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摆脱不掉的男人1
书名:天等山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11905字 发布时间:2024-07-22

2013年9月10日,那良小学在这天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一串串的彩旗横挂校园的东西。一条条标语连贯校园的南北。斑驳的墙壁贴满了图画。泥泞的操场铺上了干草。平时充满恶臭的厕所撒上了一吨以上的石灰。老师们都穿上了规整的衣服。学生们必须穿鞋,才能走动或进校。

还有两个月满六十岁的校长农连举一大早就在校园内外蹿来蹿去,像一条忠义的老狗。今年的教师节与以往不同,这不仅是他最后的一个教师节,最重要的是,今年的教师节,要有县领导带着大老板前来慰问。农校长在昨天得到的通知,立马全校动员,布置迎接事项。三百多名师生全力以赴,日以继夜,迎接工作总算基本就绪。

现在,让农校长放心不下的是欢迎领导老板的文艺节目。文艺节目是欢迎工作的重中之重,负责人是龙茗老师。在那良小学能组织起一台文艺表演的人,也非龙茗莫属——她貌美无双而又能歌善舞,独自表演一台节目都有能力,并且不会让人看厌。今年学校的迎新晚会,本来龙茗老师只表演两个节目,但在师生强烈的欢呼声中,她接连表演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新年钟声的响起。但这次的节目表演不一样,教育局要求师生的广泛参与。如果有时间,这对龙茗老师也没什么难度。现在的问题是,只有一天的时间,龙茗老师能组织起一台既有师生广泛参与又有一定水准的文艺表演吗?

学校食堂、礼堂二合一的泥瓦房始终牵着农校长的心。他每隔二十分钟或半小时,就会到那里,观看师生们的排练。有时候他走进礼堂里,给师生们鼓劲和压力。更多时候他是在礼堂的外面,从窗户往里看,为了不使师生们分神、分心。对于正在排练的师生们,编导龙茗老师才是最高的领导和绝对的权威。农校长尽管相信龙茗,但仍然免不了担心,因为表演时间迫在眉睫。

这不,领导和老板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到了之后,在校园内走一圈,十分钟。再汇报、指示三十分钟,就要来礼堂观看文艺表演了。可排练仍在进行,龙茗老师还在继续指导。她发号施令,在农校长听来就是吆喝。她打节拍,在他看来是鼓掌表扬。她做动作示范,让农校长以为是她要表演的节目。

农校长不得不叫出龙茗老师,对她说:“龙老师,辛苦了。可是呢,有两个事情,我提醒你一下。第一,是时间问题。领导和老板马上要到了,最多有一个半小时就要表演了。请抓紧时间好吗?第二,是师生广泛参与的问题,这是教育局的规定的,要求的。那么,我看了看,你个人要表演的节目,有点多。当然,你在别的时候,别的场合,多多益善。但今天这个场合,不合要求。你看,能不能减减?”

龙茗边用纸巾擦着汗边回答说:“校长,节目一定能按时演出,您放心。另外,我自己今天也就准备演一个节目而已,多吗?哦,您看我刚才做很多的动作,是不是以为是我要表演的节目呀?不是的,我那是给老师同学做示范,不是练习我的节目。我的节目不用练的,就一个,校长您放心。”

农校长一听,忙不迭说:“放心,那我就放心了。”他接着快步走进礼堂,端起龙茗惯用的水杯,迎上去递给正走进来的龙茗,“龙老师请喝水。”

龙茗喝着水,看着离去的农校长的背影,仿佛是看着自己的父亲,关切地笑了笑。她亲生的父亲因为付不清拖欠民工的钱,守承诺或负责任地愚蠢去死。这位校长也是一位把诚信当大过天的工头,他接受上级的任务,假如完成不了,将来他一定死不甘心。龙茗殚精竭力地组织和编导这台节目,与其说是为了取悦领导和老板,讨得他们对学校的支持和资助,不如说是为了告慰这位年老的校长,不让他抱憾地退休。龙茗到那良小学工作一年来,没少得农校长的照顾。他就像父亲一样爱护她。父爱如山,什么领导和老板都是浮云。

