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在等 天也在等
书名:天等山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5910字 发布时间:2024-07-22

像一条有斩获而又严重受伤的猎犬,韦军红回到了广西。他连夜租了一辆车,开往靖林。

车到靖林县城,韦军红没有下车,他沉重、软弱地坐在车后座上,像是被戴上了一百斤重的脚铐。

出租车司机见客人迟迟没有付钱,又无动静,以为客人睡着了。他打开车里的照明灯,回过头去,只见客人双目圆睁、血红,像是一头愠怒的豹子。他再看看夜晚寂静的街道,慌忙举手示弱,说:“兄弟,有话好说,价钱可以再商量。你看现在表是667,零头我就不要了,只收六百,可以了吧?”

韦军红说:“请继续往南开。”

“往南?哪里?”司机说。

“那良镇。”

司机在导航上搜了搜,说:“哇,越南边上呀!”

“对。”

“不去了。太远了。”

“钱照表给。不需要你优惠。”

“那也不去。你另外租辆车吧。我困了,为了你我安全。”

韦军红掏出了警官证,“我保证你安全。”

司机仔细地将证件里里外外看了又看,“你怎么不早说你是警察呢?”

韦军红说:“因为我怕你不收钱。”

“别说那良镇,你要我开到越南,开到河内,我都去!”司机笑呵呵说。

出租车像一匹望见绿洲的马朝那良镇奔跑。它听从雇主的指示,直接开到位于山脚的学校。

学校的大门依然关闭。现在还是暑期,又是夜间,静谧而黑魆魆的学校,像是阴森的坟场。事实上出租车司机真把这当成了坟场,他以为身为警察的顾客就是来上坟的。他在收了近一千元车费后,返还客人一百元,畏葸地说这就当作我敬的一份香火钱,我就不陪你不等你了哦。他说完便开车溜走了。

韦军红抓着大门的铁栏杆,头也贴在栏杆上。时不时,他的头敲打着栏杆,像一名身无分文的赌徒,回到家门口,没有勇气进去,没有脸面见人。他抑或又像遁入空门却又六根未净的僧人,倚靠山门思念凡尘。韦军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为什么还要迫不及待地见里面一个已经被他摸查透彻的人?他不知道见了那个人——身心分裂灵肉对立的女人,他将站在她哪一边?他是该翻墙而入?还是叫醒她?

这个夏天的夜晚特别的闷热。没有一丝风。学校被热浪包围着,像工作中的蒸笼。它背靠的山,则像被烧光了草木一样。山上的禽兽,像是被火烤似的,垂死地嗥叫。

不知过了多久,校园里出现了一道光,它晃晃荡荡地照射着,逡巡学校的院落,逐渐地靠近了校门。

龙茗的手电筒在忽然照到门口的一个人影后,倏地掉落。

“谁!”龙茗惊惶地大喊。

“我,”韦军红说,“韦军红。”

龙茗捡起地上的手电筒,重新照射在门口的人。电筒的光柱随着脚的移动变得凝聚和强烈,明白清楚地打在韦军红的脸上。

龙茗却在这时候瘫软了下来。她撑不住了,就像一个苦等爱人等多久都没事的女人,在等到爱人出现的那一刻,却偏偏坚持不住一样。

韦军红急忙退后,甩掉肩上的行李,又飞速地前冲,翻墙落入校园。

他抱着坐跪在地上的龙茗。看着九天不见的女人——憔悴的软弱的女人,善良端正的女人,无法接受过去是妓女的女人,韦军红没有了脾气。他一肚子的怨恨都化成了爱。他抚摸她的发梢,吻她的脸、额眉、眼睛和耳垂。他呼唤她的名字,甚至,呼唤菩萨: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龙茗快醒。

果然,龙茗在韦军红的拥吻和祈求中活动了身子。她在她渴望的男人的怀抱睁开了眼睛。她干燥的嘴唇失控地颤抖,像冰冻中蝴蝶的翅膀。

龙茗的嘴唇终于迸出了声音:“这九天,你都去哪了?”

