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学期,准确来说是入学的第一天,蒙金妮便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
个贵人。
这个人就是龙茗。
蒙金妮是新生中最晚一个报到的。
报到那天的一早,她的父亲还在去找人借钱。潦倒的父亲在这之前已经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只借到了两千块钱。但女儿一学期的学费是三千,不算生活费和其它杂费,还差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还要跟谁借呢?前一天的晚上和夜里,父亲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在挖还可以借钱的人。他没有人可以讨论或献计献策。唯一可以讨论的人已经死了。那是他的妻子。就是因为妻子病死还欠下七万元的债,导致大女儿如今读大学借不够钱。欠的那七万元也都是亲戚借给的,一共二十户。还没还上,现在每户又借给一百,虽然都说这一百是送,不用还,但倔强和好面子的父亲还是当成借,记在簿子上。欠债一定要还,快还慢还都要还。最长等大女读完大学,工作领工资了,就能还清楚吧!所以最关键是女儿要上大学,必须上大学,将来还清楚钱才有可能。现在最起码还差一千块钱,还能跟谁借呢?父亲的思路原来只局限跟亲戚借,包括远房亲戚在内。这个思路使父亲的借钱之路十分艰难,从接到录取通知书起,漫长的二十天也才借到两千块钱。醒悟的父亲意识到亲戚是不可能再借了,那么别人,谁有可能借钱给他?同村的人?邻村的人?这都不可能。父亲在当村干部的时候,因为脾气大,把同村邻村的人都得罪了。一个大男人为一千块钱现在快疯了。活人能被尿憋死,父亲现在已经相信这句话了。
蒙金妮看着苦恼、焦虑的父亲,在破烂的房屋里外进进出出,不停地喟叹和吼叫,像是一条被链子拴住的疯狗。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了她读大学的第一学期学费。看着艰难的父亲和两个也在读书的弟弟,她动过放弃读大学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就像她从不外露的梦想一样,在脑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必须读大学,不管父亲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或者将来我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她现在不懂得她能付出什么,也不知怎样付出,只有靠父亲。除非他真的疯掉了,这个大学我才可以不上。
父亲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他的神色没那么黑了,像是想开了或看见希望一样。他换了一件稍干净的衬衫,指令女儿务必等他回来,就出门去了。
山头上的太阳一百尺高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补给女儿五百元钱,说只弄得这么多,那么学费就只差五百。你挪一百做路费,就差六百。差六百你跟学校说,你爸是党员,决不会赖账不给。
等得着急的蒙金妮也不问父亲是如何增加的这五百块钱,就忙上路了。她步行一个小时山路到乡府,再坐一个半小时的面包车到县城。下午两点,她才坐上去南宁的班车。那时大岩到南宁还没通高速,所以她五点多才到南宁安吉站。好在师范学院离安吉站不远,她在收摊之前十分钟赶到了学校的足球场。
这个人性的学校没有因蒙金妮欠缴六百元学费,而将她拒之门外。她只比别人多写了一份缓缴部分学费的申请,便领到了与别人一样的卧具。
蒙金妮抱着卧具走进女生宿舍楼2栋503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有了七个人。这七个人已经先后或分别占据了她们所能选的最佳位置,就剩贴近门边的下铺,留给后到的人。迄今为止,蒙金妮从来都不认为这床铺的位置有什么不好,相反好极了。
龙茗就睡在她的上铺。
那天七个同学都已经吃了晚饭,正在忙着洗漱或打电话。蒙金妮不记得有几个人跟她打了招呼,只清楚记得一个女同学从上铺探出头来,亲热地说道:“同学,你好。我是龙茗。”
蒙金妮:“我叫蒙金妮。”
龙茗说:“也不知道你住下铺习不习惯,所以我来后,就先选了上铺。要不,我们换吧?”
已经觉得温暖的蒙金妮听了这话,心头一热,“不换,我就喜欢下铺。”
龙茗放下手里的书,从上铺下来,协助蒙金妮铺床。她穿着黑色的丝绸睡衣,头发简短像个讲究的大男人,但行为上实际上是柔性十足心细如发的女人。她比蒙金妮还会铺床叠被,像是受过训一样。在蒙金妮的印象中,母亲生前都没帮她整理过床。这位刚认识的女同学,为什么这么热心帮我?
