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长黄英武见到韦军红，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吧？”

韦军红说：“是。”

“去了那良了？”他看着手下菜色的脸说。

“去了。”

黄英武看看表，表上的时针指向五点。他又望望窗外的斜阳，说：“看来，如隔三秋啊。不对，我们是哪天去福建的？七天前，算七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七三二十一，那就是如隔二十一秋！看你一付无精打采像药渣的样子，纵欲过度了吧？” 他笑吟吟摸弄韦军红的腰，“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汇报。我估计也没什么好汇报的。”

韦军红说：“我必须，马上汇报，现在就汇报。”

看着韦军红肃穆的神情，黄英武收敛笑容，“我们坐下说。”

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

韦军红坐下，就往口袋里摸烟。他摸出一包干瘪的烟来，抽出一支，往自己的嘴里塞。再找出打火机来，哆嗦的手摁了火机的齿轮几次，才将烟点着。

从来没见过韦军红抽烟的黄英武，看着抽起香烟的韦军红，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把韦军红面前的烟盒拿过来，“我陪你抽一支。”他取出一支烟。韦军红想给他点上烟，被他夺过火机，“我自己来。”

两杆新烟枪在关闭的办公室吞云吐雾，不时有咳嗽声回旋。

韦军红说：“我们两人去福建调查林伟文，回到广西后，得到你的允许，我私自针对龙茗的身世进行查访。与你在南宁分开后，我先去邕州师范学校，那是龙茗的母校。我找到了她母校的老师……”

香烟一支接一支，在韦军红的叙述或汇报中，燃烧和掐灭。它们见证了叙述者深重的矛盾、痛苦、沮丧、绝望和悲悯。

“我现在再度、深度怀疑，林伟文的死亡不是自然死亡，尽管他该死。”韦军红继续说，“龙茗杀了他。她杀人的动机理所当然，根深蒂固。”

黄英武盯着韦军红，“你先告诉我，你和龙茗，现在还好着？”

韦军红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两码事。”

“一码事！”黄英武说，他双指敲弹着桌面，“你怀疑一个人是杀人犯，却还跟她好着，甚至爱着她。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

韦军红说：“我是名警察，可我又是个男人。我渴望爱情，我也要真相。”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慎重，慎之又慎！”黄英武强调说，“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因为这涉及你心爱的人，还有其他重要人物！凭猜测和推理是不行的。没有证据出来，不要先说，决不要说！”

“你是分管领导，我只跟你说。”

“好，既然你再度提出龙茗有杀人嫌疑，我们就分析分析，”黄英武仰头看着天花板，双指继续敲弹桌面，“龙茗，在和林伟文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趁机给林伟文的饮料里下药。具体是什么药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吧？比如说，是可以诱发心源性猝死的药物。林伟文喝了有药物的饮料，几天后发作，死了，猝死。”他把脸摇直了，对着韦军红，“高明，很高明！”

“我也是这么推想的。”韦军红说。

“可是！你想过没有？”黄英武忽然板着脸孔，“药从哪来？龙茗一个小学老师，学幼儿教育的，她怎么知道什么药，能诱发心源性猝死？她有那么高深的药理知识和智商吗？”

韦军红说：“她有个弟弟，是学医的。”

黄英武眼睛大瞪，突出的黑亮眼球像龙眼核，“你的意思，姐弟合谋？”

韦军红说：“这个需要进一步调查和证实。有这个可能性。也没有这个可能性。”

“这话怎么讲？”

“她弟弟是学医的，如果姐弟同心、互补，如果他们来往，就有可能。”韦军红说，“但是，他们姐弟隔阂，已经多年没有来往。所以……”

“你怎么断定姐弟俩没有来往？”黄英武打断说，“为什么不来往？”

韦军红说：“龙茗从不谈她的弟弟。她的影集里也不存放有弟弟的照片或与弟弟的合影。我去外调的时候，也有事例证明他们姐弟二人关系很僵，主要是弟弟不认姐姐。比如考上大学，都不告诉姐姐。龙茗的母亲也不认有这个女儿，当她死了。”

“也许姐弟俩关系和好了呢？”黄英武说，“她从不谈她的弟弟，也许是为了某种保密的需要呢？也许事件前后，她有意把弟弟的照片收起来了呢？”他答疑解惑，也是在点拨韦军红，“也许是弟弟提供药方、药物，姐姐投放？也许是弟弟知道姐姐的遭遇，为解救姐姐于深渊，亲自、独自对祸害姐姐的林伟文施以毒手呢？”