韦军红说:“我……执行任务去了,和我们副局长一起,是个秘密任务,所以……但我去的第一天,我给你发短信了。你没有回复我。”

龙茗说:“我不看你的短信,就删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到,不想你。”

“然后呢?”韦军红说,他其实知道然后了,明知故问而已。

“可是我做不到不去想你,”龙茗说,“然后我就天天盼着你的电话,你的短信。可是,你再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或者短信呢?”韦军红说。

“你不再给我电话,短信也没有,说明你已经不理我了,和我分得彻底了,不在乎我了,我就是路人一个了,”龙茗说,她坐立起来,试图离开韦军红的怀抱,“我给你打电话或发短信,不是显得我骚扰你,破坏你吗?”

韦军红再次搂紧她,“对不起,我错了。可是,我一出差回到靖林,我住的房子门都没进,就连夜赶来你这里了。”他朝校门努了努嘴,“我行李还扔在外边呢。”

龙茗的脸贴紧归来男人的胸膛,像是要借助他的胸膛,堵住她奔涌的眼泪。她还咬住他胸膛的衣襟,控制自己哭不出声音。她的手已经伸张了出来,抱住了也在抱着她的男人。他们你抱紧我,我抱紧你,已经像依依相偎或盘根错节的两棵树。

“我们回去吧,”韦军红说,“回房间去。”

龙茗的脸搓了搓韦军红的胸膛,“我不回去。不想回去。”

“那好吧,好的。我们就坐在这,看星星,看月亮。”韦军红说,他这才抬头看天,发现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月亮和星星都睡觉了。哦,天都快亮了。”

“我想爬山。”龙茗忽然说。



天等山在这天早晨被一对攀登它的恋人惊动了。它本来睡得沉沉的,那些常年栖息在它身上的禽兽的翻飞和鸣啭,也无法唤醒它,因为它已经对它们麻木了。它仿佛不是为它们而存在的,包括扎根在它身上的树、荆棘和或未完全排除的地雷,它统统对它们无动于衷。它仿佛是一座通灵或有人性的山,千百年来,只有人的登临和造访,它才会露出斑斓的色彩。

这不,山今天因为一男一女的投怀送抱而活泛起来,焕然一新——它像是被两双爬行的脚挠醒了,早早地掀开雾罩。崖壁上巨大的洞口,像是它露出的眼。风乍起,草木摇晃,像是因它畅快的呼吸而生发。这一男一女手拉着手,脚不停歇,使得山像被不断地挠痒,与飞禽走兽一起,发出一阵阵的欢笑。所有的草木,都在抖落露水。所有的花朵,已经提前绽放。

上山的路,有许多条,它们大多是放牧的牛羊踩踏出来的。但越往上,路便越来越少。从北面山腰通往山顶的路,则只有一条了。

现在,唯一通往山顶的路上,爬行着生龙活虎的韦军红和身轻如燕的龙茗。他们热情高涨,像马力充足的汽车或火焰熊熊的热气球,在顽强地攀升。路陡峭和曲折,像是树上缠绕的枯藤。他们在枯藤上像垂涎树冠青果的猕猴。这对亲密的猴子争先恐后却又互相照顾。热了,出汗最少的人为流汗最多的人擦汗。渴了,就算韦军红最渴,他也要把阔叶掬来的山泉水,喂给龙茗先喝。他们可以热,可以渴,就是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饱满的情绪、情感和情欲真的是可以充饥和抵御辛劳啊。

韦军红和龙茗终于爬到了山顶。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竟然是塬状的平面——它开阔、松软、碧绿,像一块长着秧苗的稻田。蜻蜓和蝴蝶飞舞在田野般的塬上,像是飘雪。阳光照耀的塬上,像一张熠熠生辉的龙床。韦军红和龙茗还真把这当床躺了下去。他们先看天,才互相探望。四肢伸张的两个躯体,像两个大字,也像一个囍字,因为他们的手连在一起。这是多么奇怪或神奇的一座山,山顶居然像床一般的平整和柔软,不是鬼斧神工造不出来。

龙茗说:“我听说,据说,这山顶是被炸弹削平的。当年……”

“我明白了,”韦军红打断说,“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我爸跟我讲过,当年炮火的猛烈,把山头都削平了。只是没想到这座山也是这样。”他坐起来,然后站起来,往前走了些步,看着山的南边,“这么说,附近就是越南了。”

“这山,北面是中国,南面是越南,”龙茗站起来,走到韦军红身边说,“就像珠峰,北坡是中国西藏,南坡是尼泊尔。”

韦军红看了看龙茗,“你不是第一次登上这里吧?”