铺完床,龙茗问你吃饭了吗?蒙金妮一激动和紧张,说吃了。
既然说吃了,蒙金妮就不好再出去找饭吃。何况食堂想必已经关门了,饭店的饭菜肯定特别贵。一天不吃东西的蒙金妮只有忍着。
午夜的时候,蒙金妮在床上难受地打滚,头全是汗,浑身湿透,被上厕所的同学发现了。
起床的同学们要送蒙金妮去医院。蒙金妮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想我是饿的,一天没吃东西了。”
龙茗立刻拿出了她的零食,一块一块地,递到了蒙金妮的嘴巴边。
蒙金妮一边吃着酥脆、甜美的糖果、饼干,一边看着为她喂食的龙茗,她控制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心里已经把龙茗当成了恩人和贵人。
更大的恩情还在后头。
第二天,龙茗替蒙金妮把欠缴的学费缴了。她把自己的饭卡塞给蒙金妮,而把蒙金妮的饭卡夺到自己手中。
也有自尊的蒙金妮说:“龙茗,你为什么这样?”
龙茗说:“因为我苦过。尝过困难的滋味。现在我不苦,也不困难了。所以,我要帮助困难的人。就这么简单。”
蒙金妮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龙茗说:“我没有妹妹,如果你愿意,就做我的妹妹。”
蒙金妮说:“我也没有姐姐,姐。”
就这样,龙茗和蒙金妮结为姐妹。她们在校内校外成双结对,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但开始的时候,没人相信她们是姐妹,就算相信她们是结拜的姐妹,也断定她们的姐妹情谊不会长久。因为她们俩的差距实在太大——一个漂亮、有钱,另一个丑、穷。一块美玉,另一块是垃圾的石头,两块不对称的石头怎么可以长久碰撞出友谊的火花?甚至有人说,龙茗拉拢蒙金妮成为姐妹,无非就是借蒙金妮的平庸相貌和贫困家境,来衬托她的美丽和高贵,仅此而已。
某个周五,龙茗和蒙金妮下午就出去了,一直到周日晚上才回到宿舍。
宿舍里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的同学,看到焕然一新的蒙金妮,全惊呆了——
蒙金妮烫了头发,又把头发拉直。反复修理和养护过的头发,现在黑亮飘柔,像洗发液广告明星的秀发。她的脸蛋也白了好多,好看了,一白遮百丑呀!那么她一定是整过容,至少是做了祛斑的手术。她的眉毛和睫毛也拔过和调整过。原来她的眉毛多粗多乱呀,现在又细又弯,像两片柳叶。原来的睫毛更是不堪入目,粘连在一起,像有污垢的刷子。现在的睫毛已经一根一根挑了起来,均衡地翘着,像精致的小扇子一样,一眨眼,则像是蝴蝶煽动的翅膀。嘴唇也抹了口红,像是一张证书上盖了枚印章。
她的着装也更换了,过去几乎一成不变最多两套衣服的蒙金妮,在这个刚进入冬天的夜晚,穿上了毛衣、羽绒服、长裤袜、皮靴,手里还拎着几个未打开和展示的衣服口袋。
总之,蒙金妮变了,变得让之前不看好甚至歧视她的人瞠目结舌或刮目相看,变得与她所谓的姐姐龙茗一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最起码姐妹俩在一起般配了,看上去也对等了。没有人再饶舌龙茗在借用蒙金妮的贫和丑来衬托她的美丽和高贵,她已经把蒙金妮变得和自己一样美丽和显贵了,还能说什么呢?说明龙茗是真善,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困难的人。至于她为什么有能力这么做,准确地说她怎么有钱这么做,另当别论。大多数同学是知道龙茗在读大学之前,工作了三年。但龙茗这三年做的是什么工作,没有人知道。
蒙金妮问过龙茗:“姐,你读大学之前,做的是什么工作呀?”
龙茗说:“你为什么不问我在读大学之前,为什么先工作呢?”
蒙金妮说:“姐,你为什么在读大学之前,先工作,再读大学呢?”
