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从法国兵走后,六细村就再也没有来过外人,直到几年后的1958年的深秋,一辆吉普车尘土飞扬地驶到了村口。这是大多数村民第一次看到汽车,他们绕圈子似的来回打量着汽车,除了车,他们更关心这汽车的“大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人。
车子和车里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了他们解开谜团的一把钥匙。前排副驾驶的门啪的一声开了,下来的是生产队长韦中和。他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卷,摘下帽子把头发向后捋了捋,还有模有样地咳嗽了几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韦中和这是在给村民留足“参观”自己的时间。
等到烟卷燃到了尾部,韦中和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鞋尖旋转着踩灭了烟头,说了句“下来吧”。吉普车后排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子用屁股不断调整着身体的重心,总算是把身子从车里挪了出来,接着又有两个男人以同样的方式下了车。
韦中和把这三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自顾自地往村里走,这三个人就一直跟着,最后停在了当年法国兵营地的茅草房。自从法国兵走后,茅草房就一直没有住过人,常年的风雨侵蚀让房子的屋顶犹如一个大筛子,挡风的草帘也已经腐烂。
韦中和叫来了生产队的老老少少,帮他们分工,男的去砍树和竹子,女的去割茅草,并动员大家天黑之间一定要把这件茅草房修好,晚上这三个新来的同志就得住进去。
已经三十多岁的韦文秀虽然不像几年前那么蹦蹦跳跳,但干起活来还是麻利得很。没一会,她就割好了一大捆茅草朝营地的方向走。当走到韦中和身边时,她听见有人问韦中和:“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韦中和只是回答了四个字“右派分子。”问的那个人也没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韦文秀也没有懂,她弓着身子提着头一直把茅草送到了营地。
韦文秀在卸下茅草的时候觉得比往常轻松很多,等卸完了,她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人。韦文秀发现帮助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比自己年龄略大的中年男子。韦文秀想起来这个男的是刚被吉普车送到这里的,他浓眉大眼,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宽厚的眼镜。
令韦文秀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刚刚踏上六细村土地的男人会帮她一起干活,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还在韦文秀放下柴草后递上来一条白色的毛巾,“来,擦擦汗吧,谢谢你为我们修房子。”
韦文秀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将毛巾搭在韦文秀僵硬的手臂上,转身离开了。
这条雪白的毛巾在韦文秀手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就被韦中和一把扯了过去。韦中和把毛巾一把窝进了口袋,语重心长地与韦文秀说:“文秀啊,他们的东西可要不得。”
韦文秀说:“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右派分子”韦中和说。
“右派分子是什么意思?”韦文秀问。
“右派分子是……”韦中和犹豫了一下,“反正右派分子不是什么好人,和之前的法国兵一样,总之你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之前法国兵的苦头还没有吃够吗!”
韦中和的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两个人心中的痛处,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下来,韦中和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
“法国兵害死了我妹妹,这么多年你代她受了不少苦,我真的不希望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了。”说着韦中和将手搭在了韦文秀的肩上。
韦文秀没有回应韦中和,她把脖子扭向空旷的晒谷坪,眼眶里星星点点地湿润起来。
在茅草房快要修好的时候,韦文秀找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
“你找我有事?”男子问。
韦文秀点了点头,“你认字吗?”韦文秀问。
男子说:“我是中学老师。”
韦文秀的眼中浮现出一道惊喜的光芒,“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教我的孩子识字念书?”