“我几乎是每个星期,都来。”

“为什么?”

“就知道你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想来,爱来。”龙茗说,“自从发现了这里,这片山顶上平地、草原,它就像一块香香的蛋糕,诱惑我。也像磁场一样,吸引我,就吸引我。”

“也吸引我,”韦军红说,“的确很美,与众不同,很诱人,很迷人。”他看着龙茗,“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龙茗说:“因为有路呀!所有上山的路,到半山腰后都断了,只剩下一条向上的路。我就走咯,想走到它的尽头。”她踩了踩脚下青草,“那么,尽头就在这里。这是路的尽头,也是山的尽头。”

“这山为什么叫天等山?”韦军红说。

龙茗摇摇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多让人心动的名字,一开始我就是冲着着名字登这座山的。为什么叫天等山?是天在等着的山?还是在等着天的山?就是说,是天在等山?还是山在等天?不管是天等山还是山等天,为什么要等?我想自己知道答案,寻找答案。”她失望地看着天,看着山,“可是到现在,我还看不明白,不彻底明白。我只有问当地人,当地人也说不懂,只是懂得这山从古到今,就叫天等山,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名字。”

韦军红说:“就像我那村庄,为什么叫上岭,我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十分肯定。”龙茗说,“我爱上了这座山。非常依赖它。”

“为什么?”

“只要我上了这山,躺在这草坪上,就能睡得着觉。”龙茗说,她来了个360度转身,“这草坪的任何地方,包括那悬崖边上,我都能睡得着。而且,净做好梦。”

“有这么神奇?”

“当然。”

韦军红扶住龙茗的双肩,“那你躺下,睡给我看。”

龙茗说:“今天有你在这,我可能睡不着。”

“试试看。”韦军红边说边扳下半推半就的龙茗。他自己也坐下,用腿做龙茗的枕头,“睡吧。”

龙茗头枕着韦军红腿,闭上眼睛,“我真的许多天,没睡得着觉了。”她喃喃地说,“我想到这里来睡,但是没有气力爬上来。”

“你今天可有的是劲。”

“韦军红。”

“嗯?”

“你真的不是……不想我,才不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我要是不想你,就不会一出差回来,就马上赶来见你。”

 “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再喜欢我了。”

“除非你再一次赶走我。”

“我是不是很可恶?”

“没有。”

“这些天,我好害怕,真的很害怕。”

“一个人守着一所学校,是我都害怕。”

“我不是怕这个。”

“怕我不再见你?”

“军红。”

“嗯?”

“对不起。”

“为什么?”

“如果你现在还想,不嫌弃我,就要了我,睡了我吧。”

“你说什么呢。”

“你就当我是个坏女人,就当我是一具肉体。就当纯粹是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你不嫌脏,就睡了我吧。”

“你脏吗?”

“我脏,很脏。我有段很脏的过去,无法洗干净的过去。之前,我拒绝和你做爱,就是因为觉得我脏。我怕玷污了你,我更不配占有你的童贞。”

“你现在不怕了?”

“我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见了你,刚刚不久,我忽然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豁出去了。”

“包括你现在主动要向我献出的……你自认为很脏的身子?”

龙茗在这时候睁开眼睛,看着韦军红,“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我是纯真的女人?正派的或高尚的女人?”

韦军红不吭声,或不置可否,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锣。

“在半山腰,你去掬水给我喝的时候,你留给我的你外衣口袋里的车票、登机牌,我都看见了。”龙茗说,“不管你是故意还是无意。”

“那又能说明什么?”韦军红说,“跟你没关系。”

“你坐了火车去了福建平溪,对不对?”、

“去了。”

“平溪是我身份证上的籍贯,”龙茗说,她坐起来,“你去那里干什么?或为什么去那里?难道不是去核查我身份或籍贯的真假吗?”

“我们是去调查林伟文,不是针对你。”

“然后,你去了大岩县,对不对?”

韦军红说:“我去大岩县,是去看我的姑妈。”

龙茗说:“可是大岩县有我的同学,与我关系最好的同学,她叫蒙金妮。你一定还见了她,对吧?”

“偶然遇见的。”韦军红说。

“她都跟你说了些我的什么?”