龙茗说:“因为我先要挣钱呀。我2006年高中毕业,也参加高考了,也考上一所二本学校。但是我没有读。我的家庭情况也跟你基本一样,你有爸,我只有妈。你有两个弟弟,我有一个弟弟,已经在读高三了。如果我上了大学,弟弟再过一年考上大学,那就读不起了。我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一定能考上一本。那么,明智的做法,就是我暂时放弃上大学,保我的弟弟。”
“你弟弟现在呢?考上了吗?”
“他已经读大学二年级了,上的是大学医学院,”龙茗说,她的脸上露着欣慰的神色。
“那就是说,你弟弟要比你早大学毕业咯。”蒙金妮说。
龙茗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做的是什么工作。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蒙金妮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像是觉得荣幸似的,因为龙茗说就告诉她一个人。
龙茗说:“金妮,你说现在什么行业最挣钱?容易挣钱?”
“不知道,”蒙金妮不假思索就说,然后才开始想,“当老板,搞房地产,卖楼,买房炒房,还有……还有就是当官咯,最挣钱,容易挣钱。”
“是的,这没错,当房地产老板和当官最挣钱,容易挣钱,”龙茗说,“那么反过来,要挣老板和当官的钱,什么行业容易呢?”
蒙金妮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姐,你告诉我吧。”
龙茗说:“不知道最好。姐永远不会告诉你,永远不会。姐现在有钱,工作那两年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姐挣得很痛苦,很不愉快,所以姐要把它花出去,花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再干干净净地做人。”
蒙金妮愣怔地看着龙茗,像是一知半解或只能会意不能言传,“姐,你说什么呢?钱本来就是不干净的,从银行一发行出来就不干净了,但多少人喜欢它呀,想办法挣它,甚至抢它呀。姐,不说了,我再也不问了。我认你是我的好姐姐,这就够了。”
相互理解的姐妹俩相互抱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个晚上。
放寒假的时候,龙茗对蒙金妮说:“金妮,我去你家吧。”
蒙金妮一听很高兴,但马上发愁说:“可是我家很烂,很破呀。什么都没有。到了乡府,就不通车了,有一个小时的山路要走,你走可能要三个小时!”
龙茗说:“看你说的,好像我没受过苦爬过山似的。说不定爬山你还爬不过我呢。你家乡的山有华蓥山高吗?险吗?”
“华蓥山?四川的华蓥山吗?”蒙金妮说,“你家不是福建吗?”
龙茗说:“我没说我家不是福建。我是说我爬过华蓥山而已。你没读过《红岩》呀?不知道双枪老太婆呀?双枪老太婆就是在华蓥山打的游击。我崇敬双枪老太婆,去爬她爬过的山不行呀?”
蒙金妮被龙茗连珠炮似的发问吓怕了,忙说:“行行,好,我的意思是说,我家可是在大瑶山七百弄哎,没有双枪老太婆的精神力量给你鼓劲,就怕你腿软,爬不动。”
龙茗用手做双枪状,指着自己的心胸:“双枪老太婆,在这。”
姐妹俩愉快地去往瑶山的路。她们先从南宁坐车到大岩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去七百弄乡。
从县城去往七百弄乡的路上,龙茗开始沉重了。陡峭的山一座连一座,像无数的大缸组成的酒窖。轻飘的面包车吃力地爬上,然后溜下,再爬上,像走钢丝,沿途还不断地熄火、倒退。路上倒是没有尘埃,因为满眼都是绿色,扑鼻的是新鲜的气息。即使是冬天,大瑶山依然树木葳蕤,植被葱茏。只是山风凛冽,灌进漏风的车窗,让龙茗冷得直打颤。蒙金妮抱着僵硬的龙茗,尽量地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一路战战兢兢有惊无险,终于到了乡府,下了车,开始步行。然而山路比通车的路更加窄小、坎坷。看前方的路,就像一根绳子,从山顶上垂直下来,把人吊上去。脚下的路,不断凸起光滑的石头,踩上去不小心,就会掉下或滚下旁边的悬崖和沟壑。蒙金妮背着所有的行李,还要兼顾龙茗。她牵着龙茗的手,时刻卫护姐姐的安全。她眼下无以回报,惟愿用生命,报答姐姐的恩情。
终于爬到一个坳口休息。龙茗的沉重变成哗哗泪水得以释放。蒙金妮后悔不迭连连对龙茗说对不起,让你受累受怕了。
没想到龙茗说:“我哭,我难受,不是因为累,也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你比我活得更加难!你走出大山,比我更不容易!”
