，韦文秀看见阿娟正和另外两个人正坐在泉口旁的一块大石上聊天。

“文秀，你怎么才来，我都到了半天了。”阿娟笑嘻嘻地扯了扯韦文秀的衣角，示意她坐下。

“在家干活，耽搁了一会。”韦文秀看见对面坐的是阿毛和凯文，语速和语气都开始发涩。

看见韦文秀有些紧张，阿猫用中文叫了一声“文秀，你的名字真好听”，凯文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目光自从韦文秀到了这里就没有离开过她。

阿毛蹩脚的中国话发出的古怪音调让韦文秀和阿娟觉得好笑，四个人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法国在哪里？”阿娟侧着脸问阿猫。

“欧洲。”

“欧洲远吗？”

“很远。”

“多远？”

阿猫用身手做飞翔状比划着，直到转晕过去。

“你们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边打仗？”韦文秀问凯文。

“我们是来帮助越南国的。”凯文一脸认真地回答。

“你们在越南吃了败仗，才过来的？”韦文秀接着问道。

凯文点了点头。

“不是败，是撤退。撤退到中国。我们现在和中国是同盟国，共同打日本。”阿猫接过了话，补充起来。

“为什么不退到中国别的地方，退到我们这山里来？”阿娟满脸好奇地问。

“为了认识你们两位美人呀。”阿猫冲凯文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说。

阿娟和韦文秀的脸像是一下子被染了色，通红通红的。

阿猫从身后抽出一束野花，递给了阿娟。凯文反应过来，也跳下石头，跑去采花。他左手拿花，右手背到身后，把腰弓成四十五度，抬着头，等待着着韦文秀的接受。

喜欢、紧张、忐忑的心情浮现在两位手捧鲜花的壮族姑娘脸上。

阿猫和凯文这时拿出与家人的合影给阿娟和韦文秀看，他们四个人的脑袋凑得紧紧的。

“你们想家吗？”阿娟看着阿猫和凯文问。

凯文和阿猫对视了一下，“非常想。”凯文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家？”韦文秀问凯文。

凯文摇了摇头。

“我们留在这里做中国女婿，不回了。”阿猫突然站起来昂着头，大声地喊道。声音绕过层峦叠嶂的沉香山，不绝的回声重复着阿猫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