龙茗万万没有想到,在前来慰问的领导和老板队伍里,出现了林伟文。

那个坐在礼堂前排中央的胖男人,当龙茗的眼光扫到他的时候,很快就被龙茗认了出来。

当时龙茗在后台安排和指挥师生候场。近一百人的演出人员在狭窄的幕后混乱无序、拥堵不堪,大多数被挤到了侧门的外面。龙茗强有力地整顿了他们,排出了序列。准备就绪的龙茗这才有空顾看礼堂里的观众。她拨开幕布的一小角,目光朝观众席扫去。只见剩余不足二百平米的观众位置,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有前排是宽松的,坐着大概十二三个人,想必就是领导和老板。龙校长坐在最边的位置上,可想而知从他身边至右,都是比他级别高的人,比如他右边的镇长。她从认识的镇长继续往中间扫视,不认识。再扫视,还是不认识。越靠近中心的人级别越高,身子也越胖。就是说,龙茗再也不认识比镇长级别更高的人了。但龙茗还是惯性地往中间看,她的目光像是刹车后的车辆一样,滑行到了前排的中央。

她看见了一个胖男人。他是前排中央偏胖男人中最胖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男人很面熟,怎么这么面熟?很像林伟文!龙茗的心咯噔一下,像是一个人被仇敌的子弹“嗖”的擦肩而过,惊险而已,没事。长得像而已,林伟文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他说过他的的生意范围是在福建、广东和云南,不在广西。就算来广西也不可能来这边境的小镇。这小镇有什么呀?再说林伟文也没有这么胖,这男人比他胖。

就在龙茗的目光准备从这疑似林伟文的男人移开的时候,只见他做了一个动作——抚弄头发。他的头发居然可以像帽子一样转动!这只有假发才可以这样!而林伟文正是戴假发的。印象中他假发的发型,中分,就跟这个人现在戴的一模一样!

他真的是林伟文!

龙茗的脑袋“嗡——”地震响起来,像是看见铺天盖地的海啸劈到了跟前。想逃,怎么逃?逃得掉吗?现在是我看见他,他没有看见我。但是,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已经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才来的。别说逃,就是躲也躲不过去。她快速地分析。

表演的时间到了。

龙茗没有时机再去考虑躲还是不躲林伟文的事,何况此时她的意识里,林伟文的出现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过是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而已。他一定是想我了,想知道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如果我过得不好,他是来帮助我的。她想。

龙茗下达了演出开始的指令。

近一百名师生轮番上场,表演那良小学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文艺节目,因为在观看节目的观众里,有比镇长更大的官员,还有不知有多大的大老板。毫无疑问这些官员和老板肯定不会白来,至于对学校的重视和资助力度是多少,那也要看文艺表演是否成功,是否让领导和老板高兴。全体演出人员在开始排练的时候,校长就强调了这一点。于是渴望成功和立功的师生们非常努力地排练,此时此刻非常投入地演出。他们是为荣誉而演,也是为利益而演。荣誉和利益的驱动,往往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你看在台上表演的老师们,无论是唱歌还是朗诵,一个个字正腔圆、情感饱满。再看舞蹈的学生,他们步伐和手势的稚嫩、偏颇,却因为他们脸上天真烂漫的神态,而得到了弥补和提升。又接着看老师和学生共同的表演,大人小孩水乳交融、舐犊情深,一幅和谐欢乐的景象。

龙茗的出场,则将表演推向了高潮——

她跳的是杨丽萍的《雀之灵》。

在温婉的音乐中,龙茗渐渐地出现。她斑斓的长裙,服顺地贴着曲线的身子,仿佛就是一只森林中的孔雀,高贵优雅的孔雀!看,她动起来了,她舞起来了!她柔嫩的腰肢美妙地悸动着。她灵活的手指自如地蠕动。她轻盈的双脚慢移轻挪,或跳跃飞奔。她黑亮的大眼睛,像一潭清泉,在向观众传递情感……

她和她的团队,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前排的领导和老板,在纷纷起立鼓掌后,都走到了台上,和全体演出人员握手。

林伟文走到了龙茗的面前。但是,他装作不认识她。他的眼睛没有露出遇见熟人朋友那般的亲热。他的嘴巴也没有说话,更谈不上称呼她。他只是跟她点头、握手。只是,在握住她手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挠了一下,像是在文书上盖了个章,印证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