蒙金妮也哭了,因为龙茗进一步的或深入的同情。
在到达蒙金妮破烂的家后,龙茗的心情再次沉重,她的同情达到了高峰。
在屋外磨刀的父亲看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朝他走来,他能感觉其中一个人的体态和步态很像四个月不见的女儿,但是又不敢肯定,因为这四个月,他没有再给过女儿一分钱,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买衣服?所以,他愿意相信这两个年轻的女人是乡妇联陪同县妇联来的干部。他想可能是他去年申请的妻子患乳腺癌的救助金有了着落,虽然妻子没能救活,但钱是花出去了。想必她们是送救助金来的。
直到她们走近,直到女儿熟悉的声音朗朗上口,父亲才确信是女儿回来了,还带着她的同学。
父亲不是很高兴,因为女儿的铺张。家那么穷,买那么好的衣服穿,还带同学回来,这不是花盖页子蒙鸡笼,装阔吗?他简单地和女儿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后,继续磨他的刀。地头有一棵苦楝树有碗大了,他想把它砍了,可以卖一百块钱。
两个也已放假的弟弟异常高兴,因为他们看见姐姐变漂亮了,姐姐带来的另一个姐姐则更漂亮。兄弟俩在晒坪上奋力打着陀螺,展示自己的技艺。寒冷的冬天,两兄弟都只穿单衣,脚上的胶鞋也都破了,脚趾头从破洞里钻出来,像是乌龟的头。
走进房屋去看。有三张床,床上是单薄、凌乱、油腻的被褥。一个竹篾编织的大米桶,桶底到处是老鼠啮咬的伤痕。龙茗伸长脖子朝里看,只见桶里只剩十来斤的玉米了。
从里屋去往屋后,是厕所、猪圈、羊圈、鸡舍四合一的毛坯建筑,但现在里面的畜生没有猪,也没有羊,只有鸡。一只母鸡正在草窝里孵蛋,对两个进来的姑娘视而不见,没有惊慌,继续孵它的蛋。这只母鸡有可能就是这个家目前主要
的经济支柱或收入来源。也许还有一只羊,放到山上去了,蒙金妮说,我去读大学的时候还有一只的,很小,如果还在,现在应该有四十斤了。
这时传来砰砰的声音。龙茗和蒙金妮循声而去,望见父亲正在田头砍树。龙茗跑过去,对蒙金妮的父亲说:“叔叔,你这棵树我买了,但请不要砍它。”
父亲停止砍伐,看了看龙茗,再看了看树根的豁口,已砍开一大半,索性又补了几刀,然后他站起,叫女儿和她同学闪开后,把树一推。只见树轰然倒下,横陈在没有农作物的农田里。
父亲开始剥削树木的树枝、树皮,她对一旁袖手旁观碍眼的女儿,说:“还不去煮饭!”女儿和她同学退走,父亲在后面又补充说:“把那只鸡劏了!”
晚饭的时候,龙茗看着吃鸡肉不吐骨头的两个弟弟,觉得她不阻止蒙金妮杀掉家里最后一只鸡是对的。
正吃饭间,来了两个人,是蒙家的亲戚。他们是来讨债的。亲戚讨债的方式十分的委婉和艺术,他们只说自己现在如何如何的困难,春节快到了,要买这买那。然后,他们对衣着光鲜变得白胖的蒙金妮一顿夸奖,对所剩无几的鸡肉揶揄一番,就是不说要蒙家还钱。蒙金妮羞恼的父亲指着家门外新砍的木头,说你们是等我明天卖了木头一人先还五十呢,还是现在就把木头扛走?两个亲戚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先下手为强,扛走木头。因为他们担心如果明天蒙父卖了木头,说不定不会还他们钱,而还给别人。
望着扛走木头的亲戚,龙茗问蒙金妮:“一共欠所有人多少钱?”蒙金妮说:“我念大学之前,七万多吧,现在应该不到那么多了。”
第二天,龙茗呼唤蒙金妮和她的两个弟弟,步行去了乡上,再从乡包了一辆车去县城。在县城,龙茗用两张卡在不同的银行取了十万元现金。用两万元买了衣物和食物,装进包车里。他们沐着不再感觉寒冷的山风,满载而归。
穿上新棉衣的父亲捧着八万元现金,看着救助他全家的龙茗,像看着一个菩萨。
父亲悄悄问女儿,你是怎么交上这么一个贵人的?