韦军红的脑袋一震，思路哗啦啦地四通八达，像是堰塞湖被炸开一样。

“我需要调看林伟文死亡前后十天，靖林县各个路口、宾馆、饭店的监控录像！”他说。

总共时长近一千个小时的监控录像，由韦军红等一干人的分配和集中观看，在第五天看出了名堂。

他们捕捉到了一个神秘、警惕、匆忙而坚定的高个子身影，准确地说，是龙茗的车辆和身体随后经过、出现的地方，都有这个人的身影——

2015年6月19日16时12分，在湄公河大酒店门口，他从一辆桂AE6145的南宁牌照的出租车上下来。三分钟后，他在前台登记住宿。然后，他进电梯。他从11层的电梯出来。他打开1102的房门进去。1102房就在1101房正对面。半小时后，他从1102房出来。他进电梯。他从1层电梯出来，从大堂往外走。在湄公河大酒店附近的广场西边，停着一辆白色的标致3008SUV汽车。他快靠近它的时候，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她是龙茗。龙茗和他抱了抱后，将他引上车，将车开走。这辆车开出县城后消失。三个小时后，这辆车重新出现在县城的监控录像里。它还是停在湄公河大酒店附近的广场西边。他独自从车上下来，朝湄公河大酒店方向走。他又走进湄公河大酒店，又进电梯，出电梯，进1102房。

2015年6月20日19时20分许，林伟文和龙茗先后进入湄公河大酒店三楼餐厅。他们进入V2包间，关上门。在半个小时以内，有几个服务员陆陆续续往V2包厢送餐饮。其中一个服务员装扮的高个子，仔细一看，正是昨天与龙茗会面的男子。

男子在湄公河登记住宿的姓名是：雷波。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跳伞塔街道国学巷37号

雷波在6月21日一早离开湄公河大酒店，然后租车前往南宁方向。经查，他乘坐的是当日16时15分由南宁飞成都的南航航班。6月19日，他也是乘坐的南航航班由成都飞往南宁。

龙茗及弟弟雷波涉嫌谋害林伟文的线索，也像航线一样变得直接和明了。农高局长在听取黄英武和韦军红的汇报后，决定先赴成都，密捕雷波。在审讯雷波得到口供后，再拘捕龙茗。

韦军红和黄英武坐在飞往成都的航班上。他们穿着便衣，手无寸铁，只有逮捕令和致四川公安厅的函件。对韦军红来说，他比身边的便衣警察黄英武多了一样无形的东西——大义灭亲的负罪感。这感觉重比大山，压着他的良知、爱情和亲情。龙茗虽然不是他的妻子，却是他的爱人。雷波也不是他小舅子，却是他爱人的弟弟。他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是在爱上龙茗之后，才确定龙茗涉嫌犯罪。龙茗连同龙茗的弟弟，他要亲自毁了他们的自由，甚至生命。当然，他也会毁了他的爱情——像甘露一样甜美而短暂的爱情！不到一个月前，他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却确定无疑地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端庄、优雅的女人。与他梦中或理想中匹配的女人，在现实中终于让他遇到了。除了美丽、端庄和优雅，她有他中意的冷静眼神，那隐含在明亮眼睛里的忧伤，像宝石上的裂纹或快要抹平消失的图案，让他产生保护她的冲动。她还有他特别欣赏的酒窝，那脸颊两边的酒窝，只要说话和微笑，就像漾开的清泉，让他神清气爽。当然她还有是男人就会喜欢的性感嘴唇和雪白的牙齿，像火与冰，被烧死或者冻死，升天或者入地，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这样形象完美的女人，如今他却正在采取行动，先毁掉她疼爱的弟弟，再毁掉她。我或许算是个合格的警察，却不是个男人！他想。他在人头攒动的机舱里满心焦虑、瞻前顾后，恐怖的神态让人恐怖。

副局长黄英武勒令他的部下平静，“你坐实了行不行？别像个满身虱子的猴子似的乱动，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你是第一次坐飞机还是想劫……结婚呀？”他意识说了忌字，赶紧改口，“别多想了，你和龙茗结不成婚了。”

“逮捕雷波和龙茗，我都下不了手。到时我躲在一边。你上吧。”韦军红说。

华西医院心血管医生雷波，在下班回到住处的时候，被有四川警方配合的广西警方拘捕。

雷波看见警察，尤其一听警察中有来自广西的警察，立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像病人一听医生说回家休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明白是绝症了一样。但他并不感到突然，也不再心存侥幸，像是早有预感或准备好了会有这一天这场景一样。

他对两名广西警察，当场只说了一句话：“广西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居然还可以再去看看。”

稍作审讯后，雷波被带回广西。

他被戴上了头套、手铐和脚镣。黑色的头套蒙蔽着他帅呆的脸，两只眼睛从套孔里看着机舱外的蓝天白云，下机后接着看车窗外的八桂大地和山水——这美丽的山水和土地，让他流泪，因为这土地上有他的姐姐，这山水间，有他姐姐周而复始的屈辱和悲伤。

我爱你，姐姐。我一直都爱你。

雷波一路都想念这句话。这句他从没对姐姐说出口的话，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仍然没有说出口。他是个内向的人，自从父亲跳楼，得知姐姐去做了风尘女，他就不再喜欢说话。他可以长时间无限期地做一块沉默的石头，也尝试着使自己变得铁石心肠。他不理姐姐，收到姐姐寄来的钱也不给她回信，考上大学也不通知她。但他知道姐姐爱他，比他爱她更爱他。他想起与姐姐不见面九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像久旱逢甘霖，也如晴天霹雳——