龙茗忽然明白了,林伟文并不是找她来的。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认识她,也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他就是为尊师重教而来,为捐资助学而来。

果然,在接下来的领导、老板致辞和讲话环节中,林伟文宣布为那良小学十一位教职员工,每人赠送一部苹果4手机,以作为教师节的礼物。还有,给全体三百多名学生发放一人一套新校服,一人一双鞋。另外,再捐资十万元。

那良小学全体师生欢欣鼓舞、热泪盈眶地送别领导和老板一行。他们簇拥着这些权贵,从校内到校外,像对待恩人一般,依依不舍。

自始至终,龙茗和林伟文没有说上一句话,连一个正经的眼色都没有交流。这反倒让龙茗感到有些失落,甚至,有些伤感。既然来了,既然再次相见,何苦不相认?至于形同陌路吗?

就在龙茗郁闷的时候,农校长打来了电话,请她到镇政府的食堂吃饭。龙茗矜持说我不去。校长说是领导点你的名,你一定要来。龙茗说什么领导?哪位领导?校长说县长,方县长。龙茗说县长不认识我,我又不认识他。校长说刚才看演出,坐前排最中间那位,旁边坐着林老板的那位,就是方县长。方县长看了演出,觉得不错,很好,尤其跳孔雀舞的老师,更不错!他问你是谁?我说是龙茗老师。他又问节目组织和编导又是哪位?我说还是龙茗老师。方县长就说,这龙老师可够能耐的,请她过来一起陪林老板午饭吧。然后,我立刻就打电话给你。龙茗说校长,我还是不去吧。校长说龙老师啊,算是我求你了。我就要退休了,不能前功尽弃呀。给我个面子好不好?善始善终好吗?他们等你到了才开饭呢!你快来吧。龙茗默了两秒,说好吧。

十五分钟后,龙茗骑自行车来到了镇政府。在门口等候的龙校长像盼来了救星一样,激动地帮龙茗推自行车,把自行车架好后,将龙茗带进了食堂。

龙茗进来后,人就被校长交给了镇长。镇长引领龙茗,直接朝主桌走,然后指定她坐在预留的位置上。

龙茗发现,她坐的位置,就在县长和林伟文的中间——左边是县长,右边是林伟文。如此看来,她坐的居然是主位!食堂有两桌人,全部都没有动筷子,就等女主角的到来。龙茗顿感不妙和忤逆,她慌忙站起要离开。县长捉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下。“今天是教师节,你是人民教师,就应该你坐主位,”县长说,他看看众人,“你们说对不对?”众人齐呼正确。县长接着为龙茗介绍在座的人,他首先介绍林伟文,“龙老师,坐你右边这位,就是林老板,林伟文董事长!”龙茗已偏过头去,对林伟文说:“林老板你好。” 林伟文点头回应说:“你好。我们握过手。”龙茗装作已有印象的样子:“是的。”他既然装,我也得装,看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她想。

接下来,县长都介绍了什么人,什么人的什么职务,龙茗都不在意,只是机械的点头,一味地说你好。

酒席终于开始了。县长端杯站起来,“为教师节,为我们尊敬的人民教师,干杯!”

众人干了一杯之后,县长又端杯站起,“这一杯,为大力支持我们靖林县教育事业、各项事业的尊敬的林老板,干杯!”

众人再次干杯之后,进入了一对一或互敬的环节。

方县长率先给龙茗敬酒:“美女老师,我敬你。” 龙茗一愣,然后忙不迭端杯,“这怎么可以?应该我先敬您,县长!”她站起,转身正面对着县长,恭敬地与县长碰杯,把酒干了。

县长接着走到林伟文身边,敬林伟文酒。敬完之后,他回到自己座位,不再走动。

其他人像是盼来了机会,纷纷争先恐后地过来,先敬县长,再敬龙茗,接着敬林老板。

县长、龙茗、林伟文无疑是酒桌上的主要敬祝对象。他们一个有权,一个有貌,另一个有钱,现在就像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装载着众人的畏惧、幻想和奢望。

一轮你来我往之后,好不容易暂时平静下来。林伟文和龙茗也才有了继续装蒜或表演的机会。

林伟文说:“龙老师,你是哪里人呀?”