蒙金妮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学第一天就遇上她了,然后就一直在帮我。
知道有人帮你,我就不用卑鄙下流去跟人借钱了,父亲说。
父亲终于告诉女儿,开学那天一早他去借钱的事情——
父亲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到一个可能会借钱给他的人。
这个人叫覃寿平。
覃寿平是父亲蒙可以的同学,两人读完初中以后都不读了。他们一起去南丹挖矿,一起遇到矿难,又一起侥幸逃生。蒙可以回了家乡,覃寿平则留在南丹,继续挖矿。几年后的某个春节,两人在乡上碰面。覃寿平问蒙可以成家了没有?蒙可以说没有。覃寿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吧。
覃寿平介绍的这个人,就是蒙可以已经病逝的妻子兰美月。兰美月嫁过来的时候,蒙可以就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兰美月长相不错的呀,覃寿平为什么不据为己有娶做妻子,却将她介绍给我?虽然覃寿平口口称称说因为他们是生死兄弟的缘故,但蒙可以仍然觉得蹊跷。若干年后蒙可以逼问兰美月。兰美月如实告诉——她和覃寿平原来是订了亲的,但是后来覃寿平又看上了一个比她更好的人,就把亲给退了。或许出于良心和好心,他把她介绍给了一起患难的兄弟。蒙可以当时听了,也没觉得覃寿平特别可恨,因为他只是介绍,没有逼迫或诱骗的意思。况且兰美月和蒙可以两人见面后,都你情我愿,一个愿娶,一个愿嫁。直到妻子病逝,欠下巨额债务,又为了女儿的学费逼得走投无路,蒙可以才怪罪起覃寿平这个卵仔。
那天一大早,蒙可以到了乡里,敲开已回到乡上开商店的覃寿平的门。他把覃寿平拉到还空无一人的街上,说寿平,兰美月是你介绍给我的,她本来是要嫁给你的,你不要了,把她推给我。她现在死了,等于你把倒霉和灾难转嫁给我。所以你有责任。现在兰美月的女儿要上大学,差一千块学费,请你借给我。覃寿平想了想,说你借一千是吧?我不借。我送你五百。蒙可以懵了,为什么?覃寿平说反正你还不起,借你一千,等于我亏一千,还不如送你五百,我还省五百,等于赚五百。蒙可以说你卑鄙。覃寿平说因为你卑鄙在前。你老婆遭难,你穷,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你这简直是敲诈勒索!你懂不懂?蒙可以被震慑住了,说我也是不得已,为了女儿,只有卑鄙这么一回。这五百块钱,不算你送,我一定还你!
蒙金妮听了父亲的告诉,感动得要给父亲下跪。父亲把已经屈膝的女儿揪起来,说你要跪就去跪你同学!你同学现在帮了我们,你一定要记住她的恩情!蒙金妮点头。但她并没有去给龙茗下跪,只是在晚上和龙茗同睡一床的时候,把自己焐热的脚并到龙茗冰冷的脚上,让龙茗的脚不再冰冷。
春节,龙茗就在蒙金妮的家里过。
之后的三年,龙茗都是在蒙金妮家过的春节。
蒙金妮曾问龙茗:“姐,你为什么不去你家过春节呢?虽然我很乐意你来我家过春节。你不是有家,有妈妈,还有弟弟么?”
龙茗说:“我妈福星高照,快五十岁嫁了个老外。弟弟放假就去国外陪她,所以我在国内举目无亲,如果你再不把我当亲人的话。”
蒙金妮就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还有一些问题,蒙金妮问过一次后,就不再问了——
“姐,冯祖军那么浪漫和深情地向你求爱,你为什么就不接受呢?”
“姐的苦处你不懂。你也不需要懂。”
“姐,你需要我怎么报答你的恩情?”
“姐什么都不需要你报答。如果说报答,那么将来,你活得好好的,你的家也变得富裕,还有,你所知道的关于姐的事情,都让它烂在肚子里,就是最好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