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巍峨的华蓥山的时候，韦军红的心情肯定不如来这里的游客那般肃然起敬，尽管这山诞生的著名英雄和烈士，是从小熟读《红岩》的韦军红所敬仰的。但他来到这里，心思却不放在双枪老太婆等英烈身上，目的也不是为他们而来。现在对韦军红来说，弄清楚龙茗的真实身份和身世，比朝拜英雄和英雄的山重要。

龙茗在与蒙金妮的一次谈话中，提到过华蓥山，又否认自己是四川人。韦军红又想起那一次龙茗吃饭的时候，他不经意说出“川妹子就是能吃辣”的时候，龙茗也否认自己是四川人。她的两次否认都是极其敏感或十分忌讳的否认，就像戳到她的痛处一样。而她自己所承认的籍贯现在可以确定是假的，那么，她就可能是她否认的四川人，四川华蓥山人。

如果韦军红的判断是对的，或者查找的方向是正确的，那么真相就藏在这重峦叠嶂的山区。

韦军红在四川公安厅工作的同学唐冠，亲自开车，陪同韦军红来到华蓥山位于的四川邻水县。有既是同行又是同学的唐冠出马帮忙，韦军红看见的尽是绿灯。

在决定来四川调查的时候，韦军红拨通了在四川公安厅工作的同学唐冠电话。他对这位出身高干子弟的同班同学说老唐，我有件私事，要去四川办，你能不能帮我？唐冠说韦军红，你这个锤子，毕业都好几年咯，平时不给我打电话，有事才给我打电话！什么事？韦军红说我到了成都再跟你说。到了成都，韦军红见到在机场接他的唐冠。坐在唐冠的车上，韦军红说我来查找一个人，一个身份不明但对我极其重要的人。唐冠说你这个锤子，什么人身份不明，怎么极其重要法，明白说！韦军红说她叫龙茗，目前是我的女朋友，一见钟情想跟她结婚的那种女朋友。但……她现在失忆了，出了意外。没来得及了解她的身世就出了意外。只知道她是四川人，可能是华蓥山一带的人。唐冠看了看义薄情天的同学，立即将车掉头，开往邻水方向。

到了邻水，韦军红首先通过邻水县公安局户籍管理系统查找龙茗的信息。系统显出八个叫龙茗的人，但不是性别不一致就是相貌、年龄不符，总之不是韦军红要找的龙茗。就是说，龙茗的姓名也是假的，她叫龙茗之前另有姓名。

唐冠、韦军红，加上县公安局一姓毛的警官，来到邻水中学。他们以查案为由，要求查找在2000年至2006年间，在邻水中学读书或毕业的学生。这名学生或许叫龙茗，或者叫别的姓名。韦军红出示了龙茗的身份证相片，以及龙茗的其它照片——龙茗大学期间和蒙金妮的合影、韦军红偷拍的龙茗近影。

中学副校长黄飞跃看了韦军红提供的三张照片，几乎不用回忆，就说：“她是高104班的，但是不叫龙茗，叫雷燕。”

韦军红心里一震，“你确定？”

黄飞跃副校长说：“确定。我当副校长前，高104班的语文课，就是我上的。我对雷燕的印象非常深刻。”

“怎么个深刻法？”唐冠问。

黄飞跃正襟危坐，俨然一个一丝不苟的老师，开始讲述他对学生雷燕的印象——

“雷燕是高104班里，比较漂亮的学生。她那种漂亮，不是妖冶的打扮出来的漂亮，是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的美。她不仅美，而且勤奋好学，能吃苦耐劳。她的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茅。如果不是家里发生变故，她是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并且考上大学后能读大学。那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高考冲刺阶段，雷燕的父亲自杀了。她的父亲是个包工头，小包工头。大包工头欠小包工头的钱，小包工头则欠民工的钱。而雷燕的父亲这个小包工头，是有诚意和良知的那种工头，卖了房子，支付民工工资，还不够，差二十万这样，便以死谢罪和兑现如不完全支付工资就跳楼的承诺。雷燕的父亲一死，就苦了雷燕。她的学业受了影响，成绩急遽下滑。高考只考了个二本，我记得是成都师范学院。但是她没有读，我想一定是经济的原因，因为她还有个已在高二的弟弟。她弟弟也是我们学校的，叫雷波。雷波后来考上了四川大学医学院，现在毕业了，听说在华西医院工作。当年雷燕为了保这个弟弟，将来考上大学能读得起大学，自己放弃读大学，打工去了。据说是去广东，后来准确知道是在东莞。关于她在东莞的故事，在邻水传得是沸沸扬扬，有板有眼。因为不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没有发言权。我的汇报就到这。哦，多问一句，雷燕犯的是什么案？”

没有人回答副校长多余的问题。三个警官只表示感谢，然后走了。

毛警官已查出雷燕的户籍地址：邻水县华蓥山乡华蓥山街51号，他们现在驱车去那。

华蓥山街51号是一栋三层楼宅。华蓥山乡派出所所长将毛警官、唐冠、韦军红带来这里，他介绍说这栋楼原来是雷燕的父亲生前三十万元卖掉的，过几年是雷燕花五十万又买了回来。雷燕的母亲现在就居住在这里。