龙茗说:“福建。”

林伟文做惊讶状,“啊?哪里?”

龙茗说:“福建。”

“你是福建人呀!”林伟文大声说,“那我们是老乡哎!真想不到。”

林伟文这么大声,县长不可能听不到,他看过龙茗林伟文这边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抽了两张餐巾纸,朝龙茗和林伟文递去,“给!”

龙茗和林伟文当然无泪可擦。龙茗将餐巾纸用来擦嘴,掩饰被逗乐的笑靥。林伟文还真的用餐巾纸抹了抹眼睛,顺应县长的诡计。

林伟文说:“方县长,龙老师是我老乡,你可要好好关照她哟!”

方县长说:“一定,一定。我关照你老乡。那你一定要支持我家乡,靖林县的发展建设哦!”

林伟文说:“我把家当全搬过来,都投入在靖林县了,还不是支持吗?”

方县长说:“更上一层楼,更上一层楼。”他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们两位老乡!感谢你们福建人,对我们靖林人民的奉献和贡献!”

龙茗和林伟文共同接受了县长的敬酒,又共同回敬了县长。两个分开了五年的甲方和乙方,又合并在了一起,重新了解和认识。

“龙老师,龙老乡,”林伟文说,“你是怎么到广西来的呢?”

龙茗说:“我在广西读的大学。”

林伟文说:“噢,那你又怎么到靖林来的呢?”

“那林老板又是怎么到靖林来的呢?”龙茗反问。

林伟文哈哈笑,“反问得好!靖林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县长插话说:“过去我们靖林,因为打仗,和越南关系紧张,所以不敢放开搞建设。现在和越南关系不那么紧张了,而且也不怕和越南再打仗了。我们边境县建设得越好,中国的安全就越巩固!所以,林老板,投资靖林县的建设,现在正是好时候,好机会呀!我们需要你也欢迎你这样有魄力有实力的企业家,到我们靖林县投资建设,实现双赢!”

林伟文说:“我更需要县长的支持!”

县长说:“当然要支持。有什么困难和障碍,只要在我权力范围内,一定帮你解决和克服!”

县长和林伟文隔着一个美貌女人,谈起了国事、县情。

龙茗见自己夹在县长和林伟文中间,影响了官商的谈话。她最初是身背紧靠着椅子,尽量不阻碍他们的视线,后来发觉不行,她丰满的胸脯无法压缩,于是干脆离开位子。

县长见龙茗转移,忙拉住她,“你别走呀,龙老师。”

龙茗说:“哦,是这样,我在你们中间,影响了你们的谈话。我想换个位子,让你们靠近,方便谈话。”

县长说:“我们谈完了,不谈了。你坐下。”

龙茗重新坐回原位,像一只羔羊又关在栏里,或者像一朵花,插在瓶子的水中。

庆祝教师节的酒宴从中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尽兴地结束了。

镇政府院子里,回县里的人与留下的人面红耳赤地分别着。

林伟文临上车,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走过来对龙茗说:“老乡,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呢。留个电话好吗?”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你告诉我你号码,我再反拨过去。”

龙茗说:“1315551**33,我叫龙茗,龙虎凤的龙,姓名的名加草字头。”

林伟文用手机记下号码,直接拨打。他把手机贴近耳边,看着龙茗拎在手里的包,“通了,没听见你手机响呢?”

龙茗说:“哦,我设置的是震动。”

林伟文说:“那行,回头我再给你发个短信,确认一下。”

龙茗挥手送走了一群给她的学校送来温暖和福利的人,也送走了一个给她自己带来惶惑和不安的人——这个变胖了的仍然戴着假发的双头男人,虚伪男人,他在靖林和靖林那良镇的出现,究竟是为什么?