男子斟酌了一下,点头默许。
“那老师,你叫什么名字?”韦文秀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地兴奋。
“我叫苏岩夫。”男子说。
这天晚上,韦文秀带着小阿猫敲响了苏岩夫的房门。苏岩夫看见已经十几岁的小阿猫眼窝深陷,头发金黄卷曲,还长着一个弧度很大的鹰钩鼻,一副十足的外国人摸样。
韦文秀看出了苏岩夫的心思,上前走了两步,凑到苏岩夫面前小声地说:“他的亲生父亲是法国人。”
苏岩夫看着韦文秀,问道:“外国人,你们怎么……”
韦文秀看了看身旁的小阿猫,示意他先到外面去等一下。“十几年前,这里来过一支法国部队。”韦文秀说。
苏岩夫像是大概明白了一些,但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韦文秀。韦文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孩子多大了?”苏岩夫问。
“十二岁了,学校因为他模样奇怪,一直不收他。”韦文秀说。
“那他叫什么名字?”苏岩夫继续问。
“叫小阿猫,他的法国父亲叫阿猫。”韦文秀说。
“孩子这么大了,应该给他起个名字了。”苏岩夫看着韦文秀说。
“我们村里的人没几个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一个吧。”韦文秀说。
“小阿猫的父亲是外国人,你知道她姓什么吗?”苏岩夫问。
韦文秀摇了摇头。
“那要不随你姓,就姓韦吧”苏岩夫说。
“要不得,我不是他……”韦文秀连忙摇头,就像个来回摆动的拨浪鼓,支支吾吾地也没有说下去。
“那好,暂时还是先叫小阿猫吧,起名字的事情咱们再商量商量。”苏岩夫感到了韦文秀有难言之隐,便没再坚持下去。
这时韦文秀叫进了门外的小阿猫,让他下跪磕头拜师。
小阿猫言听计从地照做了,他对苏岩夫说:“老师好。”
苏岩夫一把将小阿猫从地上拉了起来,连忙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讲究。”他对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地孩子说:“你每天晚上7点钟到我这里来就行了,课本和学习用品我来准备。”说完苏岩夫把头转向了韦文秀。韦文秀的脸上看见了久违的笑容。
韦文秀和小阿猫走了之后,苏岩夫便从一个皮箱里拿出一叠稿纸和一支钢笔,他想到小阿猫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课本,所以决定凭借着记忆为小阿猫编写一套度身订制的课本。等苏岩夫编写完第一课的内容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他走到床前看见地上有一个麻袋,他依稀记得这是韦文秀昨晚带来的。苏岩夫解开系着袋口的绳子,映入眼帘的是满满当当的黄豆。
第二天晚上韦文秀带着小阿猫准时出现在了苏岩夫住的茅草屋的门口。苏岩夫摊开了编写好的书本,摆在小阿猫面前。
“老师,这是什么?”小阿猫看着眼前的几页纸问。
“这些是拼音字母,你学会了拼音,识起字来就快了。”苏岩夫说。
小阿猫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岩夫每读完一个字母,小阿猫就跟着念一遍。没过一会儿工夫,小阿猫已经认识了一半的字母。
苏岩夫对小阿猫的教学井井有条,苏岩夫不时地还为小阿猫说上一段故事,说到精彩的地方,小阿猫托起了腮帮,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让坐在一旁的韦文秀都笑了起来。房间里苏岩夫的每一句话不仅是在上课,也是在抚慰着韦文秀的心。
苏岩夫看见小阿猫专注的样子,对他说:“小阿猫,等字认全了,咱们就能学其他的了。”
“字都认完了还学什么?”小阿猫一知半解地望着苏岩夫。
“到时候我们就能学地理,学历史,学政治,还有很多很多的知识哩。”苏岩夫摸着小阿猫的脑袋高兴地说。
“小阿猫,咱们要跟着苏老师好好学,到时候就能去上思,去省府,去法国!”
说到“法国”的时候,韦文秀的嘴突然张得很大闭不上了,苏岩夫一时间也没有了表情。对于小阿猫,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刚才阿妈说的是一个个遥远的地方。
在教小阿猫学习的过程中,韦文秀和苏岩夫也渐渐熟了起来了。白天的时候,他们经常能在劳动的时候遇见。累了坐下来,苏岩夫就把一些城里的事情告诉韦文秀,他告诉韦文秀城里的马路、楼房是什么样子的,家里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城里有大学、中学、小学,而韦文秀也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讲给苏岩夫听,特别是自己还有阿娟与法国兵的异国恋情。苏岩夫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壮族女子身上竟然发生过如此传奇的故事。
有一天劳作的间隙,苏岩夫和韦文秀坐在田埂上休息。苏岩夫突然开口问韦文秀:“文秀,你还在等那个法国兵吗?”