四位警官三位便服一位制服，以人口普查为名，见到了雷燕的母亲——她白发苍苍，眼睛呆滞，麻木地坐在一张老椅子上，也像一棵枯木。雷母座位的上方，是雷燕父亲的遗像。遗像上的父亲英气俊朗，笑容可掬。

毛警官问雷燕的母亲：你女儿呢？她答：死了。毛警官又问：你儿子呢？她答：活着。

韦军红没让毛警官多问，他握了握雷燕母亲的手，叮嘱她保重身体。

从华蓥山乡回邻水的路上，韦军红没有说一句话。在邻水放下毛警官后，他也只对唐冠说了一句：送我去机场。

一路都是唐冠在说——

“韦军红，我就不骂你你这个锤子了。我本来想我们毕业四年不见了，好好请你搓一顿，你也替我省了。你这个……广西仔，怎么那么痴情呢？对我们四川妹。我说，我原以为我们这位四川妹有多好，你痴情还值得。现在看来，她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是失忆，是骗了你，对不对？你也觉得是她骗了你，所以你才来调查她，对不对？你现在调查清楚了，她不叫龙茗，叫雷燕。因为她父亲的死，为了家庭，为了她弟弟，她放弃读大学，去广东打工，东莞。你现在就想去广东，去东莞，对不对？你还不死心，对不对？我劝你不要去！东莞是什么地方？一个女孩，漂亮女孩去东莞打工，挣了大钱，房子三十万卖出五十万买回，还送弟弟上大学，打的是什么工？挣的什么钱？傻蛋都能猜得出来。你还要去东莞调查，调查什么？调查她在哪个夜总会卖笑、卖唱？卖笑卖唱还是简单的，那是对你客气，怕更深地伤害你，羞辱你。调查她是否被哪个大老板包养？或者做哪个官员的小三？如果你觉得你被伤害和羞辱还不够，那你就继续去调查。我不拦你。我现在加快速度，开一百四，送你去！……”

任由同学如何刺激和臭骂，韦军红就是不张嘴。他咬紧牙关，锁闭双眼，像是防止血往外喷，不让泪流。

到了双流机场，韦军红急忙下车，去窗口买票。他买好去广州的机票，回头想去跟同学道谢的时候，同学已经走了。

此刻，在机场的出口，陪伴了同学一天的唐冠忽然想起什么。他把车靠边停下，拿出手机来看。只见显示的股市信息绿油油的，自选股全部跌停，唐冠不禁再度怒火中烧，骂道：××，你这个锤子，跟我同学一样，随便怎么骂，就是屁都不放！

韦军红走在夜晚东莞的街道，寻找或感觉龙茗的踪迹。龙茗曾经在这大大小小的街巷行走和生存，她在这里彷徨，她在这里迷惘和失去，她在这里卖身，她在这里欢笑，想必也在这里哭泣——她那时候还不叫龙茗，她还是雷燕。那就当成雷燕吧，当成雷燕心情似乎好受些，就像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人。实际上雷燕与自己也不相关，当雷燕在2008年前的东莞招摇过市、红极一时的时候，韦军红在哪里呀？在北京读大学，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多牛呀，哪里会想和东莞一个叫雷燕的三陪小姐有关系！雷燕自然也不会知道他韦军红是谁。她眼里只有男人和客人，只接待有钱和给足钱的嫖客。当嫖客像畜生或野兽在她身上泄欲的时候，她就是像海绵或枕头一样的妓女，吸嫖客的钱，让嫖客满足。她到底接待过多少嫖客？在雷燕众多的嫖客里，毫无疑问肯定没有一个叫韦军红的人，而这个人竟然来寻找她的踪迹。

可是，这是2015年东莞的夜晚，景象与当年已经不同。韦军红虽然是第一次来东莞，但能想象出当年被喻为“黄都”、“性都”和“男人天堂”的东莞，一定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可此时的东莞，街道冷冷清清，经过的出租车稀少，车上除了司机几乎没有搭乘的人。霓虹灯还在，但已经不闪烁。药店早已关门，食摊只有来了客人时才会生火。走在寂寥的东莞街道，他还怎么寻找雷燕的踪迹？感受她的欢乐（如果她有过欢乐的话）和悲伤？纵使他像一条狗或比狗嗅觉灵敏，抑或他是警察手段高明神通广大，他也无法复原或再现雷燕在这里，被毁掉的贞洁、青春，以及挥洒的血和泪。

韦军红在东莞足足活动了三天。

他去了各公安分局、派出所，查询一个叫雷燕的人——她办理临时居住证的情况，她是否被公安机关拘留或处罚？

公安机关的查询结果让韦军红喜忧参半。雷燕的确在公安机关办理过东莞的暂住证，那说明雷燕来东莞是事实，他推测雷燕在东莞做三陪女就有可能是事实，这是令韦军红担忧的。喜的是雷燕并没有被公安机关拘留或处罚过，那么雷燕也有不是当三陪女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韦军红还是心存侥幸。

他的侥幸在接下来对雷燕的房东的访问时，被击得粉碎。

韦军红走访雷燕的房东——她在东莞一年多的三个房东。韦军红一一访问了他们。在付给他们钱后，这些房东就像编剧得了稿费一样，不遗余力和绘声绘色地讲述起雷燕在东莞做小姐的经历。他们的演讲虽然各自完成，但综合和整编后，则像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