龙茗回到学校宿舍。她疲沓地把包往床上一扔,目光却又被包扯住。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只见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的短信。电话和短信均来自同一个号码。

短信是:小燕,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来靖林发展,也是想离你近一些。我常住湄公河大酒店1101房。

短信像一条蛇,在龙茗的眼前晃动。它昂着三角形的头,吐着紫黑色的信子,在挑逗她,也像是挑衅她。


湄公河大酒店矗立在靖林县城的河岸边,它在参差不齐的楼房中高高在上,像鹤立鸡群。

龙茗来到1101房的门口。她不得不来,必须要来。

此刻是下午的六点半,她来得不算晚。

她盯着“1101”的房号。从昨天开始,这四个数字就像钢针和锁扣,牢牢地控制住了她的心情和神经。它令她紧张、惶恐,也让她抱以幻想和想往。

房门开启,她看到了身着睡袍的光头林伟文。他本色或原形地在她面前,情真意切地请她进去。

房间宽阔豪华,不亚于五年前龙茗和林伟文同居过的宾馆。部分摆件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桌子、沙发和茶几,都是珍贵的酸枝木制品——它们想必是越南过来的价格实惠的优质材料,才得以摆在得天独厚或近水楼台的毗邻的宾馆里。

厚重的茶几上,摆着一簇巨大的鲜花,鲜花翠叶滴水、嫩瓣飘香,毫无疑问这是为龙茗的到来新准备的。鲜花的旁边,是两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和一瓶猩红的酒——这是接下来龙茗和林伟文要使用的。

在喝酒之前,林伟文还给龙茗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两把相同的车钥匙。他把钥匙从盒子里拎出来,手指穿进钥匙环里。垂吊的钥匙上,宝马标识楚楚动人,像龙茗脸上的酒窝。

龙茗当场拒绝接受林伟文的这份贵重礼物。她给出不能接受的理由:我们俩早已不再是包养关系,也就不存在交易。而且,现在和将来,都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交易行为。

林伟文说:“我这是馈赠,不是交易。”

“你馈赠的礼物太重,”龙茗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小学教师,开宝马这样名贵的车,显然与身份不符。”

林伟文说:“那这样,我给你钱,你自行购买你认为合适你身份的车。”他接着进了套房的卧室,出来时手里有了一张卡,“给,你任意刷。密码是……”

“林大哥,我不会接受你任何礼物了的,”龙茗打断说,“我们不再是之前的关系了。你明白吗?你能理解吗?”

林伟文愣了愣,然后点头说,“好,明白,理解。我们不说这庸俗的事了。我们坐下来,喝酒聊天,好吗?”他先行朝沙发走去。临近沙发,他忽然转向,拐弯进了卧室。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林伟文已经换掉了睡袍。他身着衬衫、西裤,一副正经的模样,只是还光着头。他不戴假发,或许是忘记,或许是想保持本真。

看着变得稳重的林伟文,龙茗的顾虑消失了一些。她有所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有些兴味地看着茶几上的酒杯和酒,像看着不知是深是浅是苦是甜的水井和井水。

林伟文拿过酒瓶子,并不看瓶子上的外文,就说:“拉菲。六千欧元一瓶。我从法国亲自带回来的,绝对正宗!”

龙茗不露声色,平静淡定。她喝过拉菲。真假拉菲,她都喝过。

酒瓶塞拧开了。瓶子里的酒倒进了杯子里。杯子端到了各人的手上。

林伟文致辞:“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龙茗没有把自己手上的杯子迎上去,相反往身边收缩。她把杯子护在胸前,像守门员抓紧危险的球。

林伟文看着戒备的龙茗,“那,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 他更换了主题词说。

龙茗还是不举动手上的杯子。

“小燕,那你来……”

“我现在叫龙茗!”龙茗强调说。

“行,龙茗,”林伟文说,“那你来说,我们该为了什么,干杯?”

“林大哥,”龙茗说,她直视林伟文胖手上蠢蠢欲动的杯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们说好不再见面的。”

“哦,是这样的,”林伟文说,他放下杯子,像是有很长的话要说。“我不是专门、特地来找你的。首先,我来广西发展,完全是业务需要形势所逼。我福建、广东和云南的生意不好做了,遇到了瓶颈,很大的瓶颈。我的财富在萎缩,债务却在扩大。于是,就想到了来广西寻求突破。毕竟,广西是还未全面开发的宝地嘛,尤其是边境地区。而靖林县,就是边境地区明珠,未闪光的明珠。所以,我选择了靖林。但我来靖林,并不知道你就在靖林。我是来靖林之后,才知道你在靖林那良的。你一定要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在靖林那良,当小学老师的呢?我告诉你,我到广西的每个地方,考察选点,都有意无意地打听你的下落,这是事实。我没有忘记你,因为你令我难忘,这是真话。你在广西读的大学,专业是师范。那么我想,你毕业或许就留在广西工作,在广西的某个地方当老师。于是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跟当地的教育部门,查询有没有一个叫龙茗的人?我到靖林也是这样。我终于查到了你。我找你找得好苦。”他说到这,停顿下来,像是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阴翳,像天要下雨。

