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天后,胡杨和韦玉春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法国巴黎机场。
出了机场,胡杨和韦玉春便在朋友的引领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法国国家档案部查找有关凯文和阿猫的档案。
查询的结果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叫凯文的法国老兵,一共有一千二百零五个。叫阿猫的一个也没有。
韦玉春用流利的法语向工作人员解释,说阿猫是村里人起的外号,真实姓名她们也不知道。
档案部的法国人员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摊开了双手,表示为难和无奈。
胡杨看着有些着急的韦玉春说:“别着急,咱们登报、上电视。法国所有的报纸、电视台,全上。
“这样行吗?总统死了才有这个待遇。”胡杨的一个朋友说。
“中国有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胡杨说着看了看韦玉春。
“或许我写个我奶奶和法国兵的故事发表出来,这样会有效一些。”韦玉春说。
“这个办法好,我觉得这比花钱管用。”胡杨的朋友赞同地说。
在千里之外的六细村,韦文秀如往常一样早起,穿衣洗漱,做着力所能及的活。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瘫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院子里听到这么大的动静蓝月娥立马冲进了屋里,连忙把韦文秀到了床上,大声呼喊着小阿猫。等到韦文秀平稳了一些,小阿猫端来了粥,蓝月娥一勺一勺地喂进韦文秀的嘴里。韦文秀刚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她摆了摆手,示意蓝月娥别再喂她了。小阿猫看着极度羸弱阿妈,知道她时日不多了。
“小阿猫。”韦文秀艰难地从嘴里发出声音。
小阿猫把耳朵凑近韦文秀。
“玉春哪个时候放假呀?”韦文秀大口地喘着气问道。
“阿妈,你想见玉春是吧?阿妈,玉春很快就回来。”说完,小阿猫和蓝月娥对视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
在法国待了一个星期后,韦玉春很快地把奶奶和法国爷爷的故事完成了,发表在法国各大报纸上。正当她万般焦急地等待回音的时候,一个电话拨通了韦玉春的手机。韦玉春先是用英语,后来又改用法语,通话中的她的脸上渐现惊喜之色。
韦玉春接完电话对胡杨说,是一个叫伊莎贝拉的女人打来的,她说她的丈夫很有可能是我写的故事中法国兵凯文。
根据那个女士提供的地址,胡杨驾驶着汽车,带着韦玉春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奔驰。
那个女士给胡杨和韦玉春端来两杯咖啡,慢慢地退回到沙发上,讲起了他丈夫的故事:
1946年,一架法国标识的军用飞机从南宁机场起飞,机舱内的凯文和小阿猫看着飞机下绵延的沉香山,脸上充满了痛苦和眷恋的神情。凯文亲吻了一下那枚韦文秀送给他的戒指。
看着身旁的凯文,小阿猫说:“你至少还有一枚戒指可以留念,我什么也没有。”
“可你有孩子,阿娟怀着你的孩子,你把你的孩子留在了中国。”凯文看着阿猫说。
“我的孩子,哦,对不起,我的孩子。”阿猫一拳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腿上。
后来凯文终于回到了他法国奥尔良郊区庄园的家中,他的家人一一拥抱着他,闻讯而来的伊莎贝拉亲吻着他。
没过过久,凯文和伊莎贝拉在教堂举行婚礼。伊莎贝拉把金钻戒指戴在凯文左手的无名指上,与中指上那枚木戒指交相辉映。在伊莎贝拉给凯文戴上戒指的一霎那,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最后他还是让伊莎贝拉把戒指给戴上了。伊莎贝拉注意到了他中指上的那枚木制戒指。
新婚之夜,凯文显得并不快活,恍恍惚惚的,孤身一人坐在花园里抽烟。
伊莎贝拉披上睡衣,悄悄走出房间,站在了凯文的身后。伊莎贝拉突然捏住他中指上的戒指,凯文一个激灵将她的手打开。
“你离开法国时并没有这枚戒指。”伊莎贝拉说。
凯文不置可否。
“是越南女人还是中国女人?”伊莎贝拉问,
凯文还是没有回应。
伊莎贝拉平息了一会,一把从身后抱住凯文,贴着凯文的耳边说道:“不管你遇到过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能理解,因为那是战争。”
凯文看着伊莎贝拉,看到了伊莎贝拉眼睛里的宽容和真诚,把她轻拥入怀。