韦文秀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转到苏岩夫的脸上,不置可否。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苏岩夫继续问韦文秀,或者说是同一个问题换了一个问法。
“会回来。”韦文秀说着,双手食指交叉起来,开始来回搓动。
韦文秀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吸引了苏岩夫的目光,他看见韦文秀的手指上有着一段深深的疤痕,他的眼睛就像一个放大镜,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疤。韦文秀见苏岩夫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才意识到苏岩夫正在细细打量自己的手,她猛地把交叉的双手解散,插到了上衣兜里。
苏岩夫察觉到韦文秀这种应激反应里肯定有秘密,便开口问道:“文秀,你的手……”
“没什么,小时候干活的时候刀割的。”韦文秀说完便起身拿起来锄头,走向了田地。
这道神秘的疤痕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直存在苏岩夫的脑子里。晚上小阿猫上完课后,他还在想着那道疤痕。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苏岩夫对小阿猫的教学一教就是8年。在这8年里,苏岩夫每天都会准时在茅草屋里等待着小阿猫的到来,同时他也期盼着韦文秀的出现。只要韦文秀来,总会给苏岩夫带上点东西,有时是自己做的饭菜,有时是亲手绣的鞋垫。苏岩夫先是怎么都不肯接受,但是他架不住韦文秀的劝说:“苏老师,你教小阿猫读书也不收学费,就收下这点东西吧。”苏岩夫心里明白韦文秀的用心良苦,也就把东西收下了。除了把送来的饭菜及时吃完,其他的东西苏岩夫一概舍不得用,他用一块花布把韦文秀送给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珍藏在自己的大皮箱里。
这一天,已经二十出头的小阿猫怎么也敲不开苏岩夫的房门。这让他摸不着头脑,因为在跟着苏岩夫学习这些年里,每次上课前苏岩夫的房门都已早早打开,而今天是小阿猫头一回吃了一个闭门羹。正当小阿猫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茅草屋的门打开了。
小阿猫走进屋,看见屋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另外两个右派分子也不见了踪影。小阿猫摸着黑走到苏岩夫的床前,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看见了苏岩夫的脸,这张脸让小阿猫足足呆了好一会。苏岩夫满脸是乌黑的血迹,嘴角的肉已经翻了出来,两个眼睛紫得像两个松花蛋。小阿猫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苏岩夫的左腿松松垮垮地垂落在床沿。他下意识地用手把下垂的腿抬到床上,但是手刚把腿托起,就听到了苏岩夫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把脸凑到苏岩夫面前,问苏老师怎么了,苏岩夫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了看小阿猫,说:“没事,来,咱们准备上课。”说着,苏岩夫开始来回扭动的身体,用胳膊肘把上身稍稍撑起,但是他没坚持住,随着床板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苏岩夫重重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气。小阿猫惊惶地看着苏岩夫,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转身就跑出了门外,一路高喊:“阿妈,阿妈。”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韦文秀和韦中和匆匆忙忙地赶来了。韦文秀快步走到了苏岩夫的窗前,用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你在发烧,到底发生了什么?”韦文秀问。苏岩夫看着韦文秀,嘴角歪了歪,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见床上的苏岩夫瑟瑟发抖,韦中和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了他的身上,皱起眉说:“斗!斗!斗!天天就知道斗!就是对牲口也没有这么狠的!”韦中和对着苏岩夫义愤填膺地说,接着昂起头深深地喊了一口气,又说了句:“以后谁也别想再把你带去斗了!”