龙茗的视线,已经从杯子转移到林伟文的身上。她看见这个执著男人的眼睛温柔可怜,甚至闪烁泪花。“你不是说不是专门特地来找我的吗?”她说。

“是呀,我起初是这样想的,我本来就是只想知道你在哪里而已。想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总是可以吧?我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要和你见面的。我们之间有约定,说好不再见面的。我是要遵守来着。”林伟文声明说,“我现在其实也在遵守。”

龙茗一愣,“你都到那良见我了,这叫遵守?”

林伟文说:“我去那良,是见你了。但是我装成不认识你呀,或者装成才刚刚认识你的呀。这就等于说,我们之间没有过去,或者说,我们和过去一刀两断了,灰飞烟灭了。我认识的是新的你,崭新的龙茗。我重新要你的电话,记你的名字。我在短信里表达的,意思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在哪里?并没有要求我们见面。今天你来和我见面,是你提出来的,是吧?”

龙茗说:“这么说,是我在违反约定?我错了!”她把酒杯往茶几一搁,站起来,“再……在也不见!”

林伟文像夜间的虎,敏捷而有效地拦住了麋鹿一样外逃的龙茗。他把住门,堵截去意决绝的龙茗,几乎是吼着说:“雷燕,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回去!你TM的别跟我装正经,别跟我装好人!你是什么货色,别人不懂,难道我不清楚吗?你以为屎壳郎跳到马路上,就是绿色小吉普?你以为婊子立了牌坊,就是圣女和教母?你对别人可以装,对我你装什么装?我对你,我和你,是脸盆里生豆芽,知根知底,谁也别糊弄谁,好吗?我们都别装了好不好?既然我见了你,你又来见了我,我们就不要纠缠什么约定了!用裤腰带来套头裹脑,或者把头发当裤腰带,有必要吗?有意思吗?”他手往沙发方向狠狠一指,“你现在给我坐回去!马上!”

林伟文的吼叫和教训声色俱厉,像雷鸣和闪电,朝龙茗劈头盖脸打来。一字一句,就像有制导功能的雷弹,精确地寻找到龙茗最脆弱、隐蔽和敏感的部位,狠狠打击。

龙茗返身坐回沙发上。她端起茶几上的酒杯,未等林伟文入座,独自喝了下去。她接着倒酒。但接下来的酒,她已经不能独饮了。专横跋扈的林伟文牢牢控制了她——他请她喝,她才能喝。他要她倒酒、敬酒,她就得倒酒、敬酒。他要她喝多少,她就得喝多少。

看着已经依顺的龙茗,林伟文还要继续教训她:“在广西,至少在广西靖林,只有我,”他指着自己,再指着龙茗,“知道你的底细。你的真实身份,你的不光彩的过去,只有我一个人掌握。我可以将它翻出来,拱出来,也可以使它继续埋在地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龙茗不吭声。只见她默默地解开连衣裙的扣子、拉链,像是要用行动来回答。轻薄的连衣裙因为没有了扣子和拉链固定,逐渐地从她胸前松开,从肩上滑落。

“你这是要干什么!”林伟文断喝道,“陪我睡觉,让我舒服快活,你就这样理解我的意图?当然,你这样理解也没错。你思路是对的,你宽衣解带的动作,也是无可厚非,只是搞错了对象。我不是不想。你比五年前更有风韵和气质,现在睡你一定有不一样的感觉和味道。但是,”他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打,像是在忍痛割爱一样,“我不能睡你!我睡你,或你陪我睡,都是不划算,是放干池塘的水吃鱼,得不偿失的行为,短视的行为。你有比陪我睡觉更大的用场!就是说,你陪别人上床,比和我上床,发挥的作用更大!”