韦军红说:“她说你是她的恩人。她说的都是对你感恩的话。”

“然后,你经过南宁的时候,想必去了我的母校,邕州师范学院,去找了我的老师,调查我在学校的情况,是不是?”

“是了解,不是调查。”韦军红说,“说实话,我是先去你的母校,才去大岩县。”

“去了大岩县后,你又去了四川,又去了广东,东莞!对不对?”

“请不要审问我,我不是你的犯人。”韦军红霍地站起来说,他显然被惹恼了。“要审也是我审你,要问也是我问你。我什么都没有问你,更没有审你。你倒审问起我来了。岂有此理!”

龙茗抬头说,“那你审我呀!你才不是想我才赶来找我的,你是为了审我才来的,对吧?你故意不问,是想让我主动交代坦白,对不对?那好,我就向你主动交代坦白!” 她挪动身子,坐姿变成跪姿,“我的身份姓名是假的,我不叫龙茗。我的真实姓名叫雷燕。我的籍贯也是伪造的,我的真正籍贯是四川邻水,不是福建平溪。在上大学之前,我在广东东莞……”

“别说了!”韦军红挥手打断龙茗,紧接着又双手抱头,就像捂住快要爆炸的炸药包一样,“我全知道了,别再说了!”

龙茗说:“我要说。你知道是你的,我要说是我的。警察掌握了证据,不还得需要犯人承认,供认不讳吗?”

“我没有说你是犯人!”韦军红继续喊叫,“再说我就要疯了!懂不懂?我要把你当犯人,会私下火急火燎来找你吗?之前,在喜欢你之前,爱上你之前,我认为你是杀人嫌犯,那是我错了!在喜欢你之后,爱上你之后,了解你的悲惨过去和不幸命运之后,我发觉我还是喜欢你,还是爱你,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来找你,你明不明白?”

龙茗不还嘴,像是被韦军红的气焰压住了。

“你或许认为你有罪,你脏,”韦军红乘胜追击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有罪的是把你推入火坑的人,脏的是贪欲横行的社会!龙茗,既然我还喜欢你,还爱你,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全部。真的,我接受,全部接受。”

龙茗投入韦军红重新向她开放的怀抱,“叫我雷燕好吗?这是我真实的姓名。”

“不,”韦军红说,“现在的龙茗才是真实的。我只叫你龙茗。”

龙茗被挤压在两个人胸前的手像是也受了感动,灵敏的指头抚摸着男人的胸膛。这男人的胸膛长着毛,粗粝而茂盛的毛,像是高山上的荆棘。荆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新鲜的味道,令人陶醉。细嫩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揉搓着荆棘,将疼痛传达到龙茗的心。

“关于林伟文,关于他和我,”龙茗说,“你可能有不知道的,也是我不准备继续向你隐瞒的,我觉得还是具体地、清楚地对你讲述、供述比较好。”

“我们先坐下来好吗?”韦军红说。他带动龙茗,与她一起坐下。龙茗的背后,粘贴着一些草屑,他把草屑拍打掉。然后,他还捋了捋龙茗凌乱的头发。

龙茗凝重地看着远方、前方,目光越缩越短,最后落在自己的脚边。她的双手始终抱着膝盖,像是捂着一个已经从地下挖出的坛子,像是这坛子里的东西至关重要,而又见不得人。只要把它打开了,对打开它的人和见证它打开的人,都是灾难。

“如果说出来,又重新给你带来痛苦,你就不说。”韦军红说,他看着远方,“我能大致知道,推测出来,林伟文后来违反了你们之间的约定,他又找到了你。然后威胁你,要挟你,利用你未成年的学生,替他贩毒。对不对?”

“不止这些,”龙茗摇头说,她下意识地把膝盖抱得更紧,并索性把眼睛闭上。阴魂不散的林伟文立马跳进她的脑海——他手捧红花,像捧着血淋淋的兽心,让她生吞。

韦军红注视痛苦回忆的龙茗,他能想象出她脑海里的画面和情节,能推测出林伟文的老谋深算和卑鄙下流,能感受龙茗的抗拒和挣扎。

他设身处地,替换龙茗,把龙茗的遭遇统统承接过来。他也紧闭眼睛,悲愤的心立刻凶猛地跳动,发出勇敢的声音:林伟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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