韦中和说完的时候,韦文秀已经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了,她临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她坐到苏岩夫的床头,把手臂完成一个直角,让苏岩夫枕在上面,另一只手把一勺药往苏岩夫的嘴里送。韦文秀的手突然停住了,僵硬地捏着勺子悬在半空中。这样的情境让她想到了凯文,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凯文受伤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给凯文喂药。苏岩夫喝了几勺之后,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苏岩夫眼睛在一道阳光的刺射下缓缓地睁开了。他看见茅屋里干干净净,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被换掉了。他用手把受伤的左腿放到床下,随手找来一个木棍当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外的空地,看见韦文秀正晒着洗好的衣服。冬日的阳光均匀地涂在每一件衣服上,微风掠过,还有一股清香从中间飘荡出来,来回摇晃的一件件衣服让韦文秀的面庞半虚半实,但苏岩夫觉得这些衣服根本挡不住她的美,他走到韦文秀的身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韦文秀停下手中的活,扭头望着苏岩夫:“苏老师怎么起来了,你得躺在床上休息,我晒完衣服给你把饭端过来。”
韦文秀的话余音还未落下,苏岩夫就一把将韦文秀搂到了怀里:“文秀,我们成家吧。”
这个拥抱对于韦文秀来得太意外,她本能地推开了苏岩夫:“你的家不在这里!”
苏岩夫察觉到韦文秀的不悦,连忙道歉,并接着说:“我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了。”
韦文秀停了停,对苏岩夫说:“我知道你人好,这么多年我和小阿猫一直都很感激你。”
苏岩夫听到这里,说话的声音一下提高了,激动地说:“他不是你的儿子!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韦文秀没有吭声,她把目光从苏岩夫脸上挪开。
“文秀,我是认真的。”苏岩夫说。
韦文秀回了一句同样的话。
“你是不是还在想那法国兵?想他还会回来?”苏岩夫有些急躁地问。
韦文秀还是没有作声。
“他不会回来了的,都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还等吗?”苏岩夫接着说。
韦文秀的嘴里咬出一个“等”。
苏岩夫问:“等到什么时候?”
韦文秀答道:“等到他回来。”
苏岩夫看着不远处的晒谷坪:“你们当年就在这个地方认识的?”
韦文秀点了点头。
苏岩夫环顾一周巍峨起伏的沉香山,叹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会回去的,你一定能回去的。”韦文秀的眼神又回到了苏岩夫的脸上。
苏岩夫摇了摇头说:“我是说你,该死的法国兵。”
韦文秀摸了摸曾经被凯文咬伤的手指说:“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苏岩夫赌气似地说:“好,那我也在这里等他,看他回不回!”
韦文秀从来没有看见过苏岩夫这样生气,她突然拉住苏岩夫的手说:“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你等。”
苏岩夫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等也得等。我都来这里八年了。八年前是反右,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右派的帽子没脱,又加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这帽子比右派帽子还重,不知道要戴到什么时候。还要一个八年?”
“帽子在哪?我看看。”韦文秀问、
苏岩夫看着单纯的韦文秀,苦笑着说:“这是政治上话,你不懂,也看不见。看不见的帽子比看得见的帽子,还要折磨人,摧残人。”
“你说的这个那个帽子我不懂,反正多亏了你,小阿猫才能识字念书,这个我懂。”韦文秀说。
听了韦文秀这番话,苏岩夫一直紧绷的脸部稍稍松弛了一些,“小阿猫本该在学校里念书,甚至,本该在法国的学校里念书,可他只能在茅棚里,由我这个老师教他。我一直教下去都没问题,小学、中学的课我都能教,可小阿猫没有学校的学历和文凭,将来的出路、出息是个问题呀。”
韦文秀也叹了一口气,“能识字念书就好,将来,找他爸爸容易些,起码,可以给他爸爸写信。”
“信,写了往哪寄?苏岩夫问。
盘文说“法国。”
“法国什么地方?”苏岩夫追问道。
韦文秀又一次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