听着林伟文这个衣冠禽兽男人赤裸裸的威胁和诱导,龙茗僵固了,像蛇被夹住了七寸,羚羊被咬中了脖子,腿脚或可以抖动,心肺或可以喘息,但已经无力回天了。

“小燕,我也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呀,”林伟文看着绝望的龙茗说,“我现在在靖林要拿下一块地,三百亩的一块地。但地价太高,还不一定非我莫属。有权定价和土地归属的人,我还左右不了他。所以,我只有用你来帮我。当然,你不是马上就要陪别人上床。我尽量在做避免需要你陪别人上床的努力。”他看着她裸露的胸肩,“现在,你先把拉链拉上,扣子扣好。”

龙茗没有动作。

“我来吧。”林伟文说。他坐到龙茗身边,温柔的双手伸向分开的拉链和垮塌的扣子,将它们复位。他还抻了抻她的衣裙,使它规整。然后,他推开她,手还把控她的肩胛,让她处在端正的可上下打量、欣赏的距离或位置。

龙茗像一件冰冷的重武器,被一个比武器更冷酷的男人顾看着。他的冷酷是通过他光芒四射的眼睛表现出来的。那光芒如一根根箭镞,箭箭穿心。可见他对她这件武器的重视和满意程度。

当然,她此刻也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猎物,被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操控和玩弄着。比如是一匹服帖了的野马,可以在草原上洒脱地奔跑,目的是引来猎人要捕获的头狼。那狼现在比猎人更狡猾,或更贪婪,猎人只好放出了他怜爱的马匹。他用一种猎物去诱捕另一种猎物,就像一个霸权国家利用其它国家去挑衅一个被它视为将取代它的大国。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林伟文和龙茗吧,他要用她的色相,去俘获一个当权者,为其所用。


那场别有洞天的晚宴设在广西的首府南宁。具体地说,是在南宁市郊一个叫“月亮100”的农庄。农庄依山傍水,曲径通幽。一幢幢房屋独门独院,体现着广西各世居民族的建筑特色——它们是从八桂农村搜罗过来的原装材料复制或组建而成。在朴素、简约的框架或外表里面,是极其奢华和精致的装修、布置,这是与原农家最大的不同。当然,这本来就不是为农民建设的。如今的农庄,接待的都不是农民,就像城市的高楼大厦,居住的人都不是它的建筑者一样。

农庄的主人是福建人,是林伟文信得过的朋友。

这就是林伟文请方县长来这里的原因,也是方县长敢来这里的原因。

同来的有龙茗。

方县长是来南宁开会,开完会后与林伟文、龙茗同车抵达的农庄。他打发走他的司机和秘书,撇开他最信任的人,是为了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

“壮古佬” 小院今晚迎来了一组有来头和来由的客人,至于什么来头和来由,只有客人知道,它不知道。它就像一个耳聪目明的哑巴,只是悉心尽力,永不说话。

方县长、林伟文、龙茗走进小院,小院的门便关上了。此刻的小院枝蔓叶茂,鲜花朵朵。小院有五间房,有茶室、餐厅、棋牌室和卧室(大小),间间别致奢华。

小院除了他们,不见别人。

林伟文指着餐厅新鲜的半成品食材,对方县长说:“县长,今晚就由我和我的老乡龙老师亲自下厨。我掌勺,龙老师当帮手。方县长您就先去卧室休息吧,或者去茶室喝茶等候?”

方县长看了看在车上已经聊得投机的龙茗,舍不得离开,“不不,我们一起动手!”他兴致勃勃挽起了袖子,率先抓起盆里的一条鱼,“我来杀鱼。我最擅长做鱼了。”

龙茗说:“那我就协助县长,做鱼吧。”

林伟文爽快地说:“好,剩下的,全交给我!”