七八年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的沙滩上聚集了欢乐的人群。中年的伊莎贝拉和另一个妇女与孩子们在一起,呵护着孩子们。
不远处的阳伞下,坐着中年的凯文和阿猫。他们看着各自欢乐的家庭,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凯文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正夸夸其谈的阿猫注意到了凯文情绪的变化。
“你还在想那个中国姑娘?”阿猫问。
“你可以不想阿娟,但是我做不到不想文秀。”凯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是不想阿娟,是不敢。我不敢想象,我和阿娟的孩子,在中国,要遭受怎样的不幸。”阿猫说着,看了一样远处正在玩耍的妻子和孩子。
“阿猫,我们该不该为此而受惩罚?”凯文问。
阿猫没有回答。
第二天夜里,凯文的家里响起了电话。接完电话的伊莎贝拉告诉凯文,阿猫自杀了。
凯文和伊莎贝拉参加了阿猫的葬礼的时候,凯文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管是对阿猫的坟墓还是对阿猫的亲人。
这以后,凯文就成了一个酗酒成性的人。
在庄园里,在路上,车上,马上,凯文都端着酒瓶,不停地喝。
伊莎贝拉看着他酩酊大醉、摔倒、暴躁、哭泣,心疼而无奈。不到六十岁,凯文就死了,死于酗酒。
伊莎贝拉从沙发起身,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那枚韦文秀送给凯文的戒指跃入眼帘。
“这是我奶奶送给他的那枚戒指?”韦玉春吃惊地看着戒指问。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把戒指从盒子中拿了出来。
“他为什么不将这枚戒指也带进坟墓?”韦玉春问。
“凯文说,他回不了中国了,就让这枚戒指回去吧。也许,美好的或悲伤的爱情,都不应该埋入地下,它们都应该有一个最珍视的东西,见证它们的存在。”伊莎贝拉把韦玉春的手掌摊开,把戒指放了进去。
胡杨和韦玉春带着这枚戒指,走出南宁机场。胡杨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师傅直奔上思县的六细村。出租车驶在沉香山蜿蜒的路上,与死神进行着赛跑。
十个小时之后,那枚银戒指由韦玉春戴回到耄耋韦文秀的右手中指上,与右手指上另一枚韦文秀终生都戴着戒指合并在了一起。
韦文秀看到了这枚分别了六十多年的戒指,她昏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光亮。
孙女韦玉春跪下,贴着韦文秀:”奶奶,你还记得法国爷爷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吗?”
韦文秀微微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Je t'aime”
“奶奶,你晓得Je t'aime 是什么意思吗?”韦玉春轻抚着韦文秀的手问。
韦文秀摇摇头。
“奶奶,我告诉你。Je t'aime ,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奶奶,你听见了吗?”韦玉春一字一顿地反复地强调着。
韦文秀没有回答。但是,脸上满足而安详,浮着一丝笑容,她闭上的眼睛竟流出了泪水。
一个月后韦文秀带着那两枚戒指离开了人世。
在韦玉春毕业的那一天,胡杨拿着代孕协议,当韦玉春的面撕毁。
“不要我代孕了?你会怎么跟你妻子解释?”韦玉春问。
“我可能会这么跟她说,还有一种延续比血脉的延续,延续得更久远。”胡杨笑着把撕得粉碎的纸片洒向天空。
“你爱你的妻子么?”韦玉春问,
胡杨没有回答。
“你妻子爱你么?”韦玉春接着问道。
“或许,和你奶奶爱你的爷爷不能比,但也是爱。”说完,胡杨转身走开了。
那天下午,韦玉春轻松和快慰地走上了毕业典礼的舞台。在一双双关注的目光下,学士帽上的流苏被校领导轻轻地拨动。韦玉春转过身,向台下坐着的老师和同学,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像举着两面飘扬的红旗。
凡一平简历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等五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六部。获过两次文学奖:铜鼓奖和独秀奖。
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撒谎的村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