三人心甘情愿做起菜来。连着餐厅的厨房,锅碗瓢盆奏响,气足火旺,烟去香飘。方县长、林伟文、龙茗在融洽的氛围中忘记了身份,县长就是个蒸鱼的,富翁就是个炒菜的,而老师不过是个丫环。他们你呼我应,我加水来你放盐,配合十分默契。

待菜全部上桌的时候,三人已经亲密无间了。林伟文与方县长以兄弟相称,龙茗则被去掉了老师,被直呼名字了。“林哥。” “方正老弟。”“龙茗。”“林大哥。”“方哥哥。”含蓄而直接的称呼里,听似含着情感,其实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前戏。说白了,三人已经心照不宣,就差几杯烈性酒下肚,助燃交易的火焰。

火烈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从三人各自的嘴里进。煽情的话、痴心的话、阿谀的话,则从三人各自的嘴里出。这进进出出,就像银行里的货币、股民账户里的金额,你存我取,忽来悠去,悲欣交集,盈亏都是钱。

“我这当县长的,亚历山大呀!”方正县长低垂着头说,看上去有些晕乎或飘飘然了,“我一个武汉大学的本科生,广西师范大学的硕士生,中国社科院的博士生,从区直机关下到靖林来,当了三年副县长,四年县长,今年四十七了。还干不出什么名堂来。苦恼。我的同学都正厅了,我还在处级趴着。为什么呢?”他抬头看看左侧的林伟文,看看右侧的龙茗,“我是不是太官僚了?”

龙茗说:“没有。你很有亲和力的。”

方正县长把右手放在龙茗的左腿上,“我不官僚,怎么你在靖林,在那良那么久,我才认识你呢?”

龙茗说:“也不久啦,我来靖林也就一年多一点。你一个当县长的,管几十万人,那么忙,我又在那良那么偏僻的地方,不认识我很正常啦。”

林伟文概括说:“你们这叫相见恨晚。”

“我怎么觉得脸红呢?” 方正县长左手摸摸自己的脸说。他的右手仍然放在龙茗的腿上,没有移动。这只右手仿佛在等龙茗的左手,从上落下来,合并在一起。

龙茗看到了林伟文丢过来的眼色。这是指令。她的左手这才下垂、降落,与自己腿上男人的手合并了。

一个男人的手和一个女人的手一旦合并,就像两根电线接上头,冒火是肯定的。何况这又是一个好美色的男人和一个被迫出卖美色的女人。

林伟文见火候已到,看了看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哟,差点忘了,我福建的朋友叫我九点去打牌,现在过五分了。”他站起来,“我现在过去,你们继续喝,慢慢聊。”

尽管林伟文退出的借口很幼稚,但却是必须的。

林伟文一走,院子的门一关,方正和龙茗便吻上了。

他们从院子的空地吻到走廊,手忙脚乱地吻进卧室,再吻到床上。这个过程两人的唇舌都没有分离过,像并蒂的葫芦或连体的双胞胎。主要因为方正太激动了,仿佛他人到中年才遇到一个他特别中意的漂亮女人,应该是。这女老师不仅漂亮,而且顺从和乖巧。她就像训练有素的、培训过的,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那么的默契配合。在接下来的性交中,她还能让他坚强、持久。这可真是了不得。他成了神了,男神。

这个时候,方正没有想,假如他不是县长,这样的女人会向他投怀送抱吗?他也没有想,我是县长耶,与一个老板介绍来的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不是权色交易吗?他什么都没想,就想快活、享乐。

龙茗也是什么都没有想。她就把自己当机器,一台智能的机器,输入了指令后,按程序走。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系列不含情感、欲望的程序和步骤走完后,居然能让人特别满意,使一个大权在握的顾客放弃了紧握的权力和筹码。

县长方正在满足后说:“林伟文要什么,我知道。我会满足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什么?”

龙茗说:“我什么都不需要。”

方正看着龙茗,“是不是你需要的,不是从我这给,而是从林伟文那里给你?”

“方县长,我希望我们仅这么一次,好吗?”龙茗说,“我只想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地,做一名普通的老师。”

方正权衡和琢磨了半天,说:“校长,你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已经说了,我只想平稳安静地做一名老师。”龙茗说。

方正说:“你当教师,只是独善其身,少数人授业解惑。当了校长,那就是全校收益。”他看着龙茗,神情歉疚和诚挚,“最主要是,我心里平衡些。我老方做不出亏待别人的事,尤其是女人。”

“我不是人。别把我当……”

“这事容不得你,”方正打断说,“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龙茗直视方正,“你是想我长期做你的姘妇吗?”

方正说:“你当了校长,